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起手来,想阻止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可是我立时又将他扬起的手压祝简云的神情极不耐烦,杨立群倒像很有兴趣﹕『哦,那样说,我做梦的所在地方,在中国的北方﹖』
我道﹕『那也不一定,白杨的分布地区极广,在欧洲,北美洲也有的是。』
杨立群摇了摇头,道﹕『不,我知道那是在中国,一定是在中国。』
简云催道﹕『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道﹕『我在这样一条两边全是树的小径上走著,心里好像很急,我一直不知自己在梦里为什麽会有那样焦急的心情,我好像急著去看一个人。。。。。。。。。。。。。。。。』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和简云两人作了一个手势,以加强语气﹕『我在梦中见到的一切,全都可以记得清清楚楚,但是在梦中所做的一些事,为什麽要这样做,却始终迷迷糊糊。』
简云『嗯』的一声﹕『很多梦境全是那样,你刚才说,你在梦中急急赶路,是要去见一个人。』杨立群道﹕『好像是要见一个人。』
简云没说什麽,只是示意他再讲下去。
杨立群停了片刻,才又道﹕『在那条小路的尽头,是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牌坊上面,刻著〃贞节可风〃四个字,是一座贞节牌坊,可能年代已很旧,牌坊的下半部,石头剥蚀,长满了青苔。穿过这座牌坊,我继续向前走,前面是一道灰砖砌成的墙,不很高,墙上也全是青苔,我沿著墙走,转过墙角,有一扇门,看来是围墙的後门。』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已经认不住发出了一下如同呻吟一样的声音。
简云向我望来,现出十分吃惊的神情﹕『你怎麽啦﹖脸色那麽难看。』
我连忙吸了一口气气,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没什麽,我很好。』
杨立群显然没有留意我神情如何,他继续道﹕『那扇门,是木头做的,很残旧。门虚掩著,不知道为什麽,我来到那扇门的时候,心中会感到十分害怕,可是我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讲到这里,又停了一停,才又强调道﹕『每次我来到门前,都十分害怕,也每一次都告诉自己﹕不要推门进去,可是每一次,结果都推门进去﹗』
简云没有表示什麽意见,只是『嗯』的一声。
杨立群继续道﹕『一推门进去,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放著许多东西,有的,像圆形的石头,我知道那是一种古老的石磨,我还可以叫出另外一些东西的名称来,例如有一口井,井上有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有辘轳,有水桶。可是还有一点东西,我根本没有见过,也不知那是什麽东西。』我问道﹕『例如哪些东西﹖』
杨立群用手比画著﹕『有一个木架子,看来像是一个木椿,也像是放大了许多倍的鞋楦子,里面有很多厚木片,放在一个墙角上。』
我喉间发出『咯』的一声,那是我突如其来吞下一口口水所发出来的声音。
简云说道﹕『别打断叙述﹗』
我立时道﹕『不﹗我要弄清楚每一个细节,因为事情非常特殊。像杨先生刚才讲的那个东西,你能知道是什麽吗﹖』
简云愤然道﹕『当然不知道,连杨先生也不知道,我怎麽会知道,你知道吗﹖』
我的回答,是出乎简云的意料之外的,我立时道﹕『是﹗我知道﹗』
简云用一种奇怪的神情望著我。杨立群也以同样的眼光望来,我不自由住叹了一声﹕『那是一具古老的榨油槽,那些木片,一片一片,用力敲进槽去,将排列在槽中的蒸熟了的黄豆,榨挤出油来。』
杨立群急促的眨著眼,简云不住托眼镜,一脸不相信的神色。
杨立群反问我,说道﹕『我的形容不是很详细,何以你这样肯定﹖』
我道﹕『其间的缘故,我一定会对你说,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迟疑了片刻﹕『请问我这个梦,究竟代表了什麽﹖』
我道﹕『在你未曾全部叙述完毕之前,我无法作结论。』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那片空地,看来像是一个後院,我一进了後门,就走的十分急,以致在一个草包上拌了一跤,那草包中装的是黄豆。』
杨立群道﹕『我拌了一下之後,豆子给我踢了出来,我脚步不隐,踩在豆子之上,又向前滑了一交,跌在地上,令得一只在地上的木轮,滚了出去,撞在前面的墙上,发出了一下声响。』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每次都一样。』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什麽。
杨立群又道﹕『我连忙挣扎著爬起来,再向前走。围墙内,是一座矮建筑物,那建筑物有一个相当大的砖砌成的烟囱。我来到墙前,站了一会,心中好像更害怕,但我还是继续向前走,到了墙角,停了一停,转过墙角,看到了一扇打开了的门,然后,我急急向门走去。』
杨立群讲到这里的时候,简云和他,都没有注意我的神情。我这时,只觉得自背脊骨起,有一股凉意,直冒了起来。额头沁汗,我伸手一模,汗是冰凉的。
这时我的神情一定难看了极点,我突然冒出一句话来﹕『当你走进门去的时候,你没有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
杨立群本来在躺著在说话,叙述他的梦境,我突如其来问的那句话,令他像是遭到雷殛一样,徒地坐起身来。
当他坐起身来之後,他的手指著我发抖,神情像是见到了鬼怪﹕『你。。。。。。。。。。。你怎麽会知道﹖你。。。。。。怎麽会知道﹖』
简云看到了这样的情形,忍不住也发出了一下呻吟声﹕『天,你们两人,谁是求诊的病人﹖』我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请在继续讲下去,请讲下去。』
过了一会,杨立群才道﹕『是的,有人叫了我一下,叫的是一个十分奇怪的名字,我感到这个名字好像是在叫我,那个声音叫的是﹕『小展﹗』,我并没有停止,只是随口应了一声,就像门中走了进去。一进门,我就闻到了一股十分异样的气味。』
简云一听到这里,跿地站了起来﹕『我看不必再讲下去了。』
我忙道﹕『为什麽﹖』简云悻然道﹕『没有人会在梦中闻到气味的。』
杨立群涨红了脸﹕『我闻到,每次都闻到﹗』
简云叹了一口气﹕『那麽你说说,你闻到的是什麽气味﹖』
简云在这样讲的时候,语意之中,有著极其浓厚的讽刺意味在。
我在这时,也盯著杨立群,想听他的回答。
杨立群的叙述,他在梦中的遭遇,已经引起我极度的兴趣。或者说,不单是引起了兴趣,简直是一种极度的惊讶和诧异,诡秘怪异莫名。
至于我为什麽有这样的感觉,我自然会说明白。
杨立群呆了一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我从来也没有闻过这样的怪味道。这种味道。。。。。。。。。。。。』
杨立群还没有讲完,简云竟然忍不住吼叫了起来﹕『你根本不可能闻到什麽气味,那是你的幻觉﹗』
杨立群立时涨红了脸﹕『不是﹗因为那气味太怪,我一直想弄清楚,却没有结果。』
我作了一个手势,不让简云再吼叫下去,向杨立群道﹕『你当然无法弄清楚,现在要找一个发出这样气味的地方,至少在这个城市之中,根本没可能。』
简云听得我这样讲,已经气得出不了声,杨立群则诧异莫名﹕『你。。。。。。。。。。你知道那是什麽气味﹖』
我点头道﹕『我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我可以知道,那种气味,是蒸熟了的黄豆,被放在压榨的工具上,榨出油来之後,变成豆饼之际所发出来的一种生的豆油味道。』
简云用手拍著额头,拍得他的眼镜向下落,他也忘了托上去。他一面拍,一面叫﹕『天﹗两个疯子,两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杨立群却被我的话震摄住了,他定定的望了我半晌,才道﹕『对,我。。。。。。。。我。。。。。。。。我。。。。。。。。。』他连说了三个『我』字,又停顿了一下,才用一种十分怪异的声音道﹕『你怎麽知道我是在一座油坊中﹖你怎样知道我的梦﹖怎知我在梦中走进去的地方,是一座油坊﹖』
我忙道﹕『别紧张,说穿了十分简单,因为有人和你一样,也老做同一个梦,这个人向我叙述过梦境,在梦中,他就进入了油坊,而且我相信,就是你曾经进入的那一座﹗』杨立群的神情诧异更甚﹕『那个人。。。。。。。那个人。。。。。。。。』
我道﹕『我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杨立群又呆望了我半晌,他还未曾开口,简云已经道﹕『两位是不是可以不在我的诊所说疯话﹖』
我叹了一声﹕『简云,你听到的不是疯话,而是任何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一种极其玄妙的灵异现象,你要用心捕捉杨先生说的每一个字。』
我这几句话,说得极其严肃,简云呆了一呆,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不再驱逐我们。
杨立群又呆了片刻,才道﹕『在梦境中,我是一个叫〃小展〃的人,因为每个人都这样叫我。』
他讲到这里,又苦笑了一下,道﹕『不过我并不知道这个小展是什麽样子的,因为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机会照镜子。』
杨立群又躺了下来﹕『我进去之後,看到里面有三个人。三个人全是男人,身形高大,有一个还留著一蓬络腮胡子,看起来极其威武,这个大胡子,坐在一个极大。。。。。。。。极大的石磨上。对了,我进去的地方,正是一具大石磨。』
『石磨在正中,左手边的一个角落。。。。。。。。。。。。。』他讲著,挥了挥左手,指了一指。然後才又道﹕『左手边,是一座灶,有好几个灶口,灶上叠著相当大的蒸笼,也有极大的锅,不过蒸笼东倒西歪。我进去的时候,一个廋长子,就不住将一个蒸笼盖在手中抛上抛下。还有一个人衣服最整齐,穿著一件长衫,手上还拿著一根旱烟袋。』
杨立群停了一停,才又道﹕『这个旱烟袋十分长,足有一公尺长,绝对比人的手臂还要长,在现实的生活中,我从来也未曾见过那麽长的旱烟袋,我也一直在怀疑,那麽长的旱烟袋,如何点烟的。』简云不耐烦道﹕『这好像可以慢慢讨论。』
我瞪了简云一眼,拍了一下杨立群的肩头﹕『有两个方法,一个是叫人代点,一个是将一枝火柴擦著了,插在烟袋锅上。』
杨立群呆了一呆,用力在躺椅上敲了一下﹕『是。我怎麽没有想到这一点﹖』
简云又闷哼了一声,我向简云道﹕『你要注意他的叙述。心理学家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杨立群先生的梦,和他的生活经历全然无关,他在梦境所看到的东西,有许多他根本未曾在现实生活中见过。』
简云的神情带著讽刺﹕『不单是东西,还有他从来也未曾闻到过的气味﹗』
我和杨立群都没有理会他,杨立群续道﹕『我一进去,那个拿旱烟袋的人,就用他的烟袋直指著我,神情十分愤怒,坐在磨盘上的那个大胡子也跳了下来,和那瘦长子一起,向我逼过来。』
杨立群道﹕『我本来就十分害怕,到这时,更加害怕,我想退,可是大胡子来到我身旁。拿旱烟袋的厉声道﹕『小展,你想玩什麽花样﹖为什麽那麽迟才来﹖在他喝问我的时候,大胡子已在我的身後,揪住了我的胳膊﹗』
我听到这里,徒地征了一征,简云也呆了一呆,跿地挺了一下身子。
我必须说明的是,这是,杨立群正在全神灌注地叙述著他的梦境,期间未曾有间断,我和简云的反应,也未曾打断他的话头。
但是我却必须在记述中将杨立群的话打断了一下,那时,我和简云两人,感到惊愕的理由一致﹕杨立群在讲述梦境,不知由什麽时候起,口音起了相当大的变化。
不但是他发出来的声音,和他原来的声音听来有异,而且他所讲的话,所用的句子,也和他所用的语言,大不相同。例如,他用了『揪住了我的胳膊』这样的一句话,而且还带著浓重的山东南部山区的口音,那是一句土语,用他原来惯用的语言来说,应该是『他拉住了我的手臂』。
而杨立群的这种转变,显然是出於自然,绝不是有心做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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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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