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敛眉:“那你……”
他又笑,虽然面色苍白,却如雪中寒梅一般孤傲:“我有足够的自信……你逃不掉的。”
阿廷翻开表盖,表盖的内面是一面特殊凹面的小镜子,用于反射聚集表盘的灯光照明。阿廷举起腕表对准我,他正面对着我,镜子反射太阳的光线,将明亮的光柱注入我的眼睛。
我的眼睛因为受过光能武器的攻击,险些失明,即使很快恢复了视力,也留下永久的隐疾,再也不经不起强光的刺激,只可怜我一招得意,就将这弱点抛在脑后。
这就是阿廷最后的筹码,他处处算计且深谋远虑,还未发生已将所有计划得圆滑,我再怎么随机应变,始终也要败他一笔。
敌人--原来是那么可怕的词汇,可怜我还未上阵就已丢盔弃甲。
眼睛是什么,是水,眼泪是什么,同样是水。
我的人生恐怕是许多年不曾这般流泪了,现在却窝囊的痛哭流涕,惹人笑话,不过不会有人笑话我的,因为我面前唯一的人,只有冷酷的微笑。
我眼睛最后能看见的就是他的微笑,两次,两次都栽在同样的戏码上,两次他都用同样淡然残忍的微笑征服我。
我并没有因为陷入黑暗而恐惧的哭,可是眼泪,它根本不受我控制,象泄了口的洪水般奔涌而出,又与寒冷的空气接触,在我脸上凝结成晶体,一把摸上去,我的脸象被冰重塑过一般。
从视觉神经发出的疼痛指令牵动整个大脑,延伸到全身,我全身都被刀钻一样,只能倒在地上喘息呻吟,喉咙里发出的嘶吼,是一头受伤的、却无力嘶吼的野兽。
我在雪地上翻滚了许久,精疲力尽,阿廷待我耍弄够了,渐渐靠近我,我听见他的脚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声音。料不到他下一步的动作,我却不愿意就此束手就擒,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推开靠近的阿廷,可方位却错了,一把扑个空,倒让自己狼狈地跌倒下去。
阿廷已经从后面贴近我,自己的腰突然被人抱紧,我欲给他一个后肘,却被他灵巧避开,全是自己在手舞足蹈徒劳无功。耳边掠起风动,想起他那出神入化的鞭功,我不由牙齿打颤,他莫不是准备把我当成一头野猪,一路鞭笞着赶回去吧!
“阿廷!为什么?我们不是说要去找阿寻的吗?”我搬出最后的筹码,这次却棋差一着。
的确,阿廷每每听到这个名字,声音里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这次也不例外,可他却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阿寻!包括我自己!”
我迷惑,却没有时间再问,因为他的脚步靠近,伸手要制住我的双手,我抢先站起身来,滚到一旁,虽然惹不起,总可以躲得起,我忘了我还剩下一个绝胜的条件,就是环境。
雪山的环境很单纯,单纯到一个瞎子也可以无忧虑地横冲直撞,而对阿廷来说,寒冷却是无法抵御的强大。
我无从知道他现在感受如何,因为我要利用自己速度的优势逃跑,漫无目的地寻找自己的生机,虽然自己不可能被冻死,却极有可能永远迷失在这荒芜的地方。
阿廷一直在后面追我,他的脚步很勉强,却一直在坚持,有了追捕的动力和运动的活力,他越来越有精神。
我听他的脚步越来越近,心里十分着急,在阿廷急促地喊出一声“小心前面!”时,我根本不及停下脚步,甚至我还怀疑这是他又一个诡计。
直到我脚下的雪层突然松软,令我一脚踏空向前跌去时,发生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
要说不可思议,真是--我几乎要怀疑是我的幻觉!在我跌下去身体失去控制的时候,有一双手从后面迅速伸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即使有人告诉我那是上帝之手我也不会有那么惊讶,可那是阿廷的手,那是自私、冷酷、总是过河拆桥、无人性到极点的阿廷!
也许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做好事,可他马上就会后悔自己这一时的善良--我很快听到雪层再次断裂的声音,他赖以委身的地方也松动起来,我们双臂紧握所形成的紧张力度,一下子被卸掉,我跟他同时从上面跌落下来。
我看不见四周的环境,只是身体很长时间内都无能为力地翻滚着,所幸下面不是悬崖,因为跌下来的时候,身体接触的地方都很柔软,我们很可能只是从一个断裂的雪层滚下来。
没有寒冷的威胁,在柔软的雪地上翻滚,对我来说还是件有趣的事情。当我的身体静止下来后,四周都不透气,我想自己大概被堆积下来的雪压住,伸手去推,有一面比较薄弱,我便努力向前扒动,很快就钻出一个小洞来,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却不得不考虑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小小一场雪崩对普通人来说就是灭顶之灾,阿廷纵然身怀绝技也无法与自然之力抗衡,那他现在?
我大喊一声他的名字,声音宽广空旷,却没有任何回音。
我完全手足无措,不知该从何寻找,在雪崩之后寻找遇难者,这对专业搜救队尚且是困难的工作,何况我现在只是个瞎子!
从没那么痛恨自己的无能,我对他的所有憎恶怨恨,都在他那伸出的温情手掌中,化作绵绵的感动,令我急不可待、逼我要去救他!我只想让他告诉我一个答案!
第九章
致命罗密欧
我的眼睛由于高强度的光能而被灼伤,留下永久的后遗症,只要接触到稍强的光热,就会出现失明,但从医学角度看,这是暂时性的,只是恢复的时间长短不一。我从地上胡乱抓点雪,糊在自己眼睛上面,加速灼热的降温。这方法很傻,不一定见效,还会严重损坏我的眼睛,可这些都不重要。
我的脸深深埋在雪地里,眼睛的一轮又一轮疼痛让我几乎难以承受,眼泪一股又一股涌出来,渗入冰冷的雪层,形成一个又一个小涡。
我猛得抬头,被对面的太阳照得不得不闭上眼睛,由此我知道,我看到了,转个方向小心翼翼睁开眼睛,天地间虽然还是一片片混沌,却已足够使我欣喜若狂。
我记得自己给阿廷套上自己的外套是深棕色的,那在雪地里应该是比较醒目的--假如……他还没有被埋住。
这时候我真是昏了头,其实任谁想想都知道,茫茫雪地,寻找一个人简直象大海捞针一样渺茫,何况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半瞎子,换作别人我会笑他愚蠢至极!可现在我的大脑完全考虑不到这些,我只有一个目标:找到阿廷!
我俯着身子在雪地里不断翻找着,因为直觉而在某些地方挖出一个个洞,有些洞达数米之深,我有时候会幻觉,这个地方,可能就差一尺--甚至只是十公分,就是他!
结果是徒劳无功,我说过我的直觉向来不准,本来就不充足的精力被榨得所剩无已,我仰躺在雪地上,望向苍茫的天空,阳光已经不那么耀眼。
是太累还是太疲倦,我居然就这么睡去,醒来后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要知道我睡去的这一会儿,对一个身处险境的人来说,可能就是生死一瞬!
我赶忙起身,正欲继续找,蓦然想起令我惊醒的原因。
是直升机的声音,我抬起头来望着那个突兀的家伙,在白雪银天映衬下,他那墨绿的机身,显得多么有活力。
是情报局出动搜索我们俩了,他们的动作实在太慢。以我现在的处境,本该对他们避之不及,可我却欣喜若狂,即使让我前功尽弃,即使是让我再次身陷牢笼,神哪,也请你救救他!
我一跃而起,在地面上手足并用地大做动作,他有意搜索我们,躲都躲不开,何况我这么大张旗鼓,只是他们大概也很奇怪我的举动。
直升机找不到平地降落,用悬梯落下几个人,雪花在螺旋浆风下疯狂飞舞,他们手持重械接近我,严阵以待。我上前一步,急切地说:“阿廷他不见了!”
悬梯上最后一个人听到这句话几乎是从半空中跌了下来,狼狈地爬起来后紧紧抓住我:“阿廷他怎么啦?”
“雪层断裂,他掉了下来……”
没待我说完,来人就急切地吩咐全队组织搜救行动,加派支援,安排得井而有序。
我放心下来,这是卢费--天底下,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比他更关心阿廷。
一心关注着卢费这边,不防后面有人对我突然发动袭击,后脑遭到重击我侧倒在地上,有人从后面用膝盖抵住我的肩,将我双手反锁在背后,扣上手拷,手法非常专业。
一个男人将我扛上直升机后,吩咐机师回总部,我开始奋力抵抗,用脚踢向他的脸,虽然被他挡下,可我一轮轮的攻击,让他非常吃力,直升机也因为我们俩的打斗而晃动起来。
我站在直升机舱门前,正欲往下跳时,他厉喝一声:“混蛋!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声音非常耳熟,我确定他是我眼睛动手术的时候旁观者的一位,带上卢费跟阿廷,三个人都到齐了。他们都是高层官员,我跟他们一一交手,真是值得骄傲的资本,情报局如此看得起我。
只是这一位拳脚功夫跟阿廷相比差了太多,处处落在我下风,明显手忙脚乱,我一脚将他绊倒在地,他向前栽去,险些跌出舱门,身子已经出去一大半,他忙伸手扶住反手把自己救过来,我趁此机会从他身侧越过,直接跳下飞机。
他惊恐万状,忙伸手来捞我,要知道飞机已经升空数百米,纵然下面是雪山,跌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我当然也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早在与他打斗的过程中,我背在后面的双手已经替自己打开了手拷,一直虚张声势,在跳出机舱的同时用力抓紧直升机的停机架,那男人刚一探出头,就被我腾起一脚正中头颅,身子向下跌出来,我伸出一只手抓住他,喊道:“回去!”
男人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已经四肢悬空半吊在几百米高空,大叫着:“你疯了!”
“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才是疯了!”我的手只抓住他的衣领,他的卡其布军衣非常结实,只是脸上的表情很骇人。
“你你……”
我作势晃动我的手:“快点呀,我可坚持不了多久。”
他嘴角抽搐,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总得先回飞机上吧!”
“不!就这样,让机师降落!”
我一直提着那男人的衣领,近距离观察他面部的表情非常有意思,等到了我认为安全的高度,我手一松将他丢下雪地,自己也松手跳下去,他狼狈地在雪地上打几个滚后站起身来,整个人象只大雪熊,怒火三丈望着我。
我瞟他一眼:“有什么好瞧的!”
他瞪我一眼:“有你好看的!”
我冷哼一声,不理会他,转身朝卢费他们那方向跑去,男人却在后面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还有什么事吗?”
“有一句话……”男人凑过来一步,将手搭上我的肩膀,道:“我认为应该让你知道……”
我迷惑地望着他,他那湛蓝色的眼睛在雪的反光下一闪一闪,不到两秒钟我全身一阵痉挛,不受控制地向地上滑去。
“不要得罪罗密欧。”他亲吻了一下手指上的戒指,笑意盈然道。
罗密欧是他在情报局的绰号,意喻他是个浪漫得无可救药的人,因此他从不喜欢拳打脚踢武刀弄枪,他的武器全都带着中世纪罗曼蒂克风格,比如藏在戒指里的麻醉针,还有玫瑰花束中的迷迭香。
情报局人人身怀绝技,每个成员都有自己吃饭的家伙,小瞧他是我的过失,我无话可说。
我将他呈上来的玫瑰花束扔在一边,问道:“阿廷呢?”
他沉沉脸:“你刚刚醒过来五分钟,提到这个名字已经十九次了!”
我耸耸眉:“那怎样?”
“如果我没记错,阿廷是我们的人,而且是你的敌人。”
“我跟这里每个人都是敌人。”
“那可未必哪,起码我们就不是。”说着他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甚至坐在我的床前。
我发出个不屑的鼻音。
“如果我们是敌人,你的眼睛现在恐怕还看不到--不要忘记,这是阿廷的杰作。”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是……”
他咳嗽了一声。
“你是医生?”
“嗳~~~”他故意拖了个长音:“所以我们是朋友。”
我呵呵笑两声:“好吧,朋友,现在请你告诉我,阿廷在哪里?还有,卢费呢?”
罗密欧的腮帮子气得鼓鼓的,很孩子气的表情,说出的话却很正经:“他们被怀疑与你是同伙,正在接受隔离审查。”
“这么说阿廷没事。”我松口气。
罗密欧冷笑:“我想他更希望自己有事。”
我的心一紧,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怀疑背叛组织的间谍被抓回来以后,会遭到的待遇是极其可怕的,何况在这个本就很可怕的秘密情报局,他的未来令人不敢去设想。
我在特护病房看到阿廷,他全身包裹着厚厚的被子,身上插满输养管道,象个纸娃娃一样躺在那里。
我问罗密欧,我能不能进去看他。
罗密欧沉吟了一会儿道:“可以,你最好能帮他尽快……了结自己。”
我的心顿时寒冷到抽痛。
特护病房的温度正适宜,一进去就感觉阵阵暖流钻进裤腿,这本该是情报局最人性化设计的一个部门,可在我发现墙上隐藏着的监视器时,厌恶感油然而生。
在病房里,由于要观察病人,当然是可以算做保密协定以外的特殊情况,可他们真的只是为了观察病人吗?我站在那里,感觉阴冷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向我逼来,虽然无形却有意。
我站在阿廷床前,背对镜头,挡住监视器,过了十几秒,阿廷的眼睫毛微微颤了几下,我抓起他的一只手,放在手里抚摸着,嘴里喃喃着语无伦次的话,全无意义,同时用一只手指,在他掌心敲下轻微得几乎察觉不到的莫斯密码。
在满是间谍网的情报局里玩这种简单的间谍游戏,我们的行为简直幼稚,可我跟阿廷有我们之间独享的秘密,任何人通过任何方式--都破解不了的。
我的第一段密码是:看我多好,不象你,卸磨就杀驴。
第二段:你认为自己是哪种驴子?
第三段:驴子跟骡子有什么不同?
第四段:驴子你喜欢吃草吗?
我相信除了阿廷外任何人听到这段儿童会话似的语句都会莫名半天,即使情报局的人比普通人聪明十分,他们猜到七分也猜不到三分,何况我们话中话外还有一分。
第十章
阿廷啊阿寻
阿廷出了事情,卢费心急如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