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狮 全(上) by bluevelv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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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狮 全(上) by bluevelvet-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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熄灭。 
斯蒂芬坐在饭桌旁边,用叉子戳着豌豆。他的眼睛越过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的头顶,看着墙角的一个洞和蜘蛛网。一年前没有那个洞,一个月前没有那个蜘蛛网;一个月后将没有那个蜘蛛网,一年后将没有那个洞。二十七年前没有他自己,二十七年后有没有他不知道。谁会知道呢?某个把他看作洞和蜘蛛的人……? 
“斯蒂芬!豌豆掉了!你在想什么?” 
他吃了一惊,发现叉子戳到盘子外面,豌豆在地板上打滚。 
“没什么……”他回答,弯腰把豌豆拣到餐巾里。 
掉了,拾起来;丢弃了,找回来;擦掉了,重写出来。我们可以弥补,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人死了还有灵魂,上天堂;豌豆呢?也是如此?天堂上也有豌豆么? 
想到这,他笑了起来。布留蒙特罗斯特夫人看着儿子,有些担忧地说,“斯蒂芬,你该找个工作了。” 
布留蒙特罗斯特先生插嘴说:“我看他是闷得有些发霉。” 
“是啊,可以提炼青霉素。”斯蒂芬回了一句,接着擦擦嘴巴从餐厅逃跑。 
工作?他不需要一成不变的工作。他要的是变化,是无数可能性,就像他正在探索的白狮一样,是人、灵魂、神、大自然,任何东西。 
第二天,阳光叽叽喳喳地叫着“早晨,早晨”,斯蒂芬一睁开眼睛,它们便插进了他的骨髓。窗户大开着,外面是春天,墙壁上晃动着斑驳的绿色影子,如五月常春藤层叠的叶片。大白猫邹伊不见了,远处可以听见它的喵喵声;窗台上一只白乌鸦在扑棱翅膀;空气中飘散着淡淡香气。 
斯蒂芬摸着额头。他难道沉睡了一个冬天吗?他走到窗旁,想探头看看外面的景象,却只听见一阵尖锐的叫声,无数白乌鸦扇动翅膀向他飞来,巨大的气流和骇人的力量将他推回到房间中央。 
阳光倾泻在地板上,碰到了他的脚,疼痛感从那里升起,越来越高、越浓烈。骨髓仿佛有针刺一般疼,腿骨好像是被通了电似的喀喇喀喇响,头发也像是要竖起来了。肉体变成了金属,他被拉成几千根细弦,变成竖琴,无数手指在拨弄着。从头顶到脚趾,随着每一次心跳涌起的潮汐冲刷过血管,刺痛渐渐集中到手指上。他伸出手,骨节向前突出,接着又被意志力拉回来。两方交战的战场不停地被拉扯着,鼓起又收缩。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他曾经经历过…… 
一旦他脑中一产生这个想法,地板的一角便开始发光,像茫茫黑夜里海港的灯塔在召唤船只,更像某个鬼魅塞壬的雏形,用直接弹拨着神经纤维的歌声诱惑他。他开始向后退,但那团发光体仿佛在身上扯了线,想把他拉过去。他握紧拳头,奋力一挥,手掌中飞出的微尘瞬间发光,无数夏夜的萤火虫和天穹上的繁星突然间挤满了整个房间,一个个在他耳边吵吵嚷嚷:“拿起它!拿起它!” 
他原本蜷缩在房间一角,此时再也无法忍受了。他突然跳起来,只一步就跳到了相对的角落,用手指从地板缝隙里抠出那团东西,那么急切、用力,把指甲都弄裂了。 
就是它,就是它!我的珍宝! 
房门突然打开。有人进来!是谁?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开始抢夺那团东西。这是我的!他尖叫起来。珍宝被夺走了。生命被夺走了。那团发光体在离开他的手之后,粉碎,溶解,如瀑布的水流般倾泻到地板上,与那些萤火虫和星球混在一起。 
他尖叫起来:“还给我!”手指伸了出去。 
此时,有人念了一个字:消失。 
瞬间,萤火虫死亡了,星星毁灭了,五月春光已成梦幻。一切最温柔最美妙的东西顷刻间融化,如被丢进岩浆里的石块。 
木地板,书籍,桌子。 
斯蒂芬抬起头,看到朱利安·雷蒙正站在他面前,他手里攥着一个又小又破的塑料袋,脸上写满惊愕。而在两个人之间的地板上,撒满了细盐般的粉末。 


11 

朱利安·雷蒙盯着跪在面前的斯蒂芬。他眼睛里刚刚还在燃烧的灼热的火焰突然在那个塑料袋离手的时候熄灭了,现在,他跪在那儿,瞪着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利安,眼神空洞又迷茫,如纹理奇异的软玉。不过,他的手指仍然扭曲着,曾经控制他的某种东西正从手指上流逝,而残存的一滴仍挂在边缘,闪着光,控制着他。 
朱利安一边盯着他,一边缓缓歪过头,用舌尖舔了舔沾在袖口上的白色粉末。 
不出所料。 
他皱起了眉。就在这一瞬间他很想给斯蒂芬一拳,或者一个耳光,或者踢一脚。任何东西都有可能引起愤怒,一个嘲笑,一滴墨水,一线阳光,人类奇妙的思维让我们无从猜测下一个时刻溜到脑海中的会是什么。白色粉末,回忆,回忆里的红色拖鞋,注射器,这些对于朱利安来说已经足够了。 
此时,斯蒂芬的身体突然摇晃了一下,像是从梦中惊醒,紧接着嘴里呼出一口气,犹如悠长的叹息。他的肩膀松弛下来,身体前倾,手指撑着地板。“这是怎么了……”他轻轻地嘟囔着。 
朱利安猛地伸手拽住斯蒂芬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按到沙发上,在他眼前晃着那破碎的塑料袋,白色粉末飘散到两个人的衣服上。“你从哪里弄来的?你吸可卡因有多少年了?难道你父母都不知道吗?”他吼叫着。虽然他明白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但可卡因粉末就像撒进眼睛里的沙子,刺痛了他和他心底的回忆。 
斯蒂芬被他的动作吓住了,抬手拦在两个人身体之间,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变了,喊起来,“你管我什么事!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没有听见门铃声……你是闯进来的……!” 
他想推开朱利安的手掌,但对方阴沉的表情让他全身发紧,声音也不由得放低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非常近,只隔着斯蒂芬的手掌,他们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可以在对方的瞳孔中看清自己。不过,朱利安可没有一点儿后退的意思。“认真回答我……你吸可卡因有多少年了?” 
朱利安的眼神非常严肃,但这却让斯蒂芬觉得好笑。因为害怕,他没敢出声,但在胸膛深处早已爆发出一阵大笑。“这跟你没有关系。”他回答。 
“你父母知道吗?” 
“这跟你没有关系。” 
“你需要去戒毒。” 
“这跟你没有关系。” 
朱利安捏紧了拳头,青色的血管突突跳动着。斯蒂芬向后缩了缩,脊背紧贴着沙发靠背。要挨打了,他想。会打哪里?脑袋,面颊,胸膛?随便什么地方,留下淤青,血迹,或许还有折断的骨头。他自虐地想着,甚至开始幻想血液沿着嘴巴滴落的声音。 
但朱利安却松开了手。他回身把地板上的可卡因粉末收集起来,然后打开窗子,把粉末和塑料袋一起扔出去。天气很冷,但他还是一直看着它们散落在花园里才把头缩回来。土壤被融雪弄得湿乎乎的,可卡因会溶解。 
身后,斯蒂芬终于笑出了声。笑声干涩,带着讽刺和嘲弄。“你为什么不打呢?”他说,“我活该挨你的拳头。” 
“没错,我是想揍你,不过……”朱利安微微笑了一下,“这不值得。你还太年轻,因为年轻而做的很多错事都是可以原谅的。” 
“年轻……”这是斯蒂芬最难以预料的评价。对于一个还有两年就要度过三十岁的人,年轻这个词已经生疏很久了。他的父母在耳边唠叨“你都这么大了,早该工作了”或者“你再不结婚就要老了”。年轻是什么?是十八岁少年带着金色汗毛的脸颊,是二十岁青年对生活纯粹热烈的欢迎。可这些东西早已经离开他了。“你在胡说些什么。”斯蒂芬嘟囔着。 
“斯蒂芬……你让我说你什么呐?你不过二十七岁,在二十七年里你能经历什么?你出生在中产阶级家庭,受到良好的教育,可以到国外上大学,和很多年轻人一样,因为对生活感到无聊而吸食毒品。你觉得心里难受,可你曾经受过什么苦呢?你对痛苦的理解不过都是从书本里来的。那世界上的事你能懂得些什么呢?” 
“啊!是的,你说的对!”斯蒂芬叫喊着,“那你呢?你比我大十岁,你又受过什么样的苦,才有资格冲我说这些话!” 
朱利安笑了起来,但他嘶哑的声音和脸上堆积的皱纹都让斯蒂芬觉得这笑声是从一个曾经碎裂成一片片后又缝合的喉咙里发出来的。“我居然忘了……”他说,“我居然忘了我们其实是陌生人。我批评你对于我的人生有帮助吗?没有。我干什么要多此一举。”他向门口直走过去,步伐很快。 
斯蒂芬在沙发上坐直了。他在想朱利安脸上的那些皱纹里隐藏着什么。他一定受过很多苦。第一次见面时斯蒂芬就感觉到了,而今再次确认使他强烈地想了解那些用痛苦的犁头在他脸上耕出沟壑的究竟是什么。“站住!”斯蒂芬喊道。 
朱利安回头望着他,目光里似乎在表示“我们之间已无话可说”。而仿佛在回应他,斯蒂芬说:“不,还没结束。我知道你曾经受过苦,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感觉到了。那些让你痛苦的东西憋在心里很难受吧。如果你想说服我,就把它们讲出来。还是说你不敢讲?在我们每个人心房的墙壁上都挂着一根苦鞭,它撕破我们的外壳,让心灵痛苦流血,在忏悔中赎罪。你敢不敢在我面前用它来抽打你自己?”斯蒂芬的双眼炯炯有神,闪着一道挑衅的光芒。他就用这样的眼神独断专行地凝视着朱利安。 
一团团的水汽和薄雾在朱利安周围升起,铺开一片银白色的静谧气氛。记忆的金钟在他耳边回响,而敲击的金锤就是斯蒂芬说出的每个单词。于是那些零落四散的只言片语开始各就各位,慢慢结合成通向过去的链条。 


12 

记忆是一条长廊,两边竖满了雕像。有的是幸福的记忆,比如手臂上挽着面包篮微笑的母亲,比如正递出水果的满脸皱纹的外祖母,比如一位正躲避你火热目光的纯洁的姑娘;也有的雕像是痛苦的记忆,比如挥舞石块就要把你打得头破血流的什么人,比如毫无仁慈之心将你解雇的老板,比如喝醉了酒用酒瓶砸你脑袋的父亲。 
而在这些雕像中,有一类很特殊,它们属于痛苦的雕像,但与前面所说的又不同。这一类并没有伤害你,恰恰相反,是你伤害了他们,使他们痛苦,而因为他们的痛苦,你的心也备受折磨。 
我要讲的就是这样的雕像。 
在那儿有三座雕像连为一体,最前面是带着钢盔的士兵,身体贴着墙,手中端着自动步枪,他的下巴没了,上半边牙齿突出在脸颊外。在这士兵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她并不年轻,也不漂亮,穿着棉布长裙。她弓着身体,双手高高举起,因为恐惧和声嘶力竭的叫喊,她的脸变了形。最右手边半蹲着一个少年,大概十八、九岁,一只手臂前伸,举着手枪,另一只手捂着胸口。 
这三座雕像是在一瞬间形成的。我的子弹打飞了那个士兵的下巴,我伙伴的子弹打穿了那个少年的心脏。只在十分之一秒的时间内,我们就让那个女人失去了丈夫和儿子。 
那时我是一名维和士兵。这名字听起来很棒,但它不是咒符,不会保护你刀枪不入,我们在遇到危险时只能开枪。我们受到惩罚了吗?当然没有。这是自卫!我们的长官这样说。 
从字面意义上讲,我们在维持和平,不过我们也杀人,这是需要。很奇怪的逻辑,但却并不罕见:为了得到和平,先要杀人;为了幸福,先要受苦。我那时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因此由我亲手制造的不幸留给我的印象便更深。但我现在知道,生活就是这么回事,上帝把你创造出来并不是让你终生吸蜜汁的。在人生和幸福之间拉着很多细线,不时会有一些线断掉,而你要做的就是设法把它们接上并努力让还没断的线保持完好;那些经过重新连接过的线不可能与先前一样,可我们只要稍微站远一点儿,便也看不出太多的区别;不过有时,一根线会断很多次,甚至永远也不能修复,那你该怎么办呢?只好让他断着。 
当兵使我得到一些钱,可你也知道,这点儿钱做不了什么。于是我开始干别的,餐厅服务生,海员,警卫,垃圾清扫工,全都是临时工作。这段生活很苦,漂泊不定的住所,单调乏味的工作,但也正是这段时光使我能够真正地熟悉普通人的生活和他们的思想。那时我每天遇到多少人啊!你看看前面这些形形色色的雕像,一人一个样,或者从另一个角度——全都一样。我想了解人这个东西,我想知道世界上大多数人脑子里有些什么?他们是如何生活的呢?他们清早起来,哪儿来的力气穿衣服呢?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想念读书的时光,于是等攒够了钱,我便辞退工作,重新上学。 
我上的是短期大学,学习新闻,莉迪是老师。我们继续向前走吧。那儿,那个年轻女人的雕像就是她。她很美,正是大多数人都喜爱的活泼的女郎。我曾经和她走得非常近,以至于以为会和她度过余生。在课程结束后,我们一起进入一家报社工作,那段时间是我在她身上获得的最美好的记忆,是这座雕像的另一个面貌。不要惊奇,记忆中的雕像和我们每个人一样,都有着雅努斯神的两副面孔。莉迪——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短小轻快,说出口的时候会在嘴唇上跳跃——带给我很多幸福,她的美、青春、思想,无一不是当时的我热爱的。 
抛上天的石块总得掉下来,爱情也是如此。 
我们都是过于独立的人,谁也不愿意迁就或服从另一个,我们一起到其他国家采访,也一起把争吵的战场从一个城市搬到下一个城市。莉迪有毒瘾,刚开始这不算什么,因为我也尝试过,我们当时都一样感到生活虽然美好,但却掩饰不住苦……就像现在的你。但当你第一百次从她身边找到注射器时,所有的爱、怜悯都汇聚成了愤怒。 
她独自一人接受了去克什米尔采访的任务,死于当地的武装冲突。听目击者说,她本来是可以逃走的,却没有动。其实我本来可以救她,假如我注意到当我们分手时她绝望的表情,我就会说“让我陪着你”。很可惜,我没看到,即使看到了,我会不会说那句话也还是个永远无法回答的疑问。 
生活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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