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榻,榻前有张石桌,两只石凳,仅是如此而已,闭闭眼,他又缓缓睁开,找寻那个与他说话的人,当他的目光移向石壁的左边——在另一个弯曲的角度入口,可不是正有个人在地下向他露因而笑么?
猛然吃了一惊,狄修成连连退后三步,他抖索的指着那人,上下牙床相碰击:
“你……你……就是你……你和我……在说话么?”
那人哈哈一笑,道:
“当然是我,这里还会有谁?”
用力吸了口气,使自己狂跳的心房平静下来,狄修成仍然面青唇白的问道:
“哦,你……住在这里?”
那人叹了口气,道:
“就算我住在这里吧,老朋友,容我以地主身分表示欢迎之忱。”
狄修成壮壮胆,走近了一点,仔细向那人打量起来,虽然那人是坐在地下的,但却看得出他的身材相当适中,不高也不矮,很削瘦,头发蓬乱披散,满脸的胡须,一双浓眉斜斜挑起,两只眼睛光芒闪烁,尖利如鹰,鼻梁挺拔,显得有点孤傲不群的神气,而他被胡髭掩遮了部分的嘴唇却隐隐看得出是削薄的,当这张嘴唇闭起来的时候,一定是一条唇角微微下垂的直线,他现在却笑着,露出满口整齐的牙齿,这人的形貌是悍野的,粗狰的,但却在悍野与朝狰中流露出股难以言喻的沉稳雍容的气质,像一座山,一座蕴满了炙热岩浆的火山,雄峙巍峨,却又含孕着无比的力量!他也是俊俏的,但却属于那种男人的俊俏——一种豪放的,开朗的俊俏,没有一丁点白面书生般的娘娘腔,当然,如果给他好生修发,剃剃胡子,再仔细梳洗一下,他的容颜定将比眼前更要来得逗人喜欢……
这人穿着一套深颜色的紧身衣,好像是黑色的,而另一袭同样深黯的长衫则丢置在石榻边,不论是身上穿的衣裳或是摆在石榻上的罩衫,却俱已破烂不堪了,另外,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臭味,也实在令人退避三舍,连呼吸亦得紧紧抑制着,那是一股由多种异味得合成的恶臭,用不着靠近,就算隔着这么段距离吧,那股味道业已逼得人胸胃翻腾,龇牙咧嘴了……
狄修成硬生生咽了口唾沫,用力将两手手掌心的汗水擦在衣衫上,他缩缩鼻子,讷讷的道:
“哦,你的年纪好像不大……”
是的,那人年纪的确不算大,像二十来岁,也像三十出头,但决不会是个中年以上的人,他眼前这副又是逍逼,又是狼狈的模样,实在叫人估计不透他的准确年龄,不过,他最多不会超出三十五岁却是可以断言的。
那人笑了笑,道:
“是的,我岁数不算大,三十出头,老头子。”
反过来端详着狄修成,那人和气的道:
“你老先生的第庚却不小吧?五十?六十?”
狄修成叹了口气,道:
“五十七喽,唉……”
那人眯眯眼,道:
“老头子,如果你善自珍重,别自己吊颈,我包管你还有三十好活,你气色、身体好像还蛮不错……”
狄修成振作了一下精神,道:
“敢问——大哥大名?”
那人笑笑,道:
“南幻岳,东南西北的南,幻想的幻,山岳的岳,我进洞来的时候二十八岁,但我不敢确定进来多久了,如今或者三十一,也可能三十三,总之,三十岁一定是出头喽,好长的日子啊……”
现在,狄修成的胆子壮了不少,他又凑近了点,奇怪的问:
“恕我多嘴,南小哥,这洞……有什么好?怎么你却进来呆了这么久?”
南幻岳笑笑,他由地下站了起来,不,还不能说他是完全站了起来,他虽然站起,但却躬着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他一样。
狄修成正想问什么,南幻岳已较轻的道:
“看我的左手。”
于是,狄修成放目瞧去,这一看,却几乎惊得他叫出了声——原来,南幻岳的左手腕上竟然被一只宽有寸许的黑环套扣着,黑环连在一条同样乌黑泛亮的儿臂般粗的棍状物上,而这棍状物则伸进了一块四四方方凹陷进去的石壁左侧,奇怪的是,这块凹陷入内的右臂右边也有同样一具连以黑色支柱的黑环伸出,却仅是空空的伸在那里,没有套扣着什么,这时,南幻岳又道:
“再看着我的左脚。”
狄修成循声瞧去,天爷,在南幻岳的左脚脚踝上,竟然也套着一只一式一样的黑环,这只黑环却非自那块凹陷的石壁内伸出,它是从石壁底层一个宽只五寸的隙缝里伸出来的,而与这黑环相距尺半,另有一只连以支柱的黑环也从隙缝中伸出并列向前,却和上面的情形相同,这只黑环亦是空空的伸展在那中,没有套着什么,整个的形态是一共有四只连以支柱的黑色环套向前伸展,上面两只并列于那块四方形的四壁中,却只有左边的一只扣着了南幻岳的左腕,下头也有两只黑环并列伸展出那条壁底的隙缝里,亦只有左边的一只套扣着南幻岳的左脚踝,而四只黑环的上下距离约有一尺,伸出壁外几许,换句话说,被它套扣着的人便成为一副尴尬之极的姿势——只能躬背哈腰,可以坐下,却永远直不起来身来!
狄修成长长吸了一口冷气,恐怖的道:
“天,这……这是怎么回事?你……小哥,你这岂不是被锁住了?”
南幻岳点点头,道:
“完全正确,我可不是被锁住了!”
伸出舌头来舐舐上唇,他又道:
“否则,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原因呆在这个鬼地方?如果我出得去,我早走偻,大好韶华,我岂肯青春虚度?”
狄修成又迷惘的道:
“但是,你为什么又被锁在这里呢?”
南幻岳笑哧哧的道:
“问得好,你总不会以为我是自己发了疯把自己锁在这里的吧?”
吞了口唾液,狄修成讷讷的道:
“你,哦,你并不像发疯,没有把自己锁在这里的道理……这个山洞阴风惨惨的,不是个适宜长留之处……”
南幻岳由衷的点头道:
“我和你有相似的感觉。”
狄修成道。
“可是你为什么却锁在这里呢?”
双目中闪过一抹血闪闪的光芒,南幻岳沉沉的道:
“那是因为我的一个朋友出卖了我——”
狄修成呆了呆,忙道:
“什么?你的朋友出卖了你?”
南幻岳古怪的一笑,道:
“不错,有一天,当我正在逍遥自得的干我那华厦中观赏我手下的舞伎表演,忽然有个平素相交不恶的朋友来造访,他是为了一桩独家获得的宝藏秘密前来找我合作的,你知道,钱不嫌多,虽然我的日子业已过得很丰足了,财富却是越多越好,所以,我在和他一番商议之后答允了和他合作,井且帮他保守此密,我这朋友是个江湖上顶尖的强手,他之所以还来找我帮忙,为的是传说中那个理宝之处栖息着几头悍兽,那悍兽的名称叫‘红角狒狒’!”
狄修成惊叫一声,颤栗的道:
“红角狒狒?我也听人说过这种怪物,传闻中,这是一种体重在三百公斤以上,身高有八只左右的猿类猛兽!其状狰狞丑恶无比,全身披满金毛,碧眼巨嘴,齿利如刀,最凶的是它头上一只尺长红角,非但坚硬逾铁,碎石如粉,而且更蕴有奇毒,只要被这角尖划破一点表皮,不论人畜,即将在半个时辰内全身糜烂,肉脱肌腐,辗转哀呼而死……”
南幻岳颔首道:
“很对,看不出你还有这点见识。”
狄修成不自觉挺了挺胸道:
“我世后滇境,足迹遍及荒山野岭,这些小见闻没有还行?”
“嘿”了一声,南幻岳道:
“难怪你要寻找的埋骨之处竟也挑个风水恁佳的地方。”
狄修成老脸一热,连忙岔开话题:
“哦,南小哥,后来,后来呢?”
南幻岳舐舐唇,道:
“这种‘红角狒狒’不但似你形容中的那般凶猛,性情更是残暴无比,它极易动怒,尤其见不得异类在它眼前出现,只要一旦察觉,势必拼个死活,乖乖,这种东西力大至极,几可生裂狮虎,凶性一发,更是不死不休,实在难以招惹,我那朋友为了怕他一己之力应付不来,这才找着我同伙搭档,言明得宝之后,两人二一添作五,一人分一半,利害与共——”
狄修成忍不住打岔:
“这样说,小哥你的武功一定很强了?”
南幻岳含蓄的笑笑道:
“马马虎虎,不算太窝囊就是。”
显然已对南幻岳的往事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狄修成急切的问:
“你们果然去寻宝了?那里到底有没有传说中的‘红角狒狒’呢?”
南幻岳慢吞吞的道:
“有,一共有四只,两只公的,一只母的,还有一只小狒狒,可真是够猛悍的,称得上是世间少有的凶物!”
紧张得几乎连气也憋住了,狄修成颤着嘴问:
“那么……是你们打赢了?”
南幻岳笑笑,道:
“如果打不赢,老先生,你现在岂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
接着,他又叹息一声,悠悠的道:
“其实,当初若打不赢也好,至少,那以后直到眼前的活罪可以不必受了,也用不着白白便宜了古潇然那杀千刀的!”
狄修成愕然问道:
“古潇然?”
南幻岳咬牙切齿的,道:
“就是出卖了我的那个王八蛋,也就是当初得到藏宝之秘,来央我与他搭档合作的黑心贼!不,简直就是无心贼!”
狄修成讷讷的道:
“你不是说——哦,你与他相交不恶么?”
神色微黯,南幻岳沉重的道:
“这就应了两句古话了:‘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初大家全交往得好好的,谁想得到他竟是这么一个不仁不久、丧尽天良的奸佞蟊贼,无耻匹夫?所以说,一个人的真正德操,是要经过事实来考验的,而往往考验的事实便联系于切身的利害与艰困的境遇中,令我感到难堪的是,古潇然这畜生却竟连这一点小小的考验都经历不住,只是一个‘利’字当头,便昧了天良,横了心肝,一个人独吞财宝又将我陷害在这里!”
狄修成同情道:
“利令智昏,就是这样了。”
南幻岳重重一哼,痛恨入骨的骂道:
“这是头贪婪黑心的狼!”
狄修成忐忑的,又问:
“小哥,你与那姓古的既然一同去寻宝,又共同诛除了几头凶猛的红角狒狒,他又怎么个陷害你法呢?”
南幻岳平静的道:
“就像这样,喏。”
狄修成呆了一下,道:
“这样?”
南幻岳道:
“你没看见我左手与脚上的黑环套么?”
狄修成咽了口唾沫,惊道:
“那姓古的将你铐起来了?你是说,那藏宝之处就是这个古洞?”
南幻岳不屑的道:
“要是他有那个本事铐住我也就好,我等于是叫他骗上了当的,不错,藏室的地方就是这座山洞,当时,我们是由崖顶上以绳索垂吊下来的,就是你老先生不用绳索便跳下来的那处绝崖,可有棵孤松生在那里吧?嗯,对,就是那个地方,我们进来之后,费了好大的劲解决了四头凶警,然后即兴奋异常的开始寻宝,我忘了告诉你,这个宝藏,便是在百年以前那个病死此洞内的独脚巨盗所有,一开始找寻宝藏的时候,姓古的就故意拿出张又旧又黄的羊皮图来查看,他煞有介事的放声惊呼,告诉我那独脚盗的宝藏乃隐置于这石榻两边的两个挖空的密格里。
“他还一本正经的说,为了表示公平无私,我们两人可以一起动手找寻,每人负责一边,我凑过去在图上瞧瞧,唔,可不是,那张混帐羊皮图画上正是画着这里的景况,石榻边距地两尺左右,每边还标明一十红色叉叉,更注明了离着石榻的尺寸角度,可以说一寻便着,我想不会假了,心里那股子高兴简直不用提啦。
“于是,我们两人一起动手,他先朝左边走,自然就到了左边,也就是现在这个我业已呆在这里好长久好长久的地方……”
狄修成舐着干干的嘴唇,讷讷的道:
“你上当了?”
南幻岳瞪着眼道:
“我照着图上标明的尺寸位置,毫不考虑的挥拳震劈,这片石壁却竟是伪装的,原来乃是硬泥和着胶水调抹上去的假壁面,当然,这块假壁面应手便碎,就在墨面碎裂的一刹,古潇然那王八蛋却突然叫我,我马上向他那边望去。
“这一望,我惨了,暗层里头和下面亦是泥巴掩遮住的隙缝中央突然有东西弹了出来,我觉得不对,立即闪躲,好,右手右脚是让开了,左手左脚稍差一线没有躲掉,猛一下被扣了个正着,这样,一扣着使扣了我多少日子啦!”
狄修成忙道:
“后来呢?你的那位朋友怎样了?你不是有武功的吗?为什么不使力将这黑环扣挣掉?”
面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黑暗中的南幻岳神情难以言喻,有点啼笑皆非的味道,他低沉的道:
“我的朋友?谁是我的朋友?古潇然么?这全是他预先布置下的圈套,他正巴不得我上当,他还会怎么样?找一惊之下,马上奋力挣扎,唉,以我的功夫来说,就算铁链子,钢镣铐也困不住我,却竟挣不断这扣在手脚上的玩意!
“就在我满头大汗,心浮气躁的关头,古潇然走了过来,我这才想起还有他这位‘朋友’在,我一时还幼稚得以为有了希望,谁知当我正充满喜悦的要向他开口求援之际,老头子,你猜他怎么向我表示着?”
狄修成摇摇头,道:
“不晓得。”
南幻岳叹了口气,道:
“他一路的阴鸷、冷漠之色,不等我开口,他老人家已先启了齿,姓南的,不用白费力气了,这扣住你的东西,乃是西藏喇嘛红教中秘制的‘锁龙扣’,这种‘锁龙扣’是用三色龙的骨胶,精炼的软铜,含着长须蛟筋掺杂后以特殊的方法制成。
“在红教喇嘛里,专门用以束缚最重要的犯人或武力项强的叛逆,多少年来,除了找着原来预置的钥匙开启,尚未听说有谁可以设法自己弄开,不过,你手脚上的这两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