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花儿会始终如一地守着这份儿承诺吗?”
“我相信她有这份儿义气,别瞧着我们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坤道人家,在守义上我觉着比你们男人可信。”
“这不是信不信,她可信,她要找的人未必欢迎你一块儿过去吧,要是为了你而耽误了她……”
贺小娥盯了他一眼,忽而冷笑道:“范五,你怎么忽然对我们的事儿开心起来了,总不成你在打什么主意吧!”
范五伸伸舌头笑道:“我!我没这个胆子,而且我在前些日子已经跟不少人照过面了,人家都知道银花儿是我妹子,且不论真假。要是让人知道了,我还能做人吗?再说那位姑奶奶也叫人不敢领教,泼起来像头疯虎!”
“胡说,你没看见她这一两天变得多柔顺!”
“那是在祁少爷面前,要有祁少爷那种神通,才能驯得了她,可是祁少爷不会娶她,别人又没祁少爷那份能耐!”
这个分析很近情理,贺小娥叹了口气:“她自己也承认,所以地没再打算家人了,跟定了了祁少爷,做牛做马都不计较,人生得一知己难,祁少爷这份知己之情很难得,他们这份交情也很难得!”
“是的。她能够遇上这么一个知己,把这一辈子都交上了也倒是值得的,可是你呢?你夹在里面又值得吗?她跟祁少爷的这份交情里可没你的份儿!”
“范五,说了半天你是在离间我们?说你是什么意思吧,希望你不是打糊涂主意打到我头上。”
“小娥,我是为你好,也是为她好,你们俩的这份交情很难得,但你们的打算却太荒唐,嫁一个还得跟上一个。”
“这还不好,你们臭男人求还求不到呢,家里有了老婆,还在外面偷嘴,咱们买一送一……”
范五叹了口气:“但是你们俩可不是一个样儿,适合她的不适合你,受得了你的受不了她,玩玩是一回事儿,接回家去过日子又是一回事儿,说句老实话,当初要是你一个人,我早带你走了,可是带上她……”
“这倒奇怪了,她样样比我强,你怎么会拣上个不好的。”
“不错!她是好,可是太要强了,没一点女人味儿,除了有祁少爷那等无边法力,可以降得了她,否则谁都不敢要地那样一个女齐天大圣。”
贺小娥笑了:“绕了半天的弯儿,你是要我跟你!”
“我们已经做过一段日子挂名夫妻,也算是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不管你是真是假,我范五却不是那种人,何况我的朋友也都知你是我浑家,但是要带上个银花儿……”
“范五以后你见到你的朋友,大可以再告诉他们,老娘眼你那一段名份是假的!”
“小娥!这次我是诚心诚意地跟你说话!”
“老娘也是正正经经的告诉你,像你这种男人,老娘还瞧不在眼里呢,我拼着不睡觉,跟你顶下去,就是要告诉你,你能做的老娘也能做,那一点都不输给你。”
范五叹了口气:“好!好!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不肯跟我没关系,反正我是说出了心里话来,夫妻的名义吹了,大家还是朋友,不要伤了和气,因此我劝你睡觉去!”
“不睡!老娘泡上了,说什么也得熬过这三天,非叫你当着人磕这三个响头不可,老娘不信真叫你比下去了!”
范五望着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好吧,姑奶奶,我真不懂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表现得比男人强呢,女人应该是以温顺为主,强过了男人又有什么好处!”
贺小娥哼了一声道:“老娘不要强过男人,却至少要强过你这个王八旦!”
“为什么,难道我不是男人了?”
贺小娥突然地道:“两年前我们姊儿俩把你当个男人,你却要做孝子,现在你就是直起腰干,挂上胡子,也充不了汉子了,连瘦麻杆儿都比你强一点,你还自以为了不起呢,大家一样是反出了白狼大寨,但只有你最窝囊!”
范五不服气地道:“怎见得我就是最窝囊了?”
“因为我们是身不由己,一开始就入了黑道,你却明知这是个火坑,还要跳进来!”
“我不是在想尽方法跳出去!”
“你从来也没想到要靠自己的力量跳出去,只是在等人拉你出去,如果祁少爷不来,你还是缩着脖子做活王八,范五,我劝你别再转什么念头,更不要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我们反出白狼大寨是婊子从良,你却是寡妇偷人之后再改嫁,你以为对我说那些是抬举我,却没有想到在老娘心里面你自己有多少份量?”
这番话使范五的自尊受了很大的伤害,但是这个时候,他却表现得很有涵养,拱拱手道:
“得了!小娥,就当我刚才那番话没说,至少咱们现在不再是对头冤家了吧!”
贺小娥没再理他,自顾走到一边去了。正午的草原上似乎像死一般的沉寂,连一丝风都没有,太阳像火一般地烤着,晒得贺小娥的脸皮滚烫,却没有一丝汗水。她忍不住去看了范五一眼,只见他用短刀割下了一大蓬的牧草,扎了个大草把,像柄伞似的顶在头上,草茎披散下来,却又像鸡笼似的罩住了身子,坐在一个较高的砂堆上,眼睛视着前方,虽然她心里面对范五已毫无好感,但是在这些地方,还是不得不佩服的。
拿个草把放在头上,又遮阳又能掩护,虽然是件小事,但只有老沙漠才想得到这种点子,满心不情愿去学他的样子,可是撑不了多久,毕竟烤得太难受,于是她也找了一蓬草,照样地扎了个草把儿顶了上去。
炽烈的阳光被隔开了,使地感到一连凉意,可是随着这阵凉来的,却是一阵难以撑熬的疲倦,她很想振作起精神来的,而且也尽了很大的努力,但还是不管用,两层眼皮就像是有几百斤重似的,看看范五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脸对着前方,使她心中起了个念头:“我稍微闭上眼睛打个盹儿,只要那王八旦看不见,就不算输了赌约!”
这个念头刚兴起,她就立刻受到了自己的鼓励,闭上了眼,而眼皮再也抬不起来了。
她在开始的时候只是告诉自己只睡一下,但是等地把眼皮子闭上以后,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了,直到她被一阵轻痛惊醒过来,正要跳起来,却有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同时有一个低微的声音在耳后响起:“小娥!不要动!”
是祁连山的声音。贺小娥心中一震,感到很不好意思,无疑的,祁连山已经发现她在打瞌睡了。
祁连山又低低地道:“小娥!范五还没有发现你在打瞌睡,我也不会告诉他,但是你要答应,明天可别跟他打赌了,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不要你输,可也不能帮你作弊去赢了他,你们这个赌约到今天为止,两不伤和气!”
贺小娥还能说什么呢,只有点点头了。祁连山又道:“你继续这样坐着,眼睛注意前方,大概在四十丈外,有几堆草,看得真切一点,是不是在移动?”
贺小娥心里又是一阵狂跳:“少爷,您发现了什么?”
“现在我不敢确定,但是我知道来了人,约摸有十多个之多,不知道是那一方面的,你留神看着就是!”
贺小娥的睡意整个地消除了,凝神注视着前方,果然没错,那儿散着一丛丛的牧草,但是有五堆草,却在微微地动着,不是被风吹的那种动,而是一点点的向前移动。这意会着有人身上扎了草慢慢地向这儿接近。
于是地也低声道:“少爷,有五堆草向前移动着!”
“很好!继续注意着,别动,继续打瞌睡,可不能真的睡着了,只要像刚才那样,微晃着身子就行,别让人知道你已经发现他们了,才能把他们诱近过来!”
“难道他们没看见少爷来到我的身后面?”
“他们看不见的,我是从帐篷里悄悄爬出来,沿着那道坡慢慢地爬到你后面的,连范五都都不知道。”
“这么说少爷是在帐篷里睡觉的时候就发觉有人了?”
“是的,我睡觉时很警觉,一点小声音也能惊醒过来,而且我习惯于睡时把一只耳朵贴着地,就听得更清楚了,他们在两里之外骑着马来到时,就把我弄醒了,这批人很狡滑,两里之外就下了马,悄悄地掩近过来!”
“在两里外就把少爷给惊醒了,也就不能算悄悄的了!”
“不!小娥,我只听到马蹄声停下来,就没有再听见声音了,所以我才不放心,出来看了半天,只发现几堆草移动,此外别无异状,可见来的这一批人很不简单!”
给他这样一说,贺小娥才紧张了起来,忍不住道:“混帐的范五,他别也是跟我一样瞌睡了。”
“没有!他一直清醒着,这地方你不能不佩服他,只是他不像我一样,自小儿下过功夫,所以才无从发现,而且他注意的那一面还没动静,不然他可能也有所知觉了。”
问题还是出在她这一边,贺小娥感到很泄气,可是地又关心地问道:“少爷,现在几点钟。”
“不到一点钟,你坐下后二十分钟就睡着了,睡了有二十分钟,我把你叫醒了,小娥,你别泄气,你自己担任守值的一个小时却很尽责,而且你只睡了两个小时,在劳累了一天后,精神不支是必然的,只是以后别再逞强了,以后就是轮到你守值的时候,感到精神不支也别硬撑,叫我起来替你好了,此时此地是疏忽不得的!”
贺小娥感愧交并,声音有点哽咽:“少爷!我真该死,强自逞能,要不是少爷耳目灵,岂不是误了大事!”
祁连山温和地在她背上拍了一拍:“那倒怪不得你,小娥,你虽是从白狼大寨里出来的,恐怕还是耽在寨里的时间多,即使出山干过几票,也是明枪明火的硬打,像守卫放哨的这种工作,根本就没有干过,自然懂得不多,人困马疲的时候,放哨最忌坐下来,要是走动走动,精神会好一点。”
“是的,在白狼大寨,我们都属于后寨的,根本就不担任放哨的工作,男人多,女人少,陪人睡觉已经够忙了。”
“该死!难怪你们要反出来了,那是人过的日子吗?”
“所以我才感激银花儿,她是金花大娘子的妹妹,除非她愿意,别人不敢强要她,她也肯照顾我一点……”
“那也要你自己想好,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小娥眼睛有点湿润:“少爷!您不知道那儿的情形,再要好的人在那儿住久了,也就不知道什么叫廉耻了!”
“不!我知道,我虽然没有走过江湖,但是我生长在江湖世家,相处的全是江湖人,听说得很多,我那八位叔叔有六个有家眷的,三位婶子都是黑道里出身,我懂得不比人少,那个圈子里固然容易使人堕落,但只要自己能保有一颗清白的心,还是使人尊敬的,那三位婶子并不讳言她们的过去,可是谁也没有轻视她们,连我父亲在内,对她们都特别尊敬,所以对你跟银花,我也很尊敬,否则我自己的事已经够忙了,又何必要多事带着你们?”
贺小娥只有用一串眼泪来表示她的感激了。祁连山温和地道:“小娥,你跟范五的谈话我听见了,我觉得他……”
“少爷,您那时候已经惊醒了?”
“我即使在睡觉的时候,耳朵还是管用的,这是我爹从小给我打的底,那是一种内家吐纳工夫,没什么玄妙的,内养精气神,外练筋骨皮,静下来的时候养体力,动的时候养心志,骑马、走路都能睡,三天不合眼也累不着;这些话不说了,倒是范五的要求,你不妨考虑一下?”
“少爷!您也听到我的回答了!”
“听到了,我认为你是在赌气,他的人不坏,对你的要求也是出乎诚心诚意的;跟着他未尝不是个归宿!”
“少爷,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我在黑道圈子里混了半辈子,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我即使要求归宿,也不仅是找个男人就够了,我也知道范五是一片诚意,可是他的这片诚意并不是出乎本心!”
“既然是诚意,又怎么会不出乎本心呢?”
“少爷!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我感觉得到,他说要我跟他,并不是要我,只是要个女人而已,在他心目中只当作是做好事,恐怕还没有您少爷把我看得高呢?”
祁连山不禁默然,他发觉这个女子在心灵的感触上,并不像一般的江湖女子那么粗糙,内心涌起一股敬意。
贺小娥压低了嗓子:“我跟银花儿自己知道出身微贱,没有挑人的资格,可是我们也没有轻贱自己,一定要委屈求全去将就别人,更不要人家来可怜我们而收容我们,就像是一双穿破了的精工绣花鞋,主人若是珍惜它的绣工,就会收起来藏着,要不就扔在火堆里烧了,绝不会当破烂卖给收旧货的,少爷!我这么说是不是太不自量了!”
“不!小娥!这是应该的,怪我太唐突,其实我应该想到的,你们若不是有这分自尊,就不会冒着生死自拔于污泥,对不起,小娥,我向你道歉………瞧,那几堆草又移近一点了,你身边没有带家伙吧!”
“那怎么会不带呢,腰里别着一排飞叶子,不过要在五丈之内才能取准,恐怕对方不会逼得这么近!”
“那倒不会,对方显然想悄悄地把我们吞下去,不会随便动枪的,你还是闭着眼装睡好了,我会替你照顾着的,不等我招呼,你千万别动手!”
“知道,少爷,您放心,您不开口,那怕对方的刀对着我砍下来,我也装着没看见!”
“对!我就是要你这个样子,因为我要把来人一网打尽,不愿意太早打草惊蛇,不过你放心,我不会叫你受伤害的!”
“真要砍掉了脑袋我也心甘情愿的,少爷,这是我冲您刚才对我说的那番话,不是为了银花儿,是为我自己!”
祁连山的手又温和地在她背上拍拍,然后又悄悄地离开了她,他看见了顶在她顶上的草在轻轻的而又快速地颤动着,更听见了极其轻微的啜泣声,他才感到自己对江湖人的了解不够,不管是苗银花也好,死了的孙二娘也好,还有这个贺小娥,她们的外表都是那么刚强,粗犷,但她们的内心仍有软弱的一面,而且比谁都软弱,只是这软弱的一面不容易被人探触到而已。
他匍匐慢慢爬进那具大油布帐篷时,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