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欲言又止,半晌方道:“实不相瞒,先母并非是生来下贱,她之所以操此贱业,乃是迫不得已罢了。”
杜君平紧接道:“如此说来,姑娘来到河上,亦是另有所图了?”
金凤似知自己失言,唉声一叹道:“小女子生长游艇,只会些吹弹歌舞,不操此业,又能干些什么?”
杜君平想了想道:“令堂既是武林中人,又与杜大侠是好友,定然也是知名人物,姑娘传其衣钵,原用不着以此营生,今仍留恋河上,自然是有所图谋。”
他生性率直,不擅词令,心有所疑便冲口而出。
金凤神色微变道:“公子是来游河,抑是来查案?”
杜君平不觉一怔,修罗王呵呵笑道:“我这世侄书读得多了,遇事只知据理推断,他何尝有什么用心。”
金凤神色稍定道:“他这种好管闲事的性格,在江湖上行走,乃是极其犯忌的。”
修罗王接道:“杜先生一代大侠,令堂亦是闻名美女,英雄美人相得益彰,必然留下许多佳话,老夫倒乐于一闻呢!”
金凤黯然叹道:“家母如果不是遇上他这位英雄,或不致这么早死,说起来应是他害了家母。”
杜君平心中大感吃惊,暗忖道:爹爹之死,或许与这事有关了。
金凤紧接道:“家母来至秦淮河上,果有不得已的苦衷,不想平空邂逅杜大侠,二人惺惺相惜,每日诗酒留连,杜大侠竟乐而忘返。”微叹一声又道:“杜大侠生来情种,腻友极多,不久便风声外泄,被其腻友侦知,潜入艇内下毒,本意是毒死先母,不想竟被杜大侠误食,杜大侠于毒发之时,误认是先母所为,挥掌猛袭,先母猝不及防,被震得口吐鲜血,落入河内。”
杜君平此刻心中十分悲恸激动,将金凤的话与阴风老怪所说,两相对照,竟然十分吻合。
修罗王暗用传音对杜君平道:“贤侄,你暂时忍耐,不可露出痕迹。”当下惋惜地一叹道:“这实是一桩人间惨剧,不知后来他二人如何了。”
金凤垂下泪来道:“杜大侠所中之毒,十分剧烈,他于掌击先母之后,身上已开始溃烂,遂奋身跃上河岸,狂奔而去,先母则被操舟的水手救起。”唉声一叹又道:“先母身负重伤,仍然念念不忘杜大侠中毒之事,当时换下湿衣,乃扶创伤赶去寻找,她老人家不去倒好,一经登岸,便遭了毒手。”
杜君平霍地立起身来道:“你可知杀死令堂的是谁?”
金凤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不知道,但小女子猜想,定是那暗中下毒之人。”
修罗王接道:“如此说来,那下手之人不仅是女的,而且是位武功极高之人。”
金凤点了点头道:“先母当时虽然身负重伤,但等闲之人,仍无法伤得了她。”
杜君平想不到无意之中,竟获得爹爹遇害的详细经过,想起爹爹尚暴骨荒山,心中十分难受,立起身来道:“韩伯伯,天已不早,咱们回去吧。”
修罗王点头道:“老夫原有意作澈夜之游,你既急着回去,那就走吧!”
金凤乃是冰雪聪明之人,察颜观色,已然看出几分,故作歉疚地道:“都是小女子不好,以致扫了两位的游兴。”暗瞥了一下杜君平的脸色,又道:“小女子久就有心将杜大侠遇害的经过,告诉他的门徒子弟,可是杜大侠一生不曾收徒,亦不知他还有没有后人。”
杜君平张口正待说话,修罗王已然感慨地接道:“可惜我们不是此道中人,不然倒可为你查访一下了。”
此刻游艇已然靠岸,修罗王当下行下游艇道:“叨扰姑娘了,告辞。”
金凤笑道:“老爷子说哪里话,得二位前来赏光,连我这游艇都增了不少光彩。”
杜君平随在修罗王身后,举步正待下船,金凤轻轻拉了他一把,悄声道:“有空请随时来,贱妾持候。”
杜君平心里一动,微微点了点头,急步下船,赶上了修罗王。
修罗王扭脸看了他一眼道:“此事未可深信,但也不可认为完全无稽。”
杜君平叹道:“实不相瞒,此乃千真万确之事,晚辈再无疑虑了。”
修罗王大感诧异道:“就凭一个秦淮歌妓的几句话,你便深信不疑?”
杜君平摇头道:“并非晚辈轻信人言,而是另有佐证。”
随将阴风老怪带领他去看骸骨,以及所述说的详情,转述了一遍。
修罗王沉忖有顷道:“由此看来,那就颇可相信了,走,此刻时间尚早,咱们去看看你父亲的坟墓再说。”
杜君平当时因对阴风老怪之盲,未能深信,故不重视那堆坟墓,此刻一经想起,心中甚感懊丧,急道:“伯伯之言甚是,晚辈领路。”
二人一路展开轻功,疾逾奔马地向杜飞卿埋骨之所奔去。
杜君平凭着一点记忆,将修罗王领到杜飞卿墓地,蓦然惊呼道;“咦!是谁将骸骨挖去了?”
修罗王近前一看,坟墓果已被人挖开,他乃经验丰富之人,四下看了看,忖度了一番地形,徐徐言道:“那阴风老怪领你来此时,可曾说过你父是怎生到此的?”
杜君平想了想道:“他是无意中发现先父来到此间,当时准备扶持先父离此,但为先父拒绝,因恐毒液占染,反倒累了他。”
修罗王点头道:“依当时情况而论,令尊既已身中奇毒,自当赶紧寻找太医诊治,为何舍弃城内不去,却来到这旷无人迹的荒野?”
杜君平道:“想是他老人家自知回生乏术,是以才来此荒郊,免得遗毒旁人。”
修罗王不以为然道:“话虽不错,但以令尊的内功修为来说,任是再毒的药物,也能以真元抗拒些时,他来此荒郊,必是寻人。”
杜君平奇道:“荒郊旷野,他来寻什么人?”
修罗王道:“此地不过是城外的荒郊,并非山野,说不定他有同伴隐迹此地。”
杜君平冷眼旁观,猛然省悟,点头暗忖道:原来是她。
修罗王嘴上说着话,目光仍然四处察看,突然一指那墓碑道:“你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杜君平藉着星光,闪目细看,只见杜公飞卿之墓六字之旁,又加了一行字:“生不同衾死同穴,紫金山下悼孤魂。。
字迹秀丽圆润,深有三分,似是运用金刚指一类功夫所写,不禁甚是惊异道:“此人好像是位女子哩。”
修罗王捋须一叹,半晌方道:“她挖去令尊骸骨,绝无恶意,由她去吧。”
杜君平唉声叹道:“晚辈忝为人子,生不能晨昏侍奉,死后竟连春秋祭祀都不能,岂不愧煞。”
修罗王摇摇头道:“早晚真象必可大白,你何苦急在一时,走吧,咱们回栈房再说。”
杜君平心中怏怏不乐,但却无可奈何。
修罗王深知他此刻的心情,暗暗一叹,举步前行,二人回到店房,已然三更过后,不便敲门,竟由后墙跃人,人不知鬼不觉地回到房中。
杜君平回到房中,盘坐床上运息,只觉脑际思潮起伏,怎么也无法静下心来,突然一阵微风入耳,隐觉似有人行入修罗王的房中,当下一身跃出窗外,行近窗前往里一看,来人竟是孟雄,心中探悔自己太过孟浪,赶紧一缩身退了回来,只听里面修罗王轻喊道:“不用回避,进来吧!”
杜君平只得再度迈步进入,修罗王似有急事,招手把他叫到面前道:“孩子,伯伯有急事要办,咱们暂时分手几天,你不要离开,到时我会来寻你。”
杜君平知是他们本岛之事,随道:“伯伯只管请便,晚辈等着你就是。”
修罗王去后,回到房中坐息了一会,天已大亮,起身漱洗一番,突然想起了金凤,暗忖道:“她义母究竟是谁,如能探知此女姓名,便不难寻着仇人。”
主意一定,立时匆匆向秦淮河畔行去。
那飞凤号甚是醒目,不久便被他寻着,匆匆行入舟中,只见船上静悄悄的,一个青衣使女行了出来,没好气地道:“你一大早来寻谁?”
杜君平道:“在下要见金凤姑娘,有急事相谈。”
使女冷笑道:“姑娘还没起来呢,你请回吧,她从来没早晨见过客。”
杜君平沉下脸冷冷道:“这次是例外。”举步往舱内行去。
使女大怒,举手一拦道:“放尊重点,这里可由不得你撒野。”出手快捷俐落,显然是个会家子。
杜君平冷冷一笑,轻轻举袖一拂,人已藉势行入了船内。
那使女只觉手腕一麻,人已失去踪影,不觉大为震惊,一反手掣出一支雪亮短剑,纵身跃入舱内,只见杜君平端然坐在椅上,哈哈笑道:“难道你们就是这般接待客人的吗?”
青衣使女又惊又怒,剑诀一领,举剑便待刺出,只听后舱一声娇喝道:“胡闹,还不与我退下。”
杜君平知是金凤出来了,举目看去,只见金凤披着一头青丝,身御一袭粉红睡衣,满脸含怒立在舱门,遂起身拱手道:“请恕在下来得鲁莽。”
金凤换上笑容道:“这丫头太以胆大妄为,容小女子换了衣服再与公子赔罪。”
不多会,已从舱内行了出来,微傲含笑道:“杜公子恁早前来,必有重要事故。”
杜君平见她已换上一套葱绿紧身裤袄,披上鹅黄大氅,娇媚中隐泛英锐之气,不觉眼睛一亮笑道:“姑娘这身打扮,倒像个江湖侠女了。”
金凤格格笑道:“吃我们这行饭的,那配称侠女。”
杜君平面容一整道:“请问姑娘,令堂是何姓氏?”
金凤一怔道:“难道你不曾听说过当年风靡一时,秦淮最具艳名的葛三娘?”
杜君平摇头道:“在下远在燕京,十年前还是个蒙馆的童生,怎会知道这些事。”
金凤点头道:“原来如此,但不知公子今天提到这事是何原因?”
杜君平道:“在下不过随口问问罢了。”
金凤眼珠一转,微微笑道:“公子此来,想是打听那位杜大侠的事,小女子所知道的,俱已说了,再问我什么,我也是和你一样,当时还小呢!”
杜君平不曾防到她竟单刀直入,自动提到这事,想了想道:“姑娘眼神闪炯,步履稳健,一望而知,是位身具上乘武功之人,何故一直隐迹风尘之中?”
金凤格格笑道:“杜公子你是不打自招,一个弱不经风的白面书生,能说这些话么?这证明你就是行家。”
杜君平点头道:“男儿志在四方,读书习剑,原是极其平常之事,在下并不否认。”
金凤指着壁上的联语道:“先母既是才兼文武,小女子传其衣钵,习几天武那也平常得很,不足为怪。”睨视杜君平一眼,见他默然不语,遂轻叹一声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小女子若不是有难言之隐,也不会在风尘中打滚,操此贱业了。”
杜君平摇摇头道:“咱们不谈这些好吗?”
金凤叹了一口气道:“不谈就不谈。”顿了顿又道:“你那位郭伯伯呢?”
杜君平随口答道:“他拜客去了。”
金凤突然压低嗓音道:“你不用瞒我,我看得出来,你们一定是专为打听杜大侠的消息来的。”
杜君平心头一懔,徐徐道:“你不用胡猜,我们不过是随口问问罢了,与他非亲非故,打听这些事干什么。”
金凤冷冷笑道:“但愿你言出由衷,老实对你说吧,近日江湖风云紧急,金陵城隐伏着一片杀机,而且此事与杜大侠之死大有关连,杜公子你若果非武林中人,就犯不上淌入这混水,免罹杀身之祸。”
杜君平剑眉一扬,正待答话,金凤又道:“杜公子,你若没有旁的事,就请回吧,但不妨留下一个住址,有空小女子当着人前来专请。”
杜君平随口道:“在下住城内悦来客栈。”随即立起身来告辞道:“打扰姑娘了,告辞。”
金凤也不挽留,送到舱门便即回转。
杜君平离开飞凤号后,心中百感交集,甚觉烦恼,信步向一家酒楼行去,独自要了几样菜,自斟自酌地慢慢吃着。
只听一阵楼梯声响,一连上来了六人,有的道装,有的叫化打扮,赫然竟是六君子,杜君平已久不见他们了,心里不觉一动,因他已然易容,且是举子打扮,故六君子全然不识,几人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一桌酒菜,随即高谈阔论起来。
万里独行客奚容首先开言道:“杜家娃儿久不见露面,若是落在天地盟手里,那可是大大不妙。”
天河钓客姜天龙徐徐言道:“据说不久以前曾在金陵出现,近日却是下落不明。”
五柳先生接道:“难道飘香谷的两个丫头,也不知他的下落?”
奚容摇头道:“她们也正在寻他,据说并非失陷在天地盟,而是被修罗岛的人掳去了。”
就在几人议论纷纭之际,楼下又缓缓上来了一位白面书生,头戴方巾,腰悬长剑,生得十分俊美,杜君平只觉此人甚是面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白面书生落坐之后,目光却一直在六君子身上打转,显然他十分留意此六人。
六君子生性豪放,言事无忌,秦岭樵夫三杯下肚,更是语无惮忌,又开言道:“不论怎样,咱们非得把杜家娃儿找到不可,不然这个人可丢大了。”
奚容瞪了他一眼道:“你急什么,喝你的酒吧。”
秦岭樵夫不服气地道:“修罗门无故来中原生事,就算没有杜家娃儿这件事,咱们也得找他算算帐去。”
只听隔座的白面书生冷笑道:“你惹得起人家吗?”
秦岭樵夫一怔,呼地从座上跳起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管爷们的闲事。”
白面书生冷冷道:“你不是要寻修罗岛的人吗?他们就住在三宫殿,对我发横有什么用。”
天河钓客急将秦岭樵夫拦住,对白面书生拱拱手道:“尊驾尊姓大名?”
白面书生摇摇头道:“在下无意高攀,犯不上称名道姓,再说江湖末流,就算把姓名说出,也没有人知道。”
天河钓客喝道:“光棍眼里不掺沙子,尊驾刚才无故插言,必有用心,何妨明白说出。”
白面书生哼了一声道:“刚才你们提到杜家娃儿之事,我倒知道一点。”
天河钓客心里微微一动,接道:“你知道他现在哪里?”
白面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