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英姑娘也为之凄恻而感喟地道:“这人也太可怜了,一个人飘泊大漠,葬身异地,连个姓名也未留下,亲人也不知一点信息!”
云侠青似乎觉出凤英对他的态度逐渐改善,也觉流露出推心置腹,畅吐衷曲之意道:“我这师父性情厚道极好,但是他却极其仇恨人生,绝口不谈往事,一提起世人一切,他都痛加驳斥。他一直坚持,人性丑恶,世上难有好人,到处都是假冒伪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尤其每遇流匪劫杀行旅,他最深痛恶绝,就带领我将那些流匪一个个辣手处死,毫无怜悯。
同时,对那些伏地膜拜,称谢我们为救世神仙的商旅,他也并无好感,常是借题发挥,将他们痛斥一顿,骂得体无完肤,好像人类的一切败德丧节的丑行罪恶,都得由这些队商行旅担当似的。不过,在他临终前忽然又流露出些许人性。”
凤英听得入神,又插问一句道:“是什么事看得出他流露人性呢?”
云侠青已像是和凤英是多年相识,极为知己的朋友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道:“我这师父在他临终前,忽然交给我一半金锁,说是他离家前妻子正已怀妊数月,不知生男生女,他将此金锁折而为半,以为他年父子相识的信物。他临终前仍不肯透露自己的姓名,只叫我他年遇有机会,可在京师一带找寻怀有那另一半金锁的人,告以他的下场,这不是他人性的流露?”
凤英忽然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道:“那半片金锁呢?”话一出口,她才觉得自己太过冒失了,想那金锁乃是云侠青受师命信托之物,怎可轻易的向自己这陌生人显示呢?
那知云侠青却十分自然地从怀中取出那半片金锁,其实只是平常人家为子女配挂的锁片而已,正面镌着通俗的吉句“长命百岁”,那断痕恰将命字从中间剖开,仅留得一个长字和半个命字。
凤英也感到云侠青对自己已渐撤去冷漠的篱防,似乎十分亲切地无话不谈,便又瞧了他一眼,含笑道:“你这人也怪,乍看起来,冷冰冰的,真像是个冷酷无情的沙漠之鹰呢!”
沙漠之鹰云侠青不防凤英姑娘竟忽然把话题拉到自己头上,有些赧然地道:“我受师父的冷酷仇世的思想观所沾染,所以也对一切人都十分冷漠,对流匪尤其毫无怜悯。”
凤英脱口而出道:“其实,你仍潜存着人性,具有善良的本质和热情……”说到这里,又觉这话虽是肺腑之言,却怎能出自于女儿人家之口,入于相识不足一日的男人之耳,不禁暗嗔自己为何这等心神失常,不知敛束。
云侠青全然不觉,应接下去道:“以前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否还存有人性,但今天和你一见如故,把多年压抑在内心,从未向人倾吐的话都向你说了,才发觉我自己的另一种性格。”
他究竟久居大漠,性情豪放,不若中原子弟那等矫饰,说话坦率得多。
凤英人本磊落大方,此刻为云侠青的爽朗豪放所感染,也打开心扉侃侃而谈。
这一个大漠中的枭雄,和那一个来自中原的干娇百媚佳人谈得投机,竟一反世俗的男女礼防,相与忘我地在这大漠帐内畅谈竟日,不觉夜幕降临。
凤英姑娘似乎不甚愿提及己身家世,只说自己原居京师,因欲往贺兰山颠访欧冶道人去取血胆神剑,遂借口来银川探访一个为官的胞兄,乃趁机溜入大漠完成此行。
入夜之后,两人略进饮食,又是畅谈竟夕,凤英姑娘发觉这沙漠之鹰云侠青虽是自幼在沙漠中长大,却是学问、见识都极渊博,遂劝他莫若放弃这大漠中的生涯,往中原地方一行,顺便也可一访他师父后人的下落,甚至连他自己身世都可查出。
云侠青也甚同意凤英姑娘的话,但他因手下这许多壮士,有的是流浪的牧人,有的是改邪归正的流匪,导之归正颇不容易,若无适当安排,必将流为盗匪,他必须将这些人做适当的安置之后,才能往中原一行。
次日,天色晴和,凤英姑娘坚欲回往银川城去,云侠青无法挽留,遂令手下备上两匹骏马,他要独自一个护送佳人。
东方朝阳乍吐,天际飘浮一丝丝的霞云,柔风拂面,两人并辔东驰,心中都有无尽的温暖,却又无尽地惆怅。
凤英姑娘取下包巾,云发惺松,随风而舞,她骑在马上,时时以柔媚的目光投瞥向云侠青。
云侠青也不时看向凤英,每当两人目光交射在一处时之时,便都不禁相视而笑。
云侠青觉得凤英的笑是非常之娇媚,凤英则认为这号称沙漠之鹰的云侠青,其一言一笑,一举一止,都能撼动着她的芳心。
两颗热烈的情心交溶了,如在这荒漠之间开放了美丽的花朵,如从荒漠里涌出滔滔不断的甘泉。此时天上的云丝都烧成了一团团地,从他们头顶飘过,似乎在俯瞰他们,为他们祝福,大漠中常有的狂风这时也不起了,沙粒都安静地躺着。
两人忽然都转成沉默无言,只有马蹄声、辔铃声悄悄地响着。
凤英一时懒懒地不愿快走,她就与云侠青且行且谈,越谈越觉得亲密。
走出了沙漠,便是一片草原,远远可以望见银川城的影子依稀呈现于天边。
凤英虽然恋恋不舍,也只得捱近云侠青身边道:“你回去吧!草原那边就是定远营的官兵驻扎之地,他们对你这沙漠之鹰的名头,必是十分误会,你被他们闯见了总是不便。”
云侠青也陡兴一阵惆怅,迟疑一下,坚决地道:“好吧!我将部下安置妥当之后,一定往京师城去,也许还有相见之日,那么,你何日返回京师呢?”
凤英毫不犹豫地道:“我不能再耽搁下去,明天一早就启程回京。”
云侠青道:“那我明天在远处暗暗送你。”他用一双略带忧虑的虎睛,目送凤英姑娘远去。
凤英黯然地策马驰向银川城,不时地且走且回头,眼见那沙漠之鹰云侠青雄挺的影子和骏马渐渐地小了。
次日,凤英姑娘别了胞兄,由一队骑兵护送,坐于舱车中。
遥听……远方传来雄壮苍凉的歌声:“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凤英姑娘知是沙漠之鹰云侠青前来送行,揭开窗帘遥望,隐约可见远方天边矗立着一人一骑。
她欣尉地、惆怅地默默祝祷,希望天佑这沙漠之鹰,同时让他能再回到自己的身边。
白雪皑皑,覆盖着大清的京都。
宁静的除夕在雪地上徐徐退去,黎明来了。
五凤楼上沉洪的钟声响起,守岁的人们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随后燃点了红色的蜡烛,一片贺岁之声喧起。
五凤楼的晨钟响了三遍,接着,此京城各处宫闱和寺庙的钟全都响了,宏大的声响撼动了白雪覆盖的京城。
在紫禁城边,一座大宅院中,多凤英独自站在长廊上,凝望破晓的天空,以喟叹来迎接元旦。
她被宏大的钟声扰乱了,黎明使她惶恐,她的心怀忧闷,胸腹之间,似是被磐石给压住了。
朔风在吹,冷气自袖口和领口侵袭她的身体,她却不觉寒意,连这凛冽的寒风都不能使她清醒。
原来,凤英自回京之后,虽又恢复往日的宁静舒适的闺中生活,但她的心田已如一泓池水被落石荡起涟漪,再也不能回复往日止水般的静谧。
整日,常是深闺独处,一颗心仍时时驰往于大漠黄沙之上,时时想像着那关山万时潦远的沙漠,暗诵着:“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诗歌,使她不禁想念那个身世凄凉,从艰难困苦中长大的少年英雄云侠青的英姿。
尤其到这佳节吉日,人皆欢悦,我更惆怅,忍不住偷偷地离开正在相互欢吐祝词,共贺新岁的家人,独来此处不尽地幽思。
同时此刻,也在北京城内一角,正有另一人也在客旅斗室凭窗怅望黑暗的天空,大兴“每逢佳节倍思亲”之慨,此人正是那为访佳人不远千而来的沙漠之鹰云侠青。
这话说来奇怪,那沙漠之鹰云侠青既是不远千里为访凤英而来,为何此刻独处斗室,怅望愁思,怎不去登门求见,或是夤夜造访思意中人呢?
难道他至今尚未知佳人的身世,家居何处?
不!沙漠之鹰云侠青自在大漠中遥遥赋歌,送别佳人之后,立即混入银川城去,打听适才是何家官眷要劳这许多骑兵护送回京?
一知真相,他大吃一惊,原来那凤英竟是这河西之地最高军帅定远将军多隆阿的嫡亲胞妹,是京中军机处大臣多朋亲王的郡主。
云侠青虽然知道多凤英姑娘乃是金枝玉叶的郡主身份,他却并不觉和自己身份、地位的悬殊有何重要,他本着大漠生长之人的直率作风,只知男女相悦,感情第一,其他全不重要了。
他扪心自问,不能一日不思念伊人,遂毅然将所有部下遣散,独自一个匹马单身迢迢千里,赶赴这天子之都北京城中来。
他抵城时,已是岁末,家家悬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云侠青久居大漠,度过荒寂的生活,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早把师父对他灌输的险恶凄冷的人生看法,冲淡了不少,也从心中泛出青春的活力来。
费了不少周折,问了几遍才辗转寻到多亲王府邸,远望过去,一片雄伟豪华气象,门前悬挂灯彩,似比别家都更热闹些。
云侠青心想凭多朋一个亲王身份,逢年过节比别家多悬挂些灯彩倒也是应该的,逐不以为意,环绕着院墙兜了一圈,虽然他看惯了大漠辽阔的空间,仍觉得这宅邸十分宽大。
这时,多亲王府邸之前不少人远远张望,指点着数说。
云侠青有点奇怪,若是寻常庆年的灯彩,似乎不致这等引入注目,心中一动,也挤进人群中从旁听听那些人说些什幺。
只听这边一人道:“那凤郡主最为标致,人称京师三大美人之一。”
云侠青听得心花怒放,几乎要为这人鼓掌赞好,他认为自己的意中人凤郡主标致是实,但出于别人之口的称赞,他自觉与有荣焉。
但另一边有个人的话,却恍如睛天霹雳,将云侠青惊得呆了,那人说的是:“今日是过礼之期,明天辰时就该迎娶了,新郎是本年恩科的探花郎,匹配这标致的郡主,也可堪相称了。”
一群人一个个指指画画称羡不已,只有云侠青一个心中如翻五味醋瓶,这份难受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下,他如梦游似的,木然地漫无目的乱走,且边呆想为何相别只两三个月,多凤英便将嫁与别人,如此说来,多凤英在大漠中和自己畅叙之夜,早已知道她已许配给这什么探花郎,为何她当时不透露给自己知道,令自己枉寄一片痴情。
想到这里,他不禁恼恨多凤英有意玩弄自己纯洁的感情,他来时一腔热望,全告落空,所换得地只是愤怒、嫉苦、无匹的嫉苦……
他茫茫然撞入这旅店斗室之中局户独处,心如毒蛇啮 嚼,痛苦不堪,遥对幽暗的天空,不禁更思念那从未谋面便已惨死的爹爹,这倔强坚决的沙漠之鹰竟也孺子般地垂下感伤之泪。
葛然,他心中忽起一个念头,他自觉感情为多凤英玩弄,大不甘服,虽然她明晨即将嫁作探花郎的诰命夫人,但他今晚仍要见她一面。
他要与多凤英会此最后一面,听她解释明白以后,他再重回大漠,重将感情埋入那冷漠酷硬的外表之中,永不再向任何人揭示了。
他念头既定,推开斗室之窗,就这一身衣服,展开轻功,投向多亲王府。
他不愿闯入这府邸一步,他恼恨这里面全部他从未谋面的每一个人,似乎多凤英姑娘嫁与别人,他们都负有一份责任似的。
他选了多亲工府附近一块空地,毫无忌惮地仰天高声朗唱:“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幸而这是除夕之夜,各宅邸中也更自有人高唱喧闹,对这午夜街头的高唱,只当酒醉之人的欢歌,大年之夜小,百无禁忌,无人嗔怪,无人出而责问。
他仁立这空旷这之地,引吭高唱,一遍又一遍,唱得凄惋而悲愤之至。
蓦然,身后飘风之声,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微带惊喜之意,娇叱道:“不要再唱了,我已经来了!”
云侠青不须回顾,已知来者为谁。他缓缓地旋过身来,把一双愤怒嫉苦的目光投向身后突现的多凤英郡主身上。
只见凤英姑娘已然换上了一身绚丽的旗装,头上兀自梳着一个代表处女身份的辫子,显得雍容华丽,与以前的清新脱俗,又是一种不同的丰姿。
凤英满腔高兴地问道:“你来多久了,怎么不早来见我,却到这大除夕夜里,才在街头唱你的心爱的歌呢?”
忽然,她觉出侠青的脸色有些不对劲来,笑咦了一声道:“是谁欺负了你?看你那像要把人家一口吞下肚似的神情!”
侠青见凤英犹是这般从容,心中更为愠怒,禁我不住脱口便问道:“你既已订过亲了,为何早不告诉我知道?”
凤英讶然一愕,然后甜甜一笑,向侠青秋波一瞥道:“哦!你不远千里而来,声势汹汹地找上我来,原来是要问这个,请问是谁告诉你,我已订过亲事,你又何曾问过我呢?”
侠青没有回味出凤英话中之意,仍然如火中烧地道:“你还装些什么?今天已收了礼,只待明天迎娶过门,你就是探花郎的诰命夫人了,还有什么可以抵赖的!”
凤英秋波一转,全然明白过来,她故意地一激侠青道:“这倒奇了,你难道觉得我不配做探花郎的诰命夫人吗?”
云侠青被她这一问,问得张口结舌,气苦得再也说不出话来,转身便待离去。
凤英不忍相戏过甚,带笑娇嗔一声,道:“侠青,休走!”
侠青虽正气恼之甚,但这一声娇嗔仍具十分魔力,他仍情不自禁地停步回头。
只见凤英姑娘忍俊不住,笑得花枝招展,指着侠青道:“你这人不分青红皂白,随意冲动起来!”
侠青满腹冤屈地道:“不论如何,我对你的爱比恨多,你虽嫁他人,我仍难忘情于你,只是此生再难言信赖他人的感情了。”
凤英姑娘笑得微喘,娇叱阻止道:“别再牢骚下去了,你这人也不把事情打听清楚,就深更半夜向我大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