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来不及向港口的村民学会织网,就被白鸦拉上了战机,我从未在军部服过役,乘坐战斗机,这还是头一遭。
港口小小的木制码头成了我们简易的滑行台,随着风门杆的细微调节,爬上了滑行台。制动器在工作,副翼关闭,飞行速度指示器调到了升空速度,这美丽的大鸟就这么活了!
在滑行台起飞的头十几秒钟之内,鹞式飞机简直象从高速轨道上发射出去的炮弹一样直插蓝天!
白鸦将喷管设定到水平飞行位置,将副翼展开,我们以近乎直角的坡度向上迅速爬升!白云从身边一闪即逝,透明座舱外,是一片苍蓝的天空。
从来没有感觉到自由离自己是那么的近,我真想拥抱坐在驾驶位上的同伴,可惜那是白鸦。他的脸那么亲切,表情却那么冰冷。
从我这个位置,仍能看到驾驶盘上直观的地图,这双眼睛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能穿透厚厚的阴沉的云层,大地一览无疑。我们正在飞越海岸线,向望无边际的太平洋中央驶去。
电子导航仪锁定的位置在澳洲东部,几小时后,我还没有看到那美丽的黄金海岸,鹞式飞机的机头就降低下去,平视显示器的水平标志朝上滑动,我们的飞机正在以15度角俯冲,速度明显开始上升,空气制动器工作,平视显示器显示高度的数值飞快下降。白鸦稍稍修正航向,平稳降落在靠近澳洲海岸附近的一个荒岛上。
这里没有可以用来做跑道的位置,白鸦让飞机轱轮压过较矮的草丛,滑行数十米后直直插入一个低洼的土洞间。
机舱盖打开后就是满眼土尘漫天,我咳嗽着从座位跳下来,一路小跑奔到土洞外面,白鸦提着一个工具箱也出来了,我们还未向前走几步,土洞就彻底坍塌,把那昂贵的鸟儿彻底埋没。
我望望白鸦,他一言不发,直直向前走。
黄昏时分在海的那一端才驶来一艘小小的快艇,将我跟白鸦接到罗克汉普顿港,到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白鸦付钱给开快艇的人,那人递过白鸦的工具箱,给我们一张小纸条。
小纸条上面写的是一间小酒馆的地址,白鸦将我安顿在酒馆楼上的小房间,独自出去了。所幸白鸦没有对我说一句话,否则这时候我就此上路了,他这一路上都没有对此次澳洲之行吐露只字片语,这份悬念一直到他归来的第二天凌晨才解答。
白鸦回来的时候一身的海潮味道,象只被海水打湿翅膀的海鸥,他说,将军昨天已经过这里,向内陆进发。
我们直到第二天晌午,人流最汹涌的时候才离开酒馆,搭乘一辆装满宿醉酒鬼的公共汽车,离开港口,又换乘了无数的公共交通设施,周转到晚上,才在一所农场借到一台破旧的吉普车。
我对白鸦的小心翼翼有些莫名其妙,传说中的白鸦应该是大刀阔斧雷厉风行,而不是这副唯恐夹中尾巴的样子。当我从他那里知道,整个澳洲大陆已经被苏门网罗得密不透风,插翅也难飞时,不禁惊异万分,我问:“就凭一个小小的以色列?”
这句话对白鸦以及他所服务的国家机构无异于是极大的侮辱,他又沉默了,良久后他说:“这不是以色列,是将军。”
一个简单的名词,代表着多么强悍的意义!
这个苏门,在多伦多的霍特堡翻风覆雨后,又想在这片安详的澳洲大陆兴风作浪!可怕的是,他身边还有一个凌,一个不动声色,却出其不意的魔鬼!
白鸦的话很少,却都很有用,他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地玩文学游戏,如果他不想回答,干脆沉默,绝不屑于撒谎,一个投身政界多年的人,还能保有这份纯真,难得。
白鸦所说的天罗地网我不知道指什么,一路上都难得的平静,我们开车直驱进入草原,速度很慢,我说我可以在这里搞到一台直升机,白鸦却说,在这里,我们飞得越低越好。
他倒把我跟他一样,归为鸟的同类了。
第二十五章
malakh
澳洲是个不能够带给我美好回忆的地方,这里的草原永远干燥烦闷,烈日永远毫无摭蔽,我讨厌这些,它让我体质上的弱点暴露无疑。驱车从早上到现在,我的忍耐力开始下降,随车带的水喝得一滴不剩,我咬着干裂的嘴唇望向白鸦,他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白鸦是个做事极专注的人,就连开车这种小事做来也仿佛手握着别人的生杀大权似的,我笑他神经过敏,白鸦却动动耳朵,轻轻地说:“来了。”
“嗯?”我一愣。
一架喷染成墨绿色的直升机,早已经悄无声息地尾随在我们后面,速度极慢地低飞,道路两旁的动物甚至都没有受到惊扰。白鸦对我说:“别回头!”
我的脸侧了一半,缩了回来,直觉得背后的飞机贴得我们越来越近,连我后背都能感受到它螺旋桨带来的旋风。
直升机从我们右侧驶过,吹得我头顶的帽子都要飞了起来。机舱里探出一个脑袋,朝我们打量起来。我跟白鸦脸上都涂了加重肤色的橄榄油,就象在澳洲草原的烈日下经常曝晒的野外工作者,直升机划过我们升高时,我甚至还从座位上站起来,用原汗原味的澳洲英语朝他们高喊:“欢迎来到澳大利亚!”
这时候不知是否太阳太大令我产生幻觉,白鸦的脸上好象荡起一抹微笑。
不幸的是,两分钟后,我们又看到了这架直升机,它以极高的速度向我们俯冲,机载机枪从高空向我们扫射两排子弹,白鸦驾驶着吉普车向左边猛转躲过,车子驶向平静的草原,惊得小动物们四散奔逃。
“你来开!”白鸦说着离开方向盘向后座跳去,我赶紧接下方向盘,在直升机的扫射下走“之”字形路线。
白鸦打开他一直带着的工具箱,将里面的配件组装成肩携式火箭炮。直升机为了准确捕捉我们,靠得很近,几乎从我们右上方擦着飞过,白鸦趁机将火箭炮对准直升机敞开的机舱发射,小型火箭喷着炙人的白烟向直升机飞去,驾驶的人反应极机敏地躲开。机枪子弹划过我们的吉普车,将车头盖扫出几排弹孔,玻璃也全碎了。
直升机在吉普车后面紧随不舍,我将车子开得左摇右晃,白鸦又朝追赶在后方的直升机发射,多数被避开,可这只大鸟终有迟钝的时候,终于被白鸦的火箭击中直升机的螺旋桨,炸飞了一片桨叶,直升机立刻象折断翅膀的鸟儿一样倾斜着掉了下来,擦着地面数十米后停下来,里面狼狈不堪地滚出来几个人。
我将车子一个骤急的转弯向那几个人开去,还没停稳便跳下车来向他们跑过去,掏出腰间的枪对准他们大声喝道:“你们从哪里来的?”
那几个人摔得晕头转向,未及回过神来回答,我身后白鸦便已经将火箭炮对那几个人发出,还未靠近的我满身便已经溅得血肉横飞。
在草原上奔驰一整天的疲累,高温下的晕眩感,所有这一切涌上心头,难以抑制的厌恶、恶心让我当场呕吐起来。
白鸦看我没出息的样子,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表示,他的眼睛告诉我:你会跟他们的下场一样。
我悲哀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因为这张与阿寻一模一样的脸而对白鸦产生异乎寻常的亲切感,实在是愚蠢之极。他们之间,又何止天壤之别。
更何况回顾往事,我跟阿寻之间相处,又愉快到哪里去?
我们的吉普车被子弹击中,油箱漏光了油,开了没几步就熄了火,白鸦没收了我的枪,放进他的工具箱里,迳直往前走,我只能勉强跟随。
阳光跟热土榨光了我所有的精力,我象具行尸走肉一样跟着白鸦,他也发现我的脚步越发沉重呼吸越发急促,却丝毫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意思。
人的潜力是很惊人的,我每走一步都感觉自己熬不过下一秒钟,然而下一秒钟我还是坚强地迈出了步子,白鸦在前面,不时转过头来望着我,那目光意味深长,那目光让我不甘心,那目光激发着我的动力。
奇迹般地我在草原上行走了一整天,将烈日远远甩在后头,草原的落日尤为壮观,那失去焦热的红球就象被地平线活活吞没一般消失在眼前,我顿时神清气爽。
白鸦眯着眼睛望着前方的黑暗,就好象在告诉我,狩猎时间到了。
多少人就在这不可预知的黑暗中消失,永远也看不到光明;又是多少黑暗中的巨兽从夜色中走来,张开黑色的翅膀,摭天蔽日。
白鸦在一个丛林的边缘停了下来,那时候的夜空,被阴沉的雾摭住,黑得透彻。白鸦倚着一棵树坐了下来,说:我们等天亮再出发。
如果不是我已经撑到极限,真想讽刺他一句:我还以为白鸦是不惧怕黑暗的。
白天的丛林是安详而美丽的,所有的物种们有条不紊地生息繁衍着,
并没有因我们的打搅而表现惊恐,这些小家伙们比我们要勇敢多了。
相比草原,有大树蔽日让我的心态平稳多了,却也更让人感觉危险,仿佛每一棵大树后面,都会发生一段惨不堪言的悲剧。
澳洲丛林之中的蛛类和爬行类在世界昆虫学上都是奇观,其物种之繁杂种类之多样叹为观止,这里的有毒动物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多,看似幽静的表象下藏着数不清的栖毒蜘蛛、吸血虱、蜂,所以在进入丛林之后,我们各自拉下了因为炎热而挽起的袖管裤腿,小心翼翼地决定脚下的每一步。
阳光穿过树叶的层层摭挡拍着我们的肩,白鸦仍然在我前面行走着,身子微恭,步履沉稳,细碎的光洒在他灰土颜色的衣服上,好象无数的蝶儿在凌乱舞动,最后撞死在他的翅膀上。
因为白鸦的沉默而几近窒息的空气中,我居然发现一件有趣的事情,迫不急待地对白鸦道:“有人在跟踪我们。”
白鸦嗯了一声,勉强算是认同了,他还是继续往前走,也许他认为,这些跟踪者根本没有对付的必要。
跟踪我们的一共有两个人,这参天大树和林中嘈杂的声响都没能掩饰得住他们的声息。他们的跟踪水平实在太拙劣,那完全是三年级的小学生在玩躲猫猫的游戏,可我现在闲极无聊,不介意陪他们耍上一耍。
夜幕降下的时候白鸦点燃了一团火,用一堆树叶垫起一张床睡下,徒步了一整天,我们都很累了,包括那些跟踪我们的人,对三年级的孩子来说,这么一整天真够受的,他们呼呼大睡得象两只小猪。
我在半夜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在他们栖身的大树下,设了一个简单的捕兽陷井,第二天清晨,离我们十几米之外的一棵大树上,吊着这两只嗷嗷乱叫的小猪。
那真是两只大肥猪。
我被这声音吵醒后,饶有兴致地走过去,拿一只较软的藤条抽打他们的屁股,喝令他们别叫唤了,把白鸦惹毛了,有你们好受的!
白鸦对这边发生的事情不理不睬,他整理好褶皱的衣角,看也不看就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仿佛认定我跟那两人一样是童心未泯的幼稚儿童。
我的兴致顿时象扎破的气球一样漏光,扔下手中的藤条就走,直到身后两只小猪再也忍耐不住,朝我们大喊:“首领!首领……”
我惊异地望向白鸦,脱口问道:“他们是你的手下?”
这问题真傻,苏门的手下,同样是白鸦的手下,难道我还以为白鸦现在跟我并肩站在一起,就是背弃了苏门?
我回去将陷井上的两个人解下来,他们没命地跑到白鸦身后,跪倒在地拖着哭腔喊:“首领!您真的要到‘malakh’去?”
白鸦没有说话,却停下了脚步。
“首领!‘malakh’已经变成了地狱……”说话的人低下头去,面容凄苦无比。
白鸦回过头来,目光严厉地问:“你们知道‘malakh’在哪里?”
malakh,在希泊莱语中意为天使,卓吉对我说,天使已经变成了魔鬼。
卓吉是白鸦手下一名士兵,提起这个魔鬼他就恐惧得浑身颤抖,可是在白鸦的命令下,他不得不带领我们回到地狱般的“malakh”。
这个地狱般的天使,令我万分好奇。
第二天一切出乎意料地顺利,是没有任何结果的顺利,只不过是丛林中,我们象旅游者一样又漫步了一整天,卓吉跟他的同伴给我讲了许多犹太民族的神话,可是我一提及“malakh”,他便又沉默了。那种沉默比白鸦的更让人讨厌。
卓吉他们的到来为我们带来了帐篷,不需再幕天席地,从林的夜晚相比草原要讨厌许多,闷热潮湿,所有我反感的热带气候在这里都体现了,睡觉的时候我要用树叶编织的帽子不断扇着风给自己送一些新鲜空气。
地鼠钻出头来,夜鸟在吟叫,蛇类在树枝上虬结……
还有,白鸦,在夜影中轻轻的叹息。
是谁的守护让我如此放松,我真的沉沉睡去,直到被足够的声响吵到不得不醒。猛然惊觉自己警备松懈到这个地步,我窜起身来迅速钻出帐篷。
篝火熄了,四周一点光亮也没有,除了黑暗我看不到任何东西,贸然行动是愚蠢的,我只好待在原地,仔细分辨动静。
在我的九点钟方向,地上的落叶簌簌做响,有人奔跑在上面,这个声音离我越来越近,直到扑面的气息袭来,我才惊异速度之快,根本不及出手,就整个人被按在地上。
如果此人要致我死地,那不到半分钟我就不在人世了,然而对方只是重重捂住我的口,力道并不重。我闻到,是白鸦的味道,安静下来,躺在他身下,跟他一起静等周围动静。
旁边的帐篷传来声息,捂在我口上的手迅速撤离,压在身上的力量也不见了,下一时刻,听到另一个方向传来一声惨叫。
卓吉的声音在愤怒地咒骂,用他们家乡独特的方言,接着就静了下来。卓吉点燃了一个火把,急促地跑过去看发生什么事情,我紧随其后,从地上一跃而起冲了过去,结果也被吓了一跳,卓吉更是当场惊叫起来。
白鸦整张脸血淋淋的,火光一照之下夜鬼一般煞人。
“你受伤了吗?”我问。
白鸦摇摇头,火把在他眼睛中燃起两个小火焰,血色居然让他的整张脸孔生动起来。
咦,奇怪,脸上滴落了什么,苦苦涩涩地流入口中。
一种惊栗的感觉传遍全身,我整个人都僵化了。
因为这是我熟悉的--恐惧至极的味道。
卓吉还疑惑地问我:“是下雨了么?”
直到我们看到彼此都满头满脸的血。
不约而同地往上看。
他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