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裴先生眉毛又皱上了。
白如云一笑道:“你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裴大希苦笑地摇摇头道:“我忽然想起来,我是不能轻易受人恩惠的。”
白如云怔了一下,暗循:“原来他也和我一样,这……”
忽然想开了,不由大喜,这一霎那的喜悦,真是无法形容。
他紧紧地握住了裴先生的手,笑道:“这么好了!这样好了!”
裴先生心中早已了然,但是仍作出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道:“什么‘这样好了’?”
白如云脸一红,暗自镇定了一下,收敛了笑容,道:“你何必为这一点发愁,我已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裴先生又问:“什么办法?”
白如云微微一笑道:“你不是说不愿平白受我恩惠么?”
裴先生点了点头,心中却不由暗笑道:“这好,他倒成了是主动的了。”
当时却仍然道:“是呀,这是我一向的脾气,我知道,我这种脾气是一种最坏的习惯,有时候,我骄傲得几乎不屑看人一眼,明明我想求教,我却耻于出口。”
说着他又长叹了一声,白如云心中又是一怔,可是他却没有深思这句话。
他只是觉得这裴大希所犯的毛病,却是和自己一样的。
白如云脸红了一下,继续道:“现在你可以不必如此发愁了,你可以每天教我一会儿功课。”
裴大希不由暗暗道:“你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当时不由看着他笑了笑,白如云立刻紧张道:“我是说,我每天也教你武功,这么作可令你心中稍安。”
裴大希不由仰天哈哈大笑着道:“妙极!妙极!你我一言为定!”
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递到白如云面前等待着白如云的一握。
白如云痴痴地也伸出了手,他为裴先生的神态迷惑了,终于他也握住了老裴的手道:
“一言为定!”
两个不可一世的奇人,终于融合在一起了,白如云总算达到了“求知”的欲望,而裴先生却也因此受益不少呢。
时间确是不可思议的,当你需要它时,它溜走得那么快,可是如果你觉得它慢时,它却更比你想得还慢,而“人”,包括天下万物,谁又能不受时间的控制呢?
时间可使大地变得苍老,使生命消失,使幼者长大,使老者死亡,人们在颔下的胡须变为银白色时,感觉到老了!而山石披上了青苔时,也感到苍老了,这一切都是时间的外衣。
又是五个月过去了……
庐山失去了白雪,可是这号称庐山第一峰的“游剑峰”,气候仍是寒若严冬。
隐居在此的两个奇人,半年来,有了长足的进步,包括任何一方面……
白如云改变了!
他由于裴先生——如此一个学识渊博的老儒士,慧心地教导,再加上他夜夜地苦读,他的学识确是足够惊人了。
他的气质也变了,变得不再是那么孤僻了,他的个性也不如过去那么尖锐了;虽然“天生气质人一种”,可是他已不如过去那么极端了。
有时候,他却为着以往的事情而悲伤痛惜,他认为自己作错了很多事,尤其是自己太任性了。
他觉得人类的性情,应该是平易近人的,而且双方都要如此,如果有一方太任性,必定另一方就会委屈;可是人生既是在追求平等,别人自然没有必要来忍受另一人的任性和暴虐,他深深体会出来其中的真话。
因此,他也就愈发地为自己以往而痛惜了I
裴先生——这真是一个世上少有的奇人,如果你不去接近他,你是不会了解到他千万分之一!
他那深渊的学识,就如滚滚的扬子江水,似乎是没有干涸止境的!
白如云的领会,可说是一个普通的仕子,十年寒窗所不能达到的!
这半年来,白如云日月不断地拿书,仍是不让裴先生知道。
事实上,再也没有比裴先生知道得更清楚的了,他不但知道,而且还要更细心地去为他选择好适合的读物,在白如云来临之前,他都要布置好,白如云因此蒙益更深。
在另一方面,白如云却日日以本身纯阳真力,在为裴先生洗髓易筋。
半年来裴先生“任”、“督”二脉已开,“奇经八脉”也一一打通了。
他由白如云身上学会了坐禅,那是深奥的“素心禅”,若非如白如云这种名师指点,以裴大希这般年岁也很难见功的!
现在裴先生,即使每日往返庐山,也不会感到腰酸背痛了,更不会觉得气喘如牛了。
白如云从裴先生身上,除了得到深奥的学说以外,尤其可贵的是,他学得神奇的医术,他只是从来没有机会表现而已。
因为在“游剑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一日白如云由风口冰浴而回,只觉得遍体舒畅已极,他的功力,已成了九成,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是此时他却不尽知罢了。
他换了一身素洁的长衣,翩翩地向裴先生住处走去,裴大希也正自榻上坐功方毕。
二人把臂同出,其乐洋洋!
裴大希指着远处的白如云说道:“小白!你是不会再把自己幻想成为天上的云了吧!”
白如云哈哈一笑道:“怎么不呢?你看它游来游去,又有多么自由自在呢1”
裴大希一笑道:“年轻人是不该有太多的幻想的。”
白如云浅浅一笑,驳道:“世上的一切长进,不都是幻想的成因么?我以为幻想的产生,才是聪明能力的剩余。”
裴大希不由哈哈大笑了两声,他点了点头道:“你果然不同了!好徒弟!”
他在白如云肩上拍了拍,点头笑道:“我喜欢你的见解,只是却不能赞同你这种论调,幻想有时候是必然的!可是,却不是必须的,看着天边的彩霞,忘记了足下的陷阱,这才是年轻人的悲哀呢!”
白如云不由点了点头,遂笑道:“老裴,这八个月以来,我确实是受益不少,我真不知如何谢谢你,我想在我生命里,你和老道是同样的重要的。”
裴大希微微笑道;“我还不是一样,我的身体结实多了!”
他说着,向天伸展了一下双臂,得意地笑了。
白如云笑着,双手拍着他的两肩,喜道:“我也快乐多了早知读书有这么好,我十年前,就应该苦读了。”
裴大希嘻嘻一笑,望着他道:“你并不曾读书啊,只是听我讲书啊!”
白如云不由怔了一下,深悔自己失言,脸也不禁突然红了。
裴大希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边笑,边拍着白如云道:“小白!这可是你自己说漏了嘴啊!”
白如云惊奇地看着他道:“什么!说漏了?”
裴大希却笑得更加厉害了,终于白如云也忍不住笑了,他笑睨着裴大希道:“你一定早就知道了?”
裴大希喜挑着长眉道:“哈哈!我为什么不知道?什么事又能瞒得了我呢?哈哈!”
说着他又大笑了起来,白如云想了想,心中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那些书,和他每天讲的,都配合得如此巧合,原来一切都是他安排的。
想着他不禁也有些木然了,虽然他仍是在喜悦中,可是多多少少也感到有一些受愚弄的感觉,一时望着裴大希又喜又愁。
裴大希收住了笑声,道:“这你也不要怪我,我要不如此,你是不会读书的,你这个人,我明白得很。”
白如云讪讪道:“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说穿了呢!”
裴大希含笑道:“这是你自己说的呀!……而且现在你已变多了,说出来,大家都方便些是不是?”
白如云含笑摇了摇头道:“你把我耍惨了,我还一直当你不知道呢!”
裴大希笑道:“好啦!现在说穿了,你也不要再天天夜里来偷着看了,我也免得每天还要先给你找好书,这样下去,你受得了,我还真受不了呢!”
白如云笑了笑,不再说什么,二人遂转返屋中,开始上课了。
裴大希在白如云坐定后,含笑道:“你的两相神功练得如何了?”
白如云点了点头,面带喜色道:“再有一个月就成了!”
裴大希点了点头,白如云道:“老道临行时,再三吩咐我说,叫我小心练这种功夫,其实这真是多余的……”
正说话间,却见裴大希目光注定在自己脸上,眉毛微微皱了一下,轻声道:“哦……
这不可能吧!”
白如云心中一怔,忙问道:“什么不可能?”
裴大希忽然抓过他一只手来,右手三指扣在白如云脉门上,隔了一会儿道:“你心口痛不痛?”
白如云摇了摇头道:“不痛呀!什么事?”
裴大希皱了一下眉,又问:“后背呢?我是说脊梁骨酸不酸?”
白如云直了直腰道:“不酸呀!这到底是怎么一国事,你别吓唬我好不好?”
裴大希道了声:“奇怪!”
这才松开手,叹了一口气道:“谁有工夫吓唬你,我只是……”
白如云一惊道:“你有什么说什么,没关系,我怎么了?”
裴大希又挨过了些仔细地在白如云脸上看了半天,伸一指在白如云眉心点了点。
白如云忽然动了一下,裴大希立刻紧张道:“酸?是不是?”
白如云依然点了点头,说道:“有一点!”
裴大希吓得目瞪口呆,一时木然地看着白如云,白如云推了他一下道:“你怎么了?”
裴大希望着他半天,长叹了一声,目光之中,竟滚出了两滴泪来。
白如云这一下可吓坏了,慌忙拉着他一只手道:“老裴,这是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
裴大希抖声道:“兄弟!你的性命不保了。”
说完这句话,一时泪如雨下,白如云大惊失色,当时站起来道:“这这……是怎么说的?”
裴大希摇头叹息道:“你自己竟一点都不知道……小兄弟……你竟是中了风毒,毒入骨髓,这是绝症!”
白如云不由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什么风毒?”
裴大希差一点又要落泪,实在是这几个月,他和白如云已经建立极深的友谊,乍一发现病况,怎不令他心胆俱碎。
当时泪如雨下道:“小兄弟!你不要怕!先坐下!”
白如云依言坐下,他仍是一无所察地道:“你不要乱说,我好得很,身上一点什么都不觉得,怎么会得了绝症呢?”
裴大希叹道:“先前在室外,我就见你两眉之间,有一黑心状物,时隐时现,我心中一动,再看又没有了,只当是我眼看花了,所以不怎么在意!”
他摇了摇头接道:“谁知道进得室内后,那黑心状物,又现了出来,我才吃了一惊……”
方说到此,白如云已站在铜镜前,细细观察,一面道:“哪有什么黑心,你又耍我……”
裴大希苦笑着,叫了一声:“傻兄弟!你是看不出来的,你过来,切莫急,听我细说,也许有救!”
白如云被他这么一说,也不禁有些糊涂了,当时依言走过,痴痴坐下道:“这还是真事么?”
裴大希叹道:“你师父所告诉你的话,不幸言中了……你走火入魔了!”
白如云吓得脸色一变道:“可是,我怎么觉不出来呢?”
裴大希摇头道:“这只是病症才现,你自然觉不出……不过……”
他又看了看,才皱眉道:“不过……初期中了风毒之人,心口一定会痛,而且脊梁骨发酸,你居然没有这种现象,这真是奇怪了!”
自如云立刻笑道:“所以我没事。”
裴大希看了他一眼,苦笑道:“我一生行道江湖,垂数十年,见过的离奇杂症何止千万,就从没有看走过一次眼,孩子!你确是中了风毒,而且病入膏育!”
白如云不禁又是一怔,他遂低下了头,一会儿他又抬头一笑道:“这也没什么,既是命该如此,急又何用?还不如听其自然的好!”
裴大希心中不禁深为佩服,暗道:“好个沉着的孩子,如此青年,要是见他死了,那也太可惜了!”
想着他微微一笑道:“小白!你有这种胸襟,当真不容易,你坐下,事情也许还不至于如此严重!”
白如云含笑坐了下来。
裴大希立刻走至室内,须臾持一小白瓷罐而出,由内中田出了四粒红色小丸,递过道:“你先吃下去!”
白如云接过犹豫了一下,立刻放在口中,用口水吞下,翻了一下眼道:“这是什么?
吃下去就没事了?”
裴大希惨然笑了笑道:“这只是暂缓病情恶化,没什么用!”
白如云脸上微微带出些失望之色,裴大希叹了一声,道:“我只当你此番下山,技压天下,为百年来第一奇人……”
说着又摇了摇头道:“谁知天不由人,竟会出了这种事。”
他忽然顿了顿,深恐再说下去,引起白如云伤心,不由轻轻拍了一下胆道:“好了,现在什么也别多说了。”
他看了白如云一眼又道:“你只要记住,从今天起,停止练任何功夫,尤其不能再受风吹!”
白如云急道:“那怎么行,我的两相神功已经快成了,岂能功亏一篑?”
裴大希冷笑道:“好糊涂的孩子,是你的命要紧,还是两相神功要紧,你要听我的话,也许还有个万一,要是不听话,只怕你眼前就是大难临头。”
自如云见他说得如此严重,不由心中加了几分犹豫,暗忖道:“难道这是真的么?”
想着不觉伸手,往两眉中心,轻轻按了按,果然一阵奇酸,差一点连眼泪也要流出来了。
而且身上却打了一个冷战,白如云这才觉出事情果然是不简单了。
当下想了想道:“我不是可以用本身真气,先把全身穴口封住么?”
裴大希想了想道:“我虽不擅武功,可是我却知道这种风毒,是不能对它施半点压力的,否则为害更甚!”
白如云叹了一声道:“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说着遂站了起来,他是一个极度倔强的人,即使在此时,他也不愿领受别人的同情。
于是他苦笑了笑道:“我走了,我会听你的话的!”
裴大希忙拉住了他一只手道:“小白,你先别走!”
白如云挣脱了他一只手,苦笑道:“莫非还要上课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