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着弯曲迂回的小溪继续向前,心中明白猎狗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踪迹,但他不愿阔步跨过溪水,以免留下自己的气味。因为那会使他放慢速度,而且抵达河岸时,他不免要暴露自己走出小溪,届时,牵着措狗追踪他的人将会在河岸兵分两路拦截自己,现在这样仅仅是浪费时间而已。
没想到,天很快就黑了。他利用剩下的微弱光线,向山上奋力攀爬。须臾,森林和灌木丛融会成模糊不清的阴影,依稀可辨的仅有大树和巨砾。不久,夜色更浓。黑夜中可以听见蟋蟀的吱吱声、夜莺的欢唱声和溪流轻轻撞击河底碎石的声音。兰博大声喊叫起来。确信周围空寂无人,他只得顺溪流而上,用声音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了激发别人的好奇和兴趣,他刻意用怪里怪气的声音。他用自己在高中学过的越南语和意大利语高叫,并模仿南方口音、西部口音及黑人的口音交替呼叫。最后,他把自己能够想象出的最不堪入耳的下流话统统叫喊出口。
溪水流到斜坡时变成了一条浅浅的水沟,然后,越过山坡又变成了一条溪谷。四处仍然一片寂静,他不停地叫喊。如果找不到人的话,他就会走到溪流的源头,届时将会迷失方位。果真如此。夜风吹过,他感到冷汗淋淋,溪流把他带到一片小沼泽地,他听见汩汨的泉水声。
他又叫喊了一次,山谷中回荡着他发出的淫秽的咒骂声。他等待了一会儿,再次向上爬去。他估计,如果继续攀登翻越这座斜坡的话,最终将到达另一条小溪。就在他跨过泉水三十英尺的时候,突然两道雪亮的手电筒光束射在他身上,他始料不及地楞住了。
要是在其他情况下,他会迅速跃起奔进黑暗,避开手电简的光束。夜晚在丛林中漫游星十分危险的。很多人正是因为这种鲁莽的行动而丢掉性命,掉入浅水沟里任由动物吞噬。
刺眼的光束直直地照在他身上,一束射在他的脸上,另一束则落在他赤裸的身体上。他仍一动不动地站着,高高地昂起头,镇静自若地望着灯光,仿佛他是他们中的一员,每晚都是这样度过似的。在手电筒光束下闪闪发光的昆虫飞来飞去,一只鸟儿拍着翅膀从树上飘然落下。
“听着,你最好把枪和剃刀放下。”右边的老男人喝道,他的声音非常刺耳。
兰博呼吸得自如了一些:他们不会杀死他,至少现在不会,他已经成功地诱使他们对自己感兴趣。同样,拿着枪和剃刀也是一种赌博。人们总觉得这些东西是个威胁,会本能地掏枪对他射击。但在这漆黑如炭的深夜,没有自卫武器他无法在森林里行走。
“遵命,先生。”兰博啪嗒一下把枪和剃刀扔到地上。“不必担心,枪里没有子弹。真的没有。”
兰博望着站在自己身旁的一老一小,揣测他们也许是父与子,或者是叔侄。这种人总是以家族为核心,年长者发号施令,年轻人执行命令。在刺眼的光束下,兰博能够觉察到他俩正在仔细打量自己。兰博静静地等待他们先开口,他知道作为一个闯入者,保持沉默为上策。
“看来,你已经把所有的脏话都喊出来了,”老者说,“你是在骂我们,还早其他的人?”
“爸爸,问问他为何光着身体在这里游荡。”站在左边的少年稚声稚气地插言道。
“闭嘴,”老者喝道,“我告诉过你不要说话。”
兰博听见老者枪上的扳机响了一下,便急忙说:“我只是一个人。我需要你的帮助。不要开枪,请听我把话说完。”
老者没有回答。
“我不是来找麻烦的。你们有多少人对我并不重要,我不会伤害你们中的任何人。”
兰博胡乱猜测老者会不会开枪。不过他明白自己目前的困境,在别人的眼中,裸露着身子,遍体鳞伤的人充满了危险,即使他知道眼前只是一老一少,老者也不会贸然行动。
“我正在躲避警察的追捕。他们拿去了我的衣服,我杀了一个警察。我叫喊是为了寻求帮助。”
“是吗?你需要帮助,”老者说,“问题是,你在寻求谁的帮助?”
“警察正带着猎狗追赶我。如果不设法阻止他们的话,他们就会发现这里的酒场。”
这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如果老者想把他杀了的话,现在正是时候。
“酒场?”老者问道,“谁告诉你这座山上有座酒场?你认为我有一座酒场?”
“山谷的泉边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不是为了取水酿酒,你们到这儿做什么?你们一定把酒场隐蔽得严严实实。虽然我确信它就在这里。可无法从你们的火炉里发现它冒出的烟。”
“你以为我知道这儿有酒场,所以我不应该在这儿和你罗嗦,而应赶到自己的酒场去。见鬼,我是专门捕杀浣熊的猎户。”
“可你并没有猎狗。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争执不休,明天一早警犬就会赶到,我们得抓紧时间运筹帷幄想好对付的手段。”
老者低声咒骂着。
“你们也已经陷进泥潭,”兰博继续说道,“很抱歉让你们受连累了,可我别无他法。我需要食物、衣服和—支步枪,届时我就不再连累你们。”
“一枪把他毙掉算了,爸爸,“少年忍不住插言道,“他在耍弄我们。”
老者没有吭声,兰博也没有说话。他必须给老者时间仔细考虑。如果匆忙行事,老者会铤而走险地扣动扳机,将他送上西天。
少年不耐烦地拨动着枪栓。
“把你的枪放下,马修。”老者说。
“可他是想耍花招,你难道看不出吗?你难道看不出他像是政府的人吗?”
“如果你再不把枪放下的话,我就把猎枪收回,”老者粗声粗气地斥责道,“政府的人,你仔细瞧瞧,他的徽章呢?”
“最好听听你爸的话,”兰博说,“他深谙你们所处的困境。假如你们把我杀了,警察会继续追究,不查个水落石出不会罢休。然后,他们的警犬将跟踪你们。不管你们把我埋在土里还是设法把气味加以掩盖,他们都会——”
“生石灰,”少年得意洋洋地叫道。
“当然,生石灰可以掩盖我的气味,可你们身上也会沾满它的味道,警犬会循迹发现你们。”
为了给他们时间思忖,兰博停了片刻,张大眼睛窥视着电简光束后面的两个人。
“问题是,如果你们不给我食物、衣服和一支步枪的话,我就会一直在这儿寻找你们的酒场,明早警察就会沿着我的足迹来到这里。不论你们今晚把酒场藏到何处,我都会跟着你们找到你们的藏匿之处。”
“我们会等到拂晓才动手。”老者说,“你不可能在这儿持那么久。”
“光着脚我无法走那么远。不,相信我。他们很可能会杷我捕获,我也会把你们一起拖下水。”
他听见老者又在低声咒骂。
“但如果你们愿意帮助我,愿意提供我所需要之物,我就会迅速离去,警察将不会发现你们的酒场。”
兰博绞尽脑汁地想说服他们。他认为自己的话有道理。如果他们想要保护自己的家族,就不得不伸手助他一臂之力。不过,他的话也许会冒犯了他们,激他们将自己置于死地。也许,他们是近亲交配的家族,智商低下,无法理解他的逻辑推理。
夜凉如水,兰博忍不住浑身瑟瑟发抖。他们都没说话,四周一片静谧,只听见溪水的哗哗声。
最终,老者不大乐意地开口了。“马修,我想你最好跑回家一趟,把他需要的东西取来。”
“再带一罐煤油,”兰博补充道,“既然你们愿意帮助我,我就不能给你们带来麻烦,我会把衣服浸泡在煤油里,等干了之后我才把它们穿上身。当然,煤油阻止不了警犬对我的继续追踪,但它能遮盖你们留在衣服上的气味,使警犬无法嗅出帮助我的人是谁。”
少年的电筒光直直地射向兰博,他气呼呼地说:“我只听从我爸爸的吩咐,而不是你。”
“快去把他要的东西拿来,”老者说,“我也不喜欢他,不过他刚才说得没错,我们已经被他拖进了泥潭。”
少年的电筒光束仍照在兰博的脸上,他踟踟蹰片刻不想离去,或许是为了保住自己的脸面。然后,光束转向了丛林。兰博听见咔哒一声,手电筒熄灭了。少年轻盈地穿过茂密的灌木。很可能由于频繁地穿梭于丛林中的家宅和泉水之间,他闭上眼睛都能够疾步行走,更无须借助手电筒的光了。
“谢谢,”兰博对老者说。
老者手中的电简仍久久射在他的脸上。不一会儿,电筒熄灭了。
“谢谢。”兰博重复了一遍,在他的意识里,光束仍照在他的眼睛上,许久才消失。
“关掉手电仅是为了节省电池而已。”
黑暗中,兰博听见他走出灌木。“最好别靠近我,”他对老者说,“不要把你的气味与我的混淆。”
“我不会靠近你的。这儿有一块原木,我想在上面坐一会儿。”
老者擦亮一根火柴,把火送到烟筒口,他向烟筒里吹气,忽明忽暗的火苗喷了出来。借着火光,兰博看见老者蓬乱的头发,瘦削的面庞,身上穿的是一件红格子衬衫,肩上还有两根背带。
“你有没有喝的东西?”兰博问道。
“或许有吧。”
“这儿很冷。我很想喝一口。”
老者迟疑了片刻,然后打开手电,拎起一只罐子让兰博看。兰博吃惊地发现罐子很沉,他差点脱手。老者咯咯地低声窃笑。兰博拧开罐口湿漉漉的木塞。尽管罐子很重,他还是用一只手拿着,他知道用食指顶住罐口的上部,使罐子在自己臂弯里保持平衡,这样会引起老者的尊重。罐里的水就像是经过两百年的陈酿老酒,辛辣呛人,他的胃被灼烧得滚烫。他忍不住咳嗽起来。喝毕,他放下罐子,眼睛里冒出了水花。
“有些厉害吧?”老者问道。
“是的,”兰博嘶哑着喉咙答道,“这是什么?”
“玉米和麦芽配制的酒。喝起来很有点凶,是吗?”
“是的,是有点凶。”兰博费力地重复道。
老者大笑道:“是的,一点没错。”
兰博举起罐子,仰起头让热辣辣的液体再次流进嘴中。
见状,老者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三章
知更鸟的第一声啼叫唤醒了提瑟,天空仍是一片墨黑。他望着挂在树梢上的启明星,蜷缩着身体躺在篝火边,身上裹着一条从巡逻车上取下的毛毯。他意识到自己大概有二十多年没有在野外露宿了,那是在1950年,不是年末;他睡在朝鲜战场上冰天雪地的小型掩体里。见鬼,不对,他最后一次在露天过夜是那年春天,他收到应征通知后,决定加入海军陆战队,子是便和奥尔一起搭车来到山里共度周末,那时天气相当温暖。可现在躺在相糙不平的地上,他感到寒气袭人难以入眠。露水浸透了裹在身上的毛毯,他的衣服也湿漉漉的,即使他傍着火边,可仍感到刺骨的寒冷。不过,多年后再次投入军事行动令他兴奋不己,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渴望把那小子缉拿归案,他想在夏力顿携带供给品和后备人手返回之前,没有必要惊醒大家。于是便独自享受这片刻的宁静。自从安娜离家之后,他一直寂寞地独守空房,可这一夜却迥然不同,他把身上的毛毯裹得更紧了。
突然,他闻到一股气味,他抬起头看到奥尔坐在篝火的另一端,手里正在卷着一根细细的香烟。淡淡的烟味弥漫在清晨的微风中。
“我不知道你已经醒了,”提瑟低声咕噜道。“你起来多久了?”
“在你之前。”
“可我已醒来一个多小时了。”
“我知道,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贪睡了。不是睡不着,而是吝惜时间。”
提瑟紧紧按住身上的毛毯朝奥尔移去,他拿起一根树枝就着篝火点着了香烟。篝火摇曳着渐渐地快要熄灭了。他把树枝抛回火堆时,篝火呼地一下又熊熊燃烧起来。触景生情,此刻正如他对奥尔说的昔日重温,尽管他不喜欢用怀旧的话来打动奥尔前来襄助自己,但一想起两人曾亲密地一起在森林里收集木柴,用石头和树枝把崎岖不平的地面整平,再铺上毛毯露营,那是多么美妙的回忆。
“安娜就这么离开了?”奥尔问道。
提瑟不想谈论此事。妻子的离家出走仿佛都是他的错。也许是吧。不过,她也有错。但他仍不愿责怪自己的妻子,就像奥尔不会小觑自己一样。他尽量冷漠地解释道:“她或许会回来的。这些天她正在考虑。我不想多说什么。不过,有一阵子,我俩常常争吵。”
“你是个很难相处的人。”
“是吗?你也如此。”
“可我和自己的妻子已生活了四十年了,而且我肯定她不会离开我的。我知道人们一定在好奇地打听你的事,我相信看在我俩多年的情分上,你能坦率地告诉我争吵的缘由是什么。”
提瑟不想回笞。谈论个人的私事总会令他窘迫不安,尤其是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谁的错。“有关孩子的事。”他尴尬地说。不过既然已经说起,就索性把一切都和盘托出。“我提出至少要一个孩子,男孩或女孩我并不介意。我就想有个孩子在自己的身边,就像我当年喜欢偎在你的膝旁一样——我不知道如何向你解释,说起来觉得很愚蠢。”
“别对我说傻话,孩子。”奥尔道,“年轻时我也渴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提瑟不解地望着他。
“是的,你就像我的儿子一样。”奥尔继续道,“像我的儿子一样。可我总在想如果能够的话,我们夫妇自己生出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提瑟感到自己受到了伤害。这么多年以来,在奥尔的心目中,自己只不过是他逝去挚友的可怜的遗孤而己,这令提瑟难以接受:比安娜的离去更令他伤心。他坦率地说:“去年圣诞节,我们在去你家赴宴之前,先到夏力顿家小坐了一会儿。他有两个孩子,看到他们收到礼物时欢喜雀跃的神态,我突然想到,我们不妨也生个孩子。当然,这个想法也使我自己大吃一惊,因为我的年纪已经不小了。所以安娜感到惊异是不足为奇的。我俩开始谈论此事,她始终不同意,我渐渐意识到这样是过于强求她了。她认为孩子会带来太多的麻烦。后来,她便离家出走。我希望她能够回来,她不在家我夜不能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可是在某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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