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远点头道:“我也是。极乐宫中董冲出现后讲的那些话……我当时就已经怀疑了,上次庸和堂中又亲眼看到董冲那样对他……唉,那张破画也不知道谁画的,烂的一塌糊涂,要是能有半点相像,咱们怎么也能早点看出来啊!害的咱们两人活像俩睁眼瞎子!”
沈有怀暗想:我是第一眼觉得保电眼熟,你是第一眼觉得画像眼熟,真是各人所见不尽相同啊!只是若当时便发现那画上少年就是他时,却不知又会如何?然而对其中原因,恐怕便是想破了脑袋也绝对想不到的吧。
只听李远又道:“你注意了没有,仔细看,保电的五官轮廓还真和那人有些像呢。”
沈有怀脑海中一直存在的冷夜的面孔陡然大了好多倍。暗中想念了片刻,俊脸上已不由露出些微难言的温柔,点头道:“嗯,是有一点。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一时无语,室内沉静了会儿,李远不知又想到了什么事情,忽然笑了起来,道:“哎,我觉得,那人平时聪明的很,但有时候,还真满可爱的。对有些事情,还满懵懂的呢。”
沈有怀见他一脸不怀好意,忍不住为心上人辩护道:“他还小呢!”
李远抿嘴一笑,斜眼睨着他道:“你也没比他大两岁,你怎么就能明白,他怎么就好像真的不懂呢?那天还在大堂上,当着大家的面,口口声声的要保电说出原因……呵呵,我只要一想起来他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就觉得好笑。”
沈有怀瞪了他一眼,道:“你要不跟我说,我也未必明白的。”说着脸上也有些红了。
李远道:“我就一点想不通,难道瀚海城里其他人,比如那十大长老,刑治堂主什么的,就没人将保电和董冲的关系告诉他?还是说那两人遮掩的很好,他们都没能看出来?”
沈有怀沉默了会儿才道:“我想,其他人都该是知道的。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堂上那么多人,除了想喝止保电,有谁质问过他为何如此?所以,他们应该是心中有数的,之所以没人告诉他们城主,应该是知道保电其实并没有背叛,保电只不过是被利用了而已。”
李远非常同意此点,道:“我也这么觉得。保电应该没有背叛他。那天保电也不过只是一心想救出董冲而已。要是他当时真的不肯放过董冲,保电估计也没辙。”
沈有怀道:“不会不放的。他和保电的关系跟别人都不一样,你没听见保电对他的称呼都与其他人不同吗?他不是还曾经将保电托付给大长老他们的吗?若只是一个寻常侍从哪能如此?可见他们名为主仆,情分应该如同兄弟。陡然见保电居然那样对他,他又是那么骄傲的人,几乎可以想象会气成什么样子。既然保电已有替董冲一死的决心,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断绝从前的兄弟情分,他也定会答应放过董冲的。”
李远边听边不住的点头,最后忍不住道:“看来你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啊。”
过了一阵,才听沈有怀慢慢道:“只能说是有些地方吧。你莫忘了,我到底还是跟他相处过一阵的。对他的脾气性格还是多少有点知道的。”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李远才道:“不过他虽然不清楚保电和董冲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从他那天的话中可以看出,他对董冲这个总护法是借着保电在瀚海城的特殊性而得来的,还是知道的。”
沈有怀道:“嗯。不过他就算知道保电被董冲利用,好像也没打算处罚保电。最多也就是觉得保电年纪小上当受骗了而已。你没听见他最后还挺为这事自责的吗?”
李远叹道:“那只是因为没人告诉他那两人真正的关系啊!”停了下,接道:“保电和董冲,一个美的冒泡,一个丑的难过;一个是豆蔻少年,一个是半老头子;一个是高高再上的城主亲信,一个听起来原本应该是个微不足道的跳梁小丑。要不是我亲眼所见,就算别人跟我说我也难以相信啊!”
沈有怀也叹道:“所以,包括咱们在内,也没一个人去跟他说了。”
李远挠挠小哼的脖子,道:“别人不知道,反正我是对他说不出口。……如果换作别的什么人,也许早就说了,但对他的话,就感到好像怎么也说不出口。你说奇怪不?”
沈有怀脑中那少年的身影越发清晰明亮起来,嘴里“嗯”了声,缓缓的道:“你不觉得他很纯净么?再说他还是个孩子呢。”
李远道:“也对。哪个无聊的大人会对小孩子说那种乱七八糟的事啊。不过,对幽帝形容以‘纯净’二字,说出去会不会造成江湖上朋友集体瘫痪啊?”
一句话说的沈有怀也有些忍俊不禁,只听李远继续接道:“当然了,咱们这些跟他接触过的人,还是觉得你说的蛮有道理的。纯净!纯净无暇的少年天才,瀚海城主,文韬武略,世所罕见!哎,我怎么好像开始有点明白董冲了?”
沈有怀皱眉道:“你瞎扯什么?”
李远看看他,低下头,又抬头看看他,目光闪烁,再低头,摸摸狗,忍了忍,终于也没能忍住,道:“你说,他对董冲只有恩,董冲到底为什么那么恨他?”
沈有怀道:“那家伙不正常。”
李远道:“他为什么会不正常?”
沈有怀不耐烦的道:“既然都已经是不正常了,当然就非常理能够揣度。”
李远道:“嗯,常理是难以理解,那咱们索性就用非常理来看,再结合他那些不正常的言行,也许就能说的通了。”
沈有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远嘿嘿一笑,道:“你究竟是真不知道呢还是假不知道?还是‘想’不知道?”
沈有怀默默无语。李远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如果只凭董冲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行,最多也不过只是猜测罢了,但那个密室,密室中的一切,就该是最好的证据!难道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那副画可是被保存在七宝翡翠盒中,一看就是对它非常宝贝。董冲如果只是恨着那人的话,又为什么如此珍藏他的画像?但如果不是真的恨之入骨,又为什么要杀尽长的和他相像的人?就连保电那么漂亮的男孩子对董冲而言也不过是个踏脚石,是个替代品而已,最后还不是一样害在他的手里?”
沈有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叹道:“别说了,他就是个疯子。”
李远点点头,喟然长叹道:“是啊,疯子!也不知是被谁逼疯的?唉,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爱之深,所以恨之切!物极必反啊!可怜的董冲!可怜更可笑的非分之想!”
“非分之想”四个字,如同四把尖锐剧毒的钢针,随着李远的口中说出,一下全部深深的扎进沈有怀脑中,直刺的他头痛欲裂,禁不住满头大汗滚滚而下。
李远一转头看见他的样子,不由吃惊的站了起来,道:“你怎么了?”
沈有怀断断续续的道:“我,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李远见他满头冷汗,脸色白的吓人,忍不住也变色道:“什么?什么事啊?你可别吓我!”
沈有怀其实脑子已乱,勉强镇定,却一时又哪里找得到托词?李远看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更是心里发毛,已经开始怀疑那必定是件惊天动地的大阴谋了。
过了好久,沈有怀才吃吃道:“那些,密室里的那些头颅……你说,你说董冲保存那些头颅,他又在里面干什么……”
他本是想找件恐惧的事情来开脱,在密室中保存自己杀死的人的头颅,这件事本身也是够诡异的了,所以被他拿来作托词,没想到李远一听,呆了片刻后,居然也满脸异色,就像突然吃了一嘴巴苍蝇一样的恶心。
沈有怀为了压下满心的惶恐惊惧,也开始强迫自己去想象董冲在密室中可能会有的行为,想着想着,忍不住就开始浑身发毛,不寒而栗。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瞪了一会儿,李远才苦笑道:“行了行了,咱们还是把这些都赶紧忘了吧,再说下去我连年夜饭都要呕出来了。”顿了顿,又道:“我先过去,你好好休息吧。你这两天脸色一直很难看,小心别也病倒了。唉,你毕竟还是不能跟我们比。走了。”
望着那一人一狗走出房门,沈有怀不觉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寝食不安,坐卧不宁,脸色能好得了吗?
非分之想么?
天知道,我只是想知道他的病情而已。除此之外,我还能想什么呢?
我还能想什么呢?
……
隔天早上,大家都才刚起床不久,忽然那十长老之一的霍容来访,进门也不找别人,直接找沈有怀,说是城主知道天尊使者雅擅琴技,故请前去操一曲,以聆妙音。
沈有怀先是一怔,再是一喜,也不敢多想,匆匆向跟了霍容出门。
路上,霍容告诉沈有怀,城主连日来低烧不止,不思饮食,形容消瘦,所以请他务必拣那欢快明朗的曲子弹奏,千万别选那些悒郁悲愤,幽峭静涩之曲。
听到这些,沈有怀忍不住心口一疼,终于明白为何霍容要亲自来请了,默默点头。
冷夜所居果然就是湖对岸那几间精舍中。沈有怀心里担忧挂念,也无心细看周围景致,跟随霍容来到那小小的庭院前,霍容将沈有怀交给门口小鬟,跟沈有怀谢过,自行离去。小鬟请沈有怀在此稍候,她自己先入内通报。
沈有怀抬头看到匾上四字“则灵小筑”,再回头看看那微波潋滟,美丽的如同一面碧绿镜子的湖水,若有所悟。
很快就被请了进去,只见帷幔深处,象牙榻上,有清瘦少年,倚枕而憩,听闻声响,睁开双眸,黯淡无神,不复清亮……
沈有怀压抑多日的思情在见到前面软榻上的少年时,已难形容,为恐被人看出,一眼之后即匆匆垂头,无限怅惘悲楚。
耳边似乎听到冷夜说了句什么,然后被一名侍女领着来到一排雕花窗边。
早春时节,窗开半扇,可见一角碧水轻微荡漾。窗下摆有琴桌,桌上一张暗黑色焦黄条纹七弦古琴,旁边小几上香炉铜盆齐备。
沈有怀就着盆中清水洗手,侍女奉上香巾试干。炉中青烟袅袅,百合幽香,周围再无闲杂人等。沈有怀缓缓在琴前坐下,一时之间思绪纷乱,竟不知该从何入手。
沈有怀伸手拨弦,调试琴音,叮咚如有水声,音色清泠绝俗,不由暗道一声“好琴!”,知非凡品,心中微微一动,静心凝神,左按右勾,轻揉浅抹,曲调已出,正是琴中名曲《流水》。
古琴幽冷古雅,曲调变化婉转,宛如天籁。
冷夜拥衾斜倚,眼前竟似忽而见山中清泉,轻盈欢快,忽而见落瀑飞溅,酣畅淋漓,忽而又见江河滔滔,阔大满溢,忽而漩涡激流,忽而磅礴喷涌,当真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待一曲终了,那余音似乎犹在耳边,犹在心中,回荡起伏,久久不绝……
过了好一会儿,冷夜轻轻一声叹息,却似如吐出胸中积郁般的舒畅,转眼望向沈有怀,两人四目相对,冷夜微微一笑,赞叹道:“好一曲《流水》!我可真是耳福不浅!”
沈有怀心中对他说:你要喜欢我可以时时刻刻为你弹奏。嘴上笑道:“《流水》再好,也得有子期知音。”
话出口,就不觉有些后悔自己是不是又莽撞了。但他选《流水》而非其他,其实用意深远。
观窗可见湖水,古琴本色叮咚,此两件算是一应景一应音。
而《流水》寓意知音,更是应情。
如今他心中已无杂念。虽然造化弄人,情缘错结,但,既知非分就该绝想!决不能因一己之私玷污彼此一生清名,更不能因一己之欲亵渎心中纯净少年!
天道昭昭,神目睽睽,是君子岂能罔顾阴阳颠倒,人伦失序?
淡泊宁静,修身养德。这八个字是父亲对自己一生为人处世的希望,是孝子岂能不让他老人家九泉瞑目?
在家中时,我和你从来就是志趣相投,心有灵犀,却忘了从何时开始,你在我眼中慢慢变得犹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虽然不知我能否为你知音,更不知你愿否为我知音,但我只希望,即使不能真成知音,我沈有怀,也是这世上,能够令你冷夜倾诉心声之人。
这就是我今日为你抚《流水》之情意,只不知你是否领会,是否明了?
半晌无语,室内一片寂静。
良久,冷夜才道:“大家都好吗?过来这边坐吧。”
沈有怀依言过去,在他榻前的锦墩上坐下,口中说道:“都好。都在等你呢。”
冷夜微笑道:“我本想早些把事情了结了。唉,真是欲速不达。”
沈有怀道:“是啊,我们一路过来算是快马加鞭的了,你这个受伤的人居然还赶在我们前面……你这不是自己找病是什么?”
冷夜瞥见他表情严肃,转过头去,不吭声了。
沈有怀等了半天不见他接话,只得又问道:“你现下到底感觉如何?有没有好一点?”
冷夜点头道:“当然。根本也没什么,他们大惊小怪。”
沈有怀见他一脸不以为然,想起霍容等人的担忧,想要劝说他两句,又怕他嫌烦,正在考虑如何措词更能让他的听进去,忽然听他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变了?”
沈有怀微怔,道:“什么变了?”
冷夜道:“就是,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沈有怀道:“什么不一样,我不还是老样子嘛。”
冷夜看看他,道:“不一样。以前直冒傻气,现在故作深刻。”说着眨眼一笑。
沈有怀知他取笑,只得朝天翻白眼,但看他言谈如常,暗中倒是松了口气。
冷夜犹在那喃喃自语的可惜道:“傻小子长大了,不傻了,将来可就不好玩了。唉!”
沈有怀故意板起脸道:“难道我是你的玩物吗?”
冷夜辩解道:“不要说的那么难听嘛!没听说过傻的可爱吗?可爱了就自然觉得好玩嘛。这也是人之常情啊。你可是在拐着弯的说你可爱,笨呢!”
沈有怀听到自己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被他以“可爱”二字形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道:“你倒是很知道人之常情啊!既然如此,你难道不知道大家担心你,不知道要好好保重身体?”
冷夜一笑,又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