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皓将书信交予众人,自己则脚步踉跄倒退,直到背脊抵上桌沿。
紧握在手里的剑、方才内心转过的念头,突然之间变得极为讽刺可笑!
遭人背叛的怒气急冲丹田,殷皓握拳,忍住咆哮的冲动,十指紧紧嵌入掌心,掐出血珠而不自知。
原来……原来他赠剑不是为了情义,而是宣告!宣告今后两人是敌非友!
而他的担忧……也不是为他,而是担忧他看出他谋反的意图!他想的是趁他出兵之际先行攻下京城!他想的是调虎离山之后可以为所欲为!
「凤、怀、将!」恨意直上九霄,殷皓咬牙切齿嘶吼出脑海中人影的名。
复而,仰首狂纵大笑;而那笑——竟似野兽负伤时发出的悲鸣,是明知伤口鲜血淋漓,却无能为力的哀嚎。
只有他!只有他还傻呼呼地以为他是担心他、是为他送行而来!
他的赠剑,只是宣战;他加诸于他唇上的吻——
也只是戏弄!
什么私心作祟?可笑!可恨!
最后看见的笑,里头有多少临别送行的真心?又有多少是讥笑的成分?暗暗讥笑他殷皓看不出他内心谋略的愚蠢?
「这就是你的用意吗?」他低喃,像是对着手里的剑说话,又像是对着某个人,不断重复,最后夹恨带怨地暴吼:「这就是你送行的用意吗?你说啊!」
磅!一掌击上桌案,脆弱的桌脚因为承受不住殷皓愤懑的力道,倏地断成三截,轰然崩垮。
「殿下息怒!」众将见状,纷纷跪地。「请殿下以大局为重!」
殷皓深吸口气,试图压下满腔愤懑,也试着忽略因遭背叛所带来的椎心痛楚。
现下他必须做的,是尽快回京救驾!
许久,确定自己冷静后,他才开口:「传令下去!全军立刻拔营!各部将领带骑兵先行,步兵随后跟上!全速赶回北都城!」
「是!」众将得令,鱼贯冲出主帅营帐。
只剩一人,还跪在原地不起。
「你还站在这做什么?」
叶辛沉默了会,决定开口:「殿下,属下有话要说。」
「什么话等平定……」殷皓忍住心中痛楚,咬牙道:「叛贼再说。」
「属下只说一句话。」
他扬手,算是准允。
「肉眼所见不一定就是事实,请殿下深思个中真意。」
此言一出,引殷皓移目向他。「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殿下现在心慌意乱,无法冷静思考,只希望在一切尚能挽救之前,殿下已厘清头绪,明白他人用心。」
单眸微。「你说谁的用心?」
「属下告退。」叶辛行礼,欲退出营帐,摆明不再多言。
「叶辛。」殷皓叫住他。
「属下在。」
沈默半晌,殷皓深深叹息:「我不想连你都防。」
几乎等长的静默之后,叶辛以盘石般的笃定语气承诺:
「属下明白,殿下尽管放心。」
◇◇◇
十万大军因为疾行,跟不上速度的脱队者近三成,在回京途中,与西绍和南阳两郡联合的大军相会在五嵬坡前。
看见这等阵仗,殷皓并不意外,若立场对调,他也会计画在半途拦截援军。
两郡联军合计四万,与殷皓目前所领的七万大军相比,人数上是相差近半数之多;但由于联军不像殷皓的军队经过数夜跋涉,他们只是扎营五嵬坡等待大军回转,实际上并未有体力上的损耗;是以,真要战起来,胜负犹在未定之天。
而两方的将领心思也各不相同——一方是势必要突围前进以回京救驾的当朝太子,一方则只须牵绊援军脚步,使其赶不回北都城即可。
相较之下,殷皓这方就无法像联军这般从容不迫;在他而言,稍有耽搁都会带来亡国灭朝的危机。
殷皓下令扎营休息的同时,也在心里评估大局。
倘若西绍和南阳的联军在此牵制他援军回京,那么北都城现下则正与北武及东州二郡联军相抗衡。
目前北都城的兵力,加上禁军共有十二万大军,而北武东州两郡兵力相加仅仅七万有余,虽然北武郡王墨武骁勇善战,但兵数上的差距也是不容忽视的事实,以墨武的个性,不会这么冒然折损兵力强攻进城,再加上北都城易守难攻的地形,撑上十天半个月应该不是问题。
只要他尽快打败眼前的叛军,就能实时赶回北都城,平定乱事。
探子回营,行礼后急道:「报!叛军将领为南阳世子赤逢棠及西绍世子凤怀将,日前扎营五嵬坡北方二十里!」
「再探。」
「是!」探子退离,殷皓立刻唤来副将。
「传令下去,各营加强夜哨,不必守夜的将士趁此机会休息,明日突围,势必一战功成,赶回京城救驾!」
「是!」副将得令,迅速退去。
细观地形图,殷皓推想明日两军交战之处定是五嵬坡,此处虽名为坡,实则地形平坦如原——南侧,也就是他下令扎营之处是与平地相差约二十尺高的坡地,背南面北,西侧十里外有一片树林,树林内有一条及滕深的涓流横过,东侧是鲜少人至的沼泽地带,北侧则是草木不生的荒凉。
在战场上,谁能居高临下谁就能掌握致胜关键。
他不懂,聪明如凤怀将为何不选择驻军在此等待他大军前来,好来个瓮中捉鳖,反而退至二十里外的平原让他得此高处扎营,他不可能不知道「居高易得胜」这最基本的兵法要点才是。
奇胜,是要在险中求的,龙渊大哥……昔日对奕时的戏语忽涌脑海,殷皓心惊。
「难道,你又要再一次险中求胜?」
论武功、论军略,相隔近九年,凤怀将究竟有多少实力他已无法揣测。
他,到底在想什么?
◇◇◇
深夜时分,凤怀将一身银绣白锦袍来到五嵬坡西侧树林。
皎洁的月光被浓密的枝叶遮去泰半,只剩些许银白光点或有或无落在地面,他循着潺潺声响,找到镶嵌在密林之中的涓涓溪流。
溪流两畔不见森然罗列的林木,只有丛丛芦苇矮树,随着夜风摇曳生姿,婆娑起舞,月华肆无忌惮地洒落温润的白玉光芒,映照月芒的涓流波光澈滟,宛如天上银河。
与月光相呼应的,定映像入眼却不灼热的冷锋银芒。
剑,是旧了,随着主人南征北讨,留下难以抹灭的应战痕迹;然此剑的价值之于他,不是名实、不是锋利,而是无法言明的思念。
睹物思人,从四郡起兵征讨天恩王朝,殷皓交他托管的这口剑就不曾离开他。
只是这把剑,怕是它的主人再也不想讨回了,凤怀将苦笑。
依殷皓刚直不阿的性情,明日战场相见,他应该只会满脑子想着求胜和——
如何杀了他这个逆贼。
凤怀将挑了处陡斜的大石,仰躺其上,不须抬头便能望月。
随身带来的浊酒入喉,凤怀将讪讪笑了出来:「死在他手上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他并不好杯中物,比起酒,他更偏爱茶;只是偶尔地想尝醉,最好一醉不醒,免得明日战场上故友成仇敌。
只可惜,这天命是他决意开启的,大丈夫敢作敢当,后果也该由他尝。
不一会,乌云掩月,大地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在此同时,相隔半里不到的彼岸密林处,突然传来声响。
凤怀将竖耳细听,迅速握剑,施展轻功纵身而去。
对方似乎也发现对岸有异动,同样以轻功凌空袭来。
两道人影在溪面交会,瞬间铿锵交击出激烈的火花;紧接着,是四足站定溪流的溅水声,密林又回复一片平静。
就在此时,乌云任风牵引,解开对月的纠缠,玉盘光华再现,映出两道森寒银光、两张认出对方而吃惊的脸孔。
「是你!」相同的惊呼,同样是不信。
正如凤怀将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殷皓,殷皓也没料到自己离营散心来到密林,竟然会见到他。
旧识成仇敌,此刻的相会让人觉得可笑;致命的招式相击,互赠的宝剑交锋竟成一种无言的讽刺。
沉默,像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两人,不留一丝缝隙。
殷皓的嘴张了又合,似是有话却不知如何开口。
「还记得在腾能山初次相遇的时候么?」凤怀将先他一步,让追忆打破两人间处境复杂的无言。「我们以树枝比试剑术,最后你赢了我。」
「记得。」他应声,想起那张俊秀倨傲不服输的少年脸庞,不自觉松懈几许戒备。
但一想到天亮之后两人将是一决雌雄的敌人,怎么也无法释怀。
还有他的背叛……「你为何策动四郡谋反?」
凤怀将甩剑贴臂,向他招手。「打赢我就告诉你。」挑衅的姿势、傲睨万物的神态一如当年在腾能山初遇时。
他不想说。殷皓从他的言行得知答案,也明白再逼问下去没有意义。
他知道他应该转身回营,准备明日突围,但脚跟就是无法转向,情感先于理智,轻挥手中巨剑,起式响应。「今夜比试,点到为止;明日,战场定生死。」
「当然。」话虽如此,凤怀将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刺向对手。
殷皓不遑多让,侧身闪躲的同时竖剑回挡,双剑交击铿锵声响,立时掩去溪流潺潺声息。
凤怀将的剑招虽然迅速,力道却不带任何致命杀气,迅如捷电,柔若棉絮,使剑者并不想致人于伤;更有甚者,招式流转之间,彷佛在诉说什么。
察觉到这点的殷浩霎时感到困惑,凤怀将的挑衅不带比出高下的决意,似乎只是在借着比试回味。
回味什么?他们俩昔日相处的融洽么?那段他小心翼翼收藏在内心不敢或忘的过去——他非太子,他不是世子,他们只是两个肝胆相照,彼此欣赏的知已?
如果是……这意味他仍记得彼此情谊,但为何要——与他为敌?殷皓困惑了。
而阳刚的比试也在一方有心,一方不自觉响应下,逐渐走样。
剑招带了使剑者的心意,挥、劈、砍、斩、挑——招招化成绕指柔情,交击的声响不再冷硬,似有若无的节奏恍若筝鸣,锵、锵、锵……谱出一段切合彼此心境的曲调。
乍听之下,竟似诉情曲!
谁先开始的早已分不清,当剑锋交会的一刻,剑身旋即紧缠而上,彷佛舍不得分离似的,两人都不自觉缓下收招的速度,让剑身紧贴如同一体,直到执剑的两人不得不分开,重新起招为止。
一决胜负的本意,不知何时,已转化成不想结束的野望,谁也不想停手,谁也不想见黎明到来。
若能这么永远纠缠下去该有多好?无言对招的两人,此时此刻,心里盘旋的竟是同样的念头。
在剑对剑、掌对掌的瞬间,虽然没有开口,却都明白对方的心思,绝佳的默契彷佛回到昔日无争的情谊,一切尽在不言中。
转眼间,两人比试的场地从溪畔辗转来到树林,草木芬芳气息衬起淡淡秋桂飘香,减去几许凝重的肃杀氛围,添上数笔无法言喻的缠绵诗意,馨香扑鼻,才知溪畔的矮树原来是桂花树丛。
暂且停战喘息、等待出招时机的两人,铠甲上、衣袍间,沾上不少乳白色的桂花瓣,在月光映照下,像极未拂去的雪花。
两人的身上同样沾染桂香,再也分不出彼此独有的气味。
瞬霎间,合为一体的错觉萌生。
铿、锵!兵刃再度交会——剑锋如唇舌交缠,剑身亦如两人身躯紧密贴合,树林内,万籁俱寂,除了间或夜枭低呜,只剩急如战鼓的心跳,围绕彼此,与世隔绝出无人可介入的缠绵氛围。
不曾亲昵的身躯,神魂已然合而为一,铮铮的剑呜,是情焰高炽时脱口而出的呻吟,招式幻化成剑舞,难分难舍的缱绻燎烧出云雨巫山的销魂缠绵。
恍惚间,凤怀将脚下不慎踩空,顿时失去重心,整个人往后倒去。
殷皓见状也立刻收式,不加思索伸臂勾住他腰背,将人揽进怀里,如方才交缠的剑身紧贴,亦如密合的双掌,不见缝隙。
灵魂的交合如今落实为身躯的相拥,谁也放不了手。
感受到两颗同样急促的心跳,殷皓再也克制不住冲动,下颚压埋凤怀将肩颈。
「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步田地?」嘶牙低吼,其间的语气有愤恨、有不甘、有困惑,更有无法说出口的感情。「我不懂!不该这样……不该是这样……」
凤怀将高举的剑尖亦悄然垂地,抬起手,轻轻勾靠殷皓颈背,手指缠绕着殷皓凌乱的发丝爱抚,莫可奈何的眼神投向天际。
「我也不懂。费尽心力想顺应天命,让它回到既定的天理循环;但最后还是走到拨乱天命、谋夺江山这一步——我也不懂,究竟哪条路才是对的。」
是该让天恩王朝走完它应有的国祚,压抑见百姓疾苦而起的愤怒及自己的私心?还是举起改朝换代的旗帜,推翻暴政另立明君,提前结束旧朝统治?
究竟何者才是天理循环中既定的命数?
他不知道,神机妙算的凤骁阳也不知道。
被重重谜雾笼罩的未来模糊难办,而他也已作出抉择,绝不后悔。
「我只知道为了保护我所想要保护的人,我会不计一切代价,不择任何手段。」
殷皓闻言,倏地抬头,俯垂视线与怀中人交会。
「那个人……是谁?」他问,想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却也矛盾地害怕他说出答案。
似乎明白他的挣扎,凤怀将推开他,再度挥剑相向。
铿锵!刺耳的剑击声,是情曲的结束,亦是对峙的开始,两把利剑再度交锋,终止两人交谈的机会,进招攻防的身势愈见敏捷。
然而怀中人突然离去的空虚令殷皓一时怅然,无法全心接应凤怀将的攻势。
他要的,是这种两人兵戎相见的局面吗?殷浩扪心自问。两人对峙为敌,只能有一方存活,他要的是这样的结果吗?
答案也很快浮上心头。
不是的!不是啊!这不是他要的!如能用太子的地位和责任,换取与凤怀将远离纷扰不休的朝廷,终生隐姓埋名,离群索居——
他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