任天翔表面轻松,心里却有些忐忑,虽然他心中原本早有一套面见和打动阿里王的计划,但现在这种情形却是在他的计划之外,他甚至对将要见到的“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喜好和忌讳,也完全没有一点概念。
有武士纵马先行去大帐禀报,片刻后就见数百名沃罗西武士在最中央那座大帐外持刀列队。高原的烈风卷动着他们飘扬的乱发,使他们看起来显得越发狂野粗犷。任天翔一行除了留下来照看牦牛的两个刀客,其他所有人都被带到那座大帐前。有沃罗西武士在大声呵斥,虽然任天翔听不懂对方的话,却也知道是要他们先解下武器。
“告诉他们,咱们是寻常商旅,不是盗匪。”任天翔对褚然平静吩咐道,“除非咱们知道那位殿下的身份,不然决不会解下武器。若要用强,唯有一战而已。”褚然擦着满脸油汗,低声道:“公子万一……”
任天翔微微一笑:“放心,在那位殿下没有出现之前,他们不会轻易动手。”任天翔的沉着让褚然稍稍安心,连忙照他的意思告诉了那沃罗西武士。周围的武士顿时群情激奋,拔刀将任天翔几人团团围在中央。
就在这时,只听大帐中一声呵斥,众武士顿时停止呼喝,纷纷后退肃立。就见帐帘掀起,一名少年在两名武士护卫下缓步而出。那少年看模样仅有十三四岁,却已如成年人一般高矮,黑里透红的面庞英气逼人,剑眉下那双修长凤目,透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和雍容,加上他那缀满金银珠宝的华贵服饰,任谁也能猜到,这就是沃罗西武士口中的“殿下”。
那少年先用沃罗西语斥退众武士,跟着又用流利的唐语问任天翔一行:“你们是汉人?”
任天翔有些惊讶于那少年流利的、甚至还带有一丝长安口音的唐语,他忙拱手为礼:“在下是长安人,见过殿下。”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你是长安人?不知如何称呼?”任天翔笑道:“在下任天翔,从小在长安长大,如今则行走西域,做点小本买卖。恕在下冒昧,斗胆请教殿下的名讳。”
“我叫霍希尔诺,虽是沃罗西王子,生母却是地地道道的长安人。”少年笑道。任天翔心思一转,惊讶道:“莫非令堂便是当年远嫁沃罗西大汗蒙都尔干的静安公主?”
少年微笑颔首:“正是。”任天翔又惊又喜,连忙屈膝一拜:“不知殿下便是静安公主之子,在下方才多有简慢,还望殿下恕罪。”
霍希尔诺不悦地问道:“你不拜沃罗西王子,却拜大唐公主之子?”任天翔恳切道:“虽然静安公主当年远嫁沃罗西时,我还只是个刚懂事的孩子,但从长辈口中,知道公主殿下是为了大唐百姓的安宁和亲沃罗西,每一个大唐百姓都该感激公主的恩德。殿下既然是静安公主之子,在大唐百姓心目中,就如同公主本人一般值得我们感恩和尊敬。”
霍希尔诺眼眸中闪过一丝感动,微微颔首道:“想不到母亲去世多年,你们还记着她的好处。”
任天翔浑身一颤:“公主殿下已经去世?”
霍希尔诺黯然道:“母亲已去世三年有余,因沃罗西与大唐近年来一直处于敌对状态,所以我们还未将这噩耗上告大唐皇帝。”任天翔仰天长叹:“没想到静安公主菩萨心肠,却不得高寿,实在令人惋惜悲恸。而今大唐与沃罗西竟成敌国,公主殿下在天有灵,只怕也会伤心失望。”
霍希尔诺一声冷哼:“大唐与沃罗西反目成仇,责任也未必就在我邦。贵国自恃国力强盛,不将我沃罗西放在眼里,我们难道还要甘心做大唐藩属?”任天翔摇头叹道:“国家大事,非我一个平民百姓可以非议和左右。在下对沃罗西并无半点成见和敌视,所以才冒险带着货物翻越昆仑,既想去祭拜银月、静安两位公主,也是想与沃罗西互通有无。”
霍希尔诺看了看远处的商队,冷笑道:“你还真是敢于冒险!幸亏你们先遇到的是我,若是先遇到黑教弟子,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任天翔吓了一跳,忙拱手请教:“咱们只是普通商人,历尽艰辛为沃罗西带来急需的茶叶、丝绸等货物,那黑教弟子再怎么蛮横,总不至于为难对沃罗西有所帮助的客商吧?”霍希尔诺嘿嘿冷笑道:“黑教敌视一切外族。不过遇到我是你们的幸运,好歹我也算半个唐人,不会留难你们。带着你们的货物哪里来回哪里去吧,以后莫再到处瞎闯。”
任天翔虽暗呼侥幸,但却不会轻易就放弃。他眼珠一转,正色道:“多谢殿下。不过我们既然已到沃罗西,怎么也得去拜祭百姓心目中的活菩萨静安公主。殿下既不忘自己的大唐血统,定会予我这个方便。黑教再不讲理,总不会留难殿下的客人吧。”
霍希尔诺有些犹豫,正沉吟不语,一旁一个法师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他面色微变,用沃罗西语对众武士草草吩咐了几句,翻身上马,往山上疾驰而去。任天翔心知他是要亲自去看凶杀现场,不知回来后会对自己怎样,见周围沃罗西武士虎视眈眈,心中忐忑,忙小声问褚然:“什么是黑教?”
褚然茫然摇头,他身后的菩提生接口道:“黑教是沃罗西古教中的一支。沃罗西古教分为黑教、白教和花教,其中以黑古教徒行事最为诡秘莫测。莫说是外人,就是不少沃罗西王室对黑教上师也是心存畏惧。”
任天翔惊讶道:“大师对佛教以外的教派也有研究?”菩提生叹道:“古教是沃罗西国教,佛爷既然要将佛光送到这雪域高原,岂能对它没有了解?黑教弟子坚守古教最原始的教规,敌视一切异教,他们在古教中虽然人数最少,但势力却是最大,就连沃罗西王室也要让它三分。”
说话间就见霍希尔诺已纵马而回,他脸色铁青,血红的眼眸中充满了怒火。他已无心理会任天翔一行,一言不发钻入大帐,片刻后就见一名老者从大帐中出来,对任天翔道:“殿下知道无尘禅师的惨死跟你们没有关系,不过他已无心待客,你们还是原路回去吧。”
任天翔听对方说一口流利的唐语,模样看上去也像唐人,他心中一动,忙问:“听口音老先生像是长安人吧?不知怎么称呼?”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伤感,颔首道:“老朽原本姓张,名福喜,后蒙中宗皇帝赐姓李。多年前作为静安公主的陪侍离开长安来到沃罗西,这一走就是将近二十年,也不知长安这些年来有何变化?家中亲人可还安好?”
“您老果然是长安人!还是当年随静安公主远嫁沃罗西的侍从!”任天翔又惊又喜,连忙拱手道,“长安城变化不大,只是比过去更加繁华。不知先生家中还有什么亲人?若信得过任某,我愿为先生带封家书,给长安的亲人报个平安。”老者神情似有所动,迟疑片刻,低声道:“那就有劳公子了,你少待片刻,待我禀明殿下,容你们在此歇息一晚,等我写好家书,明日一早再送你们回去。”
任天翔点点头,悄声问:“殿下心情似乎很不好?”李福喜微微叹道:“殿下这次千里迢迢来到昆仑,原本是要拜请在此隐居修行的无尘禅师,去首邑沃罗西城弘扬佛法,谁知却发生了这等变故。有人不仅要阻止殿下敬佛,还要以血腥和杀戮来恐吓殿下,难怪殿下愤怒了。”
任天翔有些不解,低声问:“沃罗西人不是崇信古教么?殿下怎么会来拜请一位佛门禅师?”李福喜对任天翔代传家书的承诺十分感激,加上对方就要离开沃罗西,也就无所顾忌,低声道:“古教势力极大,尤其是黑教,已隐然威胁到沃罗西王室的地位。殿下从小受母亲熏陶,信奉佛教,对先祖霍祖诺都将佛教引入沃罗西,为沃罗西带来几十年的强盛向往不已。是以有心扶持佛教以擎制黑教,可惜佛门弟子受黑教排挤迫害,不是远避他乡,就是蓄发还俗。其他修行的佛徒修为不够,还不足以与黑教上师抗衡。所以殿下这才千里迢迢到昆仑山中拜请在此隐居修行的无尘禅师,谁想反而害了这位佛门高僧!”
任天翔闻言心中一动,不由回头望向身后数丈外的菩提生,想了想却又摇头。菩提生突然抬头对他微微一笑,淡淡道:“佛爷正有此意。”
任天翔有些意外:“你怎知我在想什么?”菩提生微微笑道:“佛爷若连这点神通都没有,岂敢孤身来沃罗西弘扬佛法?只可惜你见佛爷这肮脏模样,实在不像是佛门高僧。你却不知我佛有三千化身,可随遇而变,以点化众生。”
任天翔十分惊讶,他方才与李福喜小声对话,因涉及沃罗西政教隐秘,所以特意避开了众人,菩提生离二人足有三丈远,实在不该能听到。不过要他相信菩提生真有顺风耳的神通,还不如让他相信对方身怀高深内功,听力比常人敏锐百倍。他想了想,笑道:“大师若真是我佛转世,就请变个让人肃然起敬的佛门高僧模样吧。”“这还不简单?”菩提生说着转向李福喜双掌合十道,“请借佛爷一件僧袍和一把快刀。”
菩提生的话似乎有种不容拒绝的魔力,李福喜略一迟疑,连忙吩咐一名武士去取僧袍和快刀。武士应声而去,不一会儿就捧来了准备献给无尘禅师的崭新僧袍,连同自己腰间的匕首一起捧到菩提生面前。菩提生也不客气,接过匕首、僧袍转身便走,来到河边将自己脱了个精光,然后将僧袍放在岸边,手执匕首纵身跳入了河中。
有武士在失口轻呼,河里是昆仑雪山上融化流下的雪水,冷逾冰雪。常人用它洗洗手都觉得森寒刺骨,没想到有人竟敢跳入河中洗澡。片刻后菩提生从水中冒出头来,就见他那寸长的短发和乱糟糟的胡须已不见了踪影,光溜溜的脑袋像个新剥的鸡蛋。在众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他赤条条跳上岸来,仔细将新的僧袍穿上,然后缓步来到李福喜面前,双手合十:“请施主替贫僧通报殿下,就说泥婆罗菩提生求见。”
任天翔见他不过剃掉胡须和新生的短发,换了身干净僧袍,却像是彻底变了个人,于肃穆威严中隐含佛门慈悲,隐然如传说中的佛子威严法相。从冰凉的雪水中出来,浑身上下却不见一丝水渍,更没有半点哆嗦和颤抖,令人不由怀疑他是否真有莫大神通。李福喜似乎也为他这片刻间的变化震撼,忙道:“大师请少待,老朽这就替你通传。”
待李福喜进帐通报的当儿,任天翔忍不住小声问:“大师,你……你真是菩提生?”菩提生微微一笑:“名字不过是个记号,贫僧究竟是谁,却已经忘了。”
说话间就见李福喜撩帐而出,对菩提生道:“殿下有请菩提生大师!”菩提生正待举步,突见一旁白影一闪,一个身材矮小瘦削的老法师已拦住去路。那法师看起来只怕已有七旬年纪,满脸的皱纹刻满了高原烈风的沧桑,白多黑少的眸子中隐然有精光闪烁,全然不像是年逾古稀之人。
李福喜对那白袍法师似乎颇为忌惮,竟不敢斥责他阻拦殿下的客人,反而尴尬地向菩提生介绍道:“这位是白教桑多玛上师,也是殿下的古教师傅,二位大师都是有道之人,以后定可相互印证两派教义。”
菩提生一笑:“原来是白教桑多玛上师,幸会幸会。”桑多玛木无表情,用流利的唐语道:“殿下虽然敬佛,却也不是任谁都可以装成佛门高僧欺哄。大师既然扮成是佛门高僧,可给本师讲讲,什么是佛?”
菩提生淡然笑道:“佛就是人,人就是佛。”桑多玛嘴角闪过一丝讥笑:“佛就是人可以理解,因为释迦牟尼与古教沃多桑杰祖师皆是肉身成神。但人就是佛何解?莫非本师也是佛?”
菩提生颔首笑道:〃在我佛眼里,人人皆有佛性,所以人人皆可成佛。世间事不是天定,而是人修。有第一个人堪破生死轮回,达到涅盘之佛境,他就是世间得真感觉的第一人,他就成了佛。然后他把自己的悟和觉,洒向迷蒙尘世,如同星月把光辉洒向黑夜。
〃佛不是世间至高无上者,他不能代替天代替宇宙,而只是在世间给我们指路的灯。他的能和我们一样,但他的悟让他先于我们的达到,让他不再轮回。他不能代替我们种田,也不会给我们恩惠,反而是需要我们的施舍。他和我们一样,有一个孱弱的身子,他只是利用世间这具皮囊,寻找他的精神。他在大千世界、茫茫人海里寻找,他不是要找回个性的自我,而是要找到可以容纳所有人,所有人性的大我。
“所以他能给魔机会,只要放下屠刀,魔也可成佛;他给一切生灵机会,有心向佛,花鸟鱼虫也可成罗汉。人不是从佛性中来,但要到佛性中去,所以佛就是你,佛也就是我。”
众人皆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对佛的理解,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跟着却又陷入更深的黑暗。如同夏夜里闪电过后,留下的是一个更加混沌的世界。桑多玛沉吟良久,又问:“饶是你说得天花乱坠,请问佛在哪里?人又为何要成佛?”
菩提生微微笑道:〃因为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无论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皆无法逃脱。其实人生何止这七苦,只是这七苦乃是人人皆无法逃脱的宿命吧。释尊虽出身天下第一等富贵门第,却也逃不脱这人生七苦。所以他自觉从高处走下来,到尘世最暗处放逐自己,最苦处停留自己;世间百般滋味,释尊尝了一遍又一遍。苦能弑人、恶人、毁人,如同地狱之火。释尊却于苦中得生,最后于菩提树下,证得大智慧,大解脱,大觉成佛。
〃佛知而后行,行而后觉,再反哺于世人。佛誓云:如能度尽世人(窃以为,当是渡尽世人,但不是很确定),我之功业;如能度尽世人如我,我之大功业!盲目信佛者,将释尊敬如帝王,释尊若要做帝王,不必等到现在。释尊是要所有人都放下心灵的枷锁,让每一个灵魂都成为自己的帝王。在最苦难的时候,佛与你同体,在最幸福的时候,佛也与你同在。
“我们的崇拜不能增加他的荣光,我们的诋毁也无损于他的功业。我们在怀疑中背身而去后,他还在某地对我们慈悲而笑。佛不是一个存在,而是处处存在;佛不在你眼里,只有心灵才能看到;佛也不会图你一个承认,就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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