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狂傲不羁如南越宗熙,风华绝代如三皇兄也不敢轻易表露的原因吧?我亦不敢。
攥紧手背在身后,我笑道:“本王当然对荐清有信心,可是敌众我寡,兼之形势复杂,不得不多些思量。本王此来一为当面道谢,二为让荐清宽心,本王会竭尽全力让你这一仗没有后顾之忧。”
就算没打过仗我也知道,很多时候决定战局的因素非在行军布阵,而在后勤保障。以少对多,以弱对强,本来就险象环生,若军需粮草再有闪失,那么恐怕大罗金仙也难取胜。
此时他最需要的应该就是这个保证了。
“那么——”顿了顿,他了然一笑:“王爷这次又要什么交换?”
“荐清真是了解本王,”我踱开两步,有意沉吟片刻,直到他露出不耐的表情才诚挚道:“我要你保证,不伤毫发,平平安安地回来。”
“你——”灿若晨星的眸中怀疑和戒备尽退,取而代之的是吃惊和懊恼。这样的表情再次取悦了我,让我忘了整夜奔波的劳顿和不能一舒胸臆的惆怅。
他不喜欢欠人情,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为善焉能不让人知?就是要他感觉欠着我,扯也扯不开,还也还不清。
“哈哈,不知荐清想拿什么来交换?”
他不理我的调笑,看我良久正色道:“王爷胸怀天下荐清明白,王爷的恩德荐清铭记,只是……”
“别说了,我明白。”我笑了笑,难掩心中苦涩:“凤栖梧,凤栖梧,若非梧桐木,又如何能引得凤凰眷顾。若我达成所愿,你自会贡献你的忠心,可是若我折戟半途,荐清,你可会为我长歌一哭?”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到死你都不能明白我的心。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沉重,他又皱起好看的眉,眼神却柔和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短短两年,从一个朝廷礼数都不懂的山野闲人、懵懂少年到陛下倚重、百姓赞誉、群臣争相巴结的王爷,殿下是荐清见过进入角色最快、适应能力最强之人。”
他是在安慰我吗?我有些受宠若惊。
“那你为什么疏远我?别说没有,我知道,这几个月,你一直在有意疏远我,荐清,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看的。”
“可是和一个王爷,尤其是一个有野心的王爷做朋友是很危险的。”他说,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有野心的王爷,哈哈,我几乎想笑。
若当真如此,那么南越宗熙呢?那么宁王呢?一个他的生死至交,一个唯一只对他加以辞色之人,他们不是王爷?他们没有野心?
我犹豫了一下,终没有问出口,幸好他不知,我最大的野心就是不和他做朋友。
第一抹橘红跃出山坳的时候,他送我出大营。远山如黛,笔直的大道直上青天,我们却将分道扬镳。
我突然回马旋身,叫住已走出几步的他:“你还没有回答,可会为我长歌一哭?”
他回头:“王爷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为何突然多愁善感起来?王爷既一再相问,荐清只能说与其关心身后,不如珍重眼前。”
好一个与其关心身后,不如珍重眼前。
清,我会为你珍重,你也要珍重啊,让那一天永远不会来。
在很多人盯着的情况下,很难绝对的保守秘密。擅自离京两天,回去后,理所当然挨了父皇的批评,我没有申辩,却说出校场暗算之事,父皇果然大惊。
所指何人,一则希望调回北地兵马的太子,二则不主张荐清为帅的大皇兄,不言自明,却无从确定。
伤心失望之余,父皇要我一切以战局为重,不要声张。
我趁机争取到了调配军需供应的权力。
两处同时开战,有限的军需物品供应显得格外紧张,这份差事并不好做,底下人人自威,深恐一个差池便成了替罪羔羊。
于是我把责任一力承担,只遵循一个简单的原则,一切物资优先供给西线。
北地战场虽大,双方却势均力敌,相比之下,多照顾实力相差悬殊的西线也无可厚非。
僵持了两个多月,北地战场开始传来捷报,四皇兄、五皇兄一派圣眷日隆,皇位之争俨然从过去的太子和大皇兄的二士争功变成三足鼎立。
而他的战报依然少得可怜,新招募的士兵陆陆续续地送了过去,也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点浪花。
朝廷里以大皇兄为首,开始有了撤换主帅的呼声,这段日子太子反而低调的很,整日闭门不出。
我心急如焚,亲自写去书信询问,几天后,他回给我一个字:“等。”
虽然只有一个字,却让我的心奇迹般地安定下来,甚至在父皇动摇的时候,不惜一切地压上身家性命。
不久传来战报,滕王叛军被分化成两股,一股是以滕王为首的滕化之军,一股是以黑面将军为首的外族人马。
他用的正是离间之计,先用武力挫其锐气,再利用他们的内部矛盾成功地将叛军阻在新丰、琅古一带。
其实父皇也只是希望他能阻止叛军,并无取胜的奢望。父皇也在等,等莫将军凯旋之时,区区叛军自然不在话下。
可是一个月后情况急转而下。
五皇兄求功心切,却中了埋伏,被困在西煌境内、大漠之中。
父皇又惊又怒,责令莫怀远不计任何代价救出皇子。而西煌恰以此要挟,天朝大军处处被动,连连败退。
另一方面,看到胜利曙光的滕王叛军又聚合在一起,集中力量突破防线,一路杀向京师,不日就到了湮水。
一旦渡过湮水,王庭就等于敞开在他们面前,再无阻碍。
朝廷上下一片大乱,很多大臣哭求父皇暂离京师。
父皇摇了摇头,看向三皇兄,脸色灰败,眼中满是深深的慈爱和不舍。
三皇兄却转身而去,以目空一切的高傲的姿态穿过绝望的大殿,越过恐慌的街市,站在紧张的城墙上,那双比月亮还要美丽的眼睛直直望向湮水的方向。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翠衫轻薄,碧箫空灵,似乎随时都会羽化成仙。
官员忘了逃命,百姓忘了害怕,士兵忘了迫近的死亡。
那一刻,我的心里充满了与战争无关的焦虑和惶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清看到这一幕。
“父皇,”我跪倒:“儿臣愿亲往湮水督战。”
“你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父皇急急从我身边走过,只顾着去叫回最心爱的儿子,可能根本没听到我的话。
湮水之畔,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再次相遇,又是在如此的情况下,我以为他会有些感动,没想到他只皱了眉,便当作没看见,继续和身边的两个人低声说着什么。
“将军吩咐,大战在即,请王爷速速回城。”一个年轻的军士跑过来对我说。
我晃了晃马鞭:“本王奉旨有话同叶将军说。”
那个军士恭敬地行礼后跑开,我看他步履轻快,军容整齐,神态虽然严肃却没有战败的沮丧的悲凄,再看整齐的大营内,士兵们来来往往,安静而有序,忙碌而不张皇,我的心里有了底。
过了一会儿他大踏步走过来,比之三个多月前瘦了些,一身的尘土,满面的风霜,坚毅的脸上已褪去少年的青涩,而呈现出凛然的大将之风。
这几个月的艰险磨难,非但没有削减他的魅力,反而让他更加迷人。
我没等他开口先道:“你变黑了。”
他怔了一下,道:“请王爷宣旨。”
我摇头笑道:“我来看你有没有遵守承诺毫发无损。”
“请王爷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他突然生起气来:“这是战场,是士兵们卖命的地方,不是你们请功邀宠、争权夺利的所在!”
袍袖一挥,他转身便走,挺直的背强硬如山,凛冽如风。
我被他的怒气惊住,好一会儿才醒过味儿来。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包括严肃的师傅和位尊九五的父皇。
自尊严重受伤却又不甘心这样离开,我一时之间僵在当地。
“靖王爷,将军让我护送您离开。”
是方才那个年轻的军士,见我不动,他又道:“王爷莫怪,这一仗实在关系重大,将军他已经几夜没合眼了。”
我点头,是啊,他的肩上不仅压着京师,压着朝廷,还压着他全家以及——莫怀远的性命。
这段日子掌管军需,让我看清了两个战场进退相顾的互动和两个主帅心照不宣的默契。综合以前的事,可以确定他和莫怀远必定有着深厚的感情。
正因为莫怀远败了,他才放弃坚守,要用自己的胜利为莫怀远争取一线希望。
看着站在礁石上向北遥望的他,我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为什么他对那么多人都好,除了我。
那天我还是离开了,为了不让他心烦。
走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那个劝我走的军士松口气道:“可走了,再有一个王爷陷进去,这仗就真没法打了。”
那场仗他赢得非常漂亮,战报依然只有简单两行:歼敌六万于水上,三万于茂林,生擒一万三千人,滕王逃。
民间却已传开,到处有人绘声绘色地讲他如何算得湮水汛期早至,如何在上游阻断江水骗过敌军,如何诱敌渡江水掩七军,又如何在退路布阵截杀……
甚至有人说叶将军乃天神下凡,手中长剑一出,能召来天兵相助。
他听到这些,只微微一笑:“昔日诸葛孔明曾道,为将者,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庸才也。荐清虽不及先人,却非庸才。”
何止非庸才,他是真正的奇才、天才!
如果说14岁校场战胜莫怀远,15岁南越建功,只是让人们知道他,说起时夸赞几句“后起之秀、可造之才”什么的,那么经过这一战,不满18岁的他已成了天朝的希望和骄傲。
他终于震翅高飞,遥相呼应的是一年来战必胜、攻必克,所到之处群夷慑服的南越宗熙,我能否跟上呢?
第五章
不管什么人都有无法克服的弱点,只要对症下药,焉能不手到擒来?
张岱第一个软了,然后是徐士炜,连范承文也写下悔过书,自言时日无多,请求我念在往日情分放过他的家人和亲族。
就和我预料的一样,我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失望。
哼,忠心不二,果然只是书简和戏文里的东西。
“废话连篇!”
我把供词扔在御案上,揉了揉眼睛,温公公适时递上热毛巾。
虽然满纸都是悔过之言,用词遣句情真意切,却也空泛得很,我想知道的他们的动机、原因、目的、如何运作,以及同谋,甚至幕后一句没有。
老家伙,这个时候还想打马虎眼。
就冲着他们这种服软不认帐的劲头儿,也知道背后有人怂恿或者——指挥?
“还有什么?”
我一边问杨衍之,一边把热毛巾敷在眼睛上以解除困扰许久的酸胀和干涩。
“还有范太辅病情加重,恐怕……嗯……那个……不太好,陛下看是放还是……”
“大臣们都怎么议论?”
“这……”他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陛下,臣委屈啊,”他苦着脸奏到:“他们把臣说成陷害忠良、祸国殃民的酷吏佞臣,要把臣陵迟了呢。”
“谁人陷害忠良朕最清楚,你不用怕。”
“陛下圣明,其实刑官哪有不被骂的,臣倒无所谓,可是他们不该暗地里骂叶将军,想想叶将军对我朝的功劳,想想他一身正气满怀忠义,却被他们说成……说成那样,臣真是觉得——”
“说成什么?”我猛地站起身逼问,毛巾啪地掉在脚边。
杨衍之吓了一跳,连连磕头:“陛下息怒,臣……臣实在说不出口。”
“好啊,”我一拍书案,咬牙问:“什么人说的?”
“这……”
“怎么?这也说不出口?”
“不是,”他赶忙道,却一脸为难:“说是说得出,只是说过的人太多,不太……”
“有多少,你列出来,朕倒要看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
“臣遵旨。”
他喜滋滋地去了。
福公公道:“陛下该歇息了。”
“不忙。”我摇头笑道:“你说杨衍之的对头会有多少?”
居然动脑筋到我的头上,没想到他跟我这么久了,也会办这样的傻事。
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了解我,就想伸手拨弄拨弄,看来这个人也该谢幕了。
对啊,我笑,这样正好圆满。明日就给这一切画个句号吧。
终于可以去见他了,带着踌躇满志的笃定和如释重负的坦然,我踏着月色来在他的门外。
举起袖子闻了闻,还好,他应该闻不出我今日没有洗澡吧?想到他爱干净的程度,我不禁笑了,还未推门,却听熟悉的清朗声音道:“一个人偷偷笑,不会又有什么人要遭殃了吧?”
左首的窗子无声打开,露出看了千遍万遍仍然让我心弋神驰的面庞,晚风吹去了他眼中的清冽和倨傲,月光柔和了他脸上的刚毅和淡漠。
上次见到他这样的轻松惬意的表情应该是很久以前了,我楞了一下,狂喜汹涌如巨涛。
“清……”
直扑到窗前,隔着窗子,我的手指忘形地抚向他含笑的嘴角,轻挑的眉梢,晶亮的双眸……
“够了吗?”截住我的手,他笑道:“才两天没见,怎么好像不认得我似的。”
“不是我不认得,而是你又好看了。”
“瑞!”
“别,别恼,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我一拍脑门,怎么又忘了,人果然是不能太得意的,只好赔不是了。
“你看,你一天比一天难看我还爱你,多不容易啊,是不是该奖励一下?”
“就会贫嘴,”他推开我凑过去的嘴唇,忍俊不禁。
他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呢?也许能让我……
我在心里偷偷计量,却听他问:“为何到了门口却不进来?”
“怕扰了你的好梦,”拉过他的手亲吻,把布满厚厚硬茧的掌心贴在脸上摩梭,我满足地叹息:“真好,你在等我吗,清?”
这个想法让我心一跳,猛地抬头,总是淡漠的坚毅面庞微现然,却没有躲避我迫切的视线,只粗声道:“不行吗?”
“行,我日思夜想,求之不得,怎么能不行?”
我高兴得想大笑,却不敢,掩饰性地低头,我轻道:“还以为你不会等我,我老害怕如果跟不上你脚步,就只能眼看着你越走越远,永远够不着。”
“怎么又说这话?”
他动容地拉住我的手向后一带,我的身体撞进宽厚的怀抱。
“不是吗?你喜欢结交天下豪杰,不问出身,不分贵贱,哪怕一句话入了你的耳,也能得你待之如友。所以你的朋友很多,南越宗熙自不必说,我知道你还欣赏三皇兄的明净皎洁,五皇兄的英武侠气,甚至太子的儒雅风度。可是我一直猜不到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什么,清?我没有让你欣赏的特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