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给拖出去了。
忽然有一只手从车门中伸出来,无声无息,按到踏滑板人的脸上。不见用力,那人却仰天跌倒,头在地上撞出沉闷回响,好似一只熟透的西瓜。女孩子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已经好好坐在车上的椅子里。
车开动了。
白饭如霜 :爱 式(2)
她涕泪俱下。止不住受惊后的哀哭。掩面。
这时肩膀被人轻碰一下,她吃一惊,弹跳开才发现是一张纸手帕。递过来的人白发星星,是那个一起等车又救了她的男人,年纪不轻了,有一双深黑的眼。
他递完这张纸,便在对面坐下。看着窗外飞驰的混沌,沉默不语,对来龙去脉都似不关心。空气中只有女孩子微微的啜泣。
最后一班地铁,向来是这样的冷清。忽明忽暗没多久,男人到站了。女孩子似乎也到站了。一齐站起来,走出去,一前一后的。卡啦卡啦单调的鞋子撞击地板声响出了地道,响上了街头,一直没有停止。直到进入一条黑暗的小巷子,巷子里的路灯都被夜间不喜欢光亮的人打烂了,换了无数次以后,城管部门无声地宣布了放弃,这里发出腐烂和危险的气味。只有远处的霓虹带来微弱光线,照见墙壁上粗暴的涂鸦。
男人终于转过身来。不远处的女孩子受惊般止步,将自己的围巾紧紧裹住脸。在嘴巴那个地方,仿佛有液体滲出来,有些湿润的痕迹。
他温和地看着她:“我叫司徒江左,你呢?”
一个低低的字含糊地被吐出来:“苏。”
司徒江左看了看自己的表:“现在是十二点过三分。苏,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跟着男人来到这样的地方。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和他的神色一样平静而安详,和暴风雨过后的大海一样,不见丝毫紊乱波动。只是不知道他的暴风雨,是否真的曾经来临。
苏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她嘴边的围巾已经彻底湿润,在五彩的织物上一片暗,看不出颜色,渐渐就滴出来,落下来,苏神色大变,狂乱地用手去捂,指缝里红色殷殷,赫然是血。
不停擦,不停擦。血流却越来越急,溢满她一手,滴落到衣服前襟,一团团诡异地晕开。交融着绝望中的呜咽,恐怖之极。
这动静不算大,不过足够提醒耳朵尖的人这里有女孩子。一个粗鲁声音从巷子深处暴躁地喊:“吵死人了,你们在干什么。”
随着浓烈的酒臭,黑暗中摇晃出好几条游魂一样的身影,半跌半撞,冲了出来,见到苏玲珑浮凸地站在那里,一起屏住呼吸,几秒钟后,就狂乱地大笑起来:“小妞儿,有小妞儿!怎么了,外面不够好玩,要来这里找乐子吗?”他们推开司徒江左,团团围住了苏,女孩子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她低着头,还在不停地擦嘴,隔着围巾,发疯一样,试图将奔涌出的血水堵住或撇开。这时候她头发一紧,整个头被强拉起来,那发臭的男人嘟囔着轻薄她:“神女吗,蒙面……”一手把围巾撕扯了下来。
四周一片死寂。
持续良久。
逐渐有了声音。牙齿上下打战,腿脚互相撞击,仰天倒下去,撞到坚硬的地面。
然后是从人类喉咙里能发出的最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着,沿着长路远去,许久仍然清晰可闻。
苏再蹲下去,双手撑在地上,簌簌发抖。血水从她的嘴角大滴大滴掉落到地上。触目惊心。
有人扶她起来。苏呆呆地转了头,看到自己肩膀上那只手,修长圆转,漂亮之极,而最奇特之处在于,手指上没有关节,代之以小小椭圆状的金属盾牌,隐约有字。
她看不清楚是什么。从大嘴里奔涌出去的血液太多,头脑已经开始有点迷糊。她所想的是,在看到她真面目以后,为什么这个人没有惊吓得跑走呢?
从前她所为之骄傲的,樱桃般美丽娇俏的小嘴,已经被一个巨大的裂口代替,从中心一直裂开,到达两边的耳根,无法闭合,雪白牙齿被浓烈的红色染遍,比任何野兽的血盆大口都更惨烈狰狞。
在失血过多而晕倒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担心,好好睡吧。”
苏好好睡了一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很久以来,那次在地铁里的可怕经历之后。每天晚上她都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盛大的派对上,晚礼服的银色袖子流星一样回旋,艳惊四座。这个部分是她喜欢的。可是接下来,她穿过紫色的长廊去洗手间补妆,推门,扑面而来的镜子里,她的嘴巴正像西瓜壳穿过利刃一样,向世界展示越来越大面积的红。
这不是最可怕的部分,最可怕的部分是,当她经过痛苦挣扎,终于大汗淋漓地醒在自己床上的时候,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现实与梦境原来一脉相承。日复一日,不用太久,她从爱娇得宠的女子,变成了被世界厌憎的妖怪。逃出了学校,有家难回,渐渐被正常的生活彻底抛弃,沦落去地狱里。就好像在刚才那群滑板族的眼中,不慎露相的她,应该被拉去游街,然后在市中心绑上十字架活活烧死。
她以最舒服自然的方式醒来。耳边有轻轻的莫扎特音乐,身下的床柔软微陷,好像一个贴心的怀抱。伸个懒腰,眯着眼睛,轻松地去摸床头柜上的一杯水。那是她的习惯,每晚临睡前,总会放一杯水在那里。
她的手扑了个空。
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竖起来。
现实从天而降,将她短暂的幻觉打得粉碎。感觉一下,嘴巴四周仍然是空洞冰凉的,舌尖与空气做着最直接的接触。一夜好睡,并没有扭转乾坤。她惊叫一声,翻身坐起来。
眼睛彻底睁开。
她看到一碗汤,稳稳端在一只似曾相识的手里,距离她不过两米。那端汤的人,正温和地微笑着:“你醒了?来喝点汤。”
她期期艾艾:“你,你不怕我?”
他放下汤,坐下来,歪着头,看到什么好笑物事也似:“怕你什么?”
事实显而易见,他却不是故意戏弄的口气。轻轻伸出手托住她的下巴,他细细看了几眼,忽然笑起来:“想换个样子吗?”
笑容如春风绽放,仿佛三月里太阳的光辉,照耀着刚刚苏醒的大地。
苏在这瞬间忘记了自身的困境,竟然看痴了。等她回过神来,就看到司徒江左手里拈着一朵象牙白的大百合花,花瓣丰厚清冷,盈润新鲜。司徒江左折下一片,轻轻贴上了她的脸颊。一点寒穿过空洞的血肉经络,散发到她的身体深处。再一片,从另一边贴过来。司徒江左退后两步,看了一看,说:“好了。”
“什么好了?”
白饭如霜 :爱 式(3)
她将信将疑地问。一面小小的镜子放到眼前。里面的女孩子粉颊如玉,小嘴玲珑。是她一个月前的样子,甚至,肤色毫无瑕疵,还要美些。
一个月前,她放学回家,正值高峰期,地铁中满满当当的人。没过几站,就把她挤到了角落里,脸贴着靠墙的扶杠,动弹不得。雪上加霜的是,从来没有出过问题的地铁,那天偏偏随着一声长鸣,断电停在了地道中央。焦躁炎热的黑暗中,她感觉到有什么湿润软滑的东西掠过自己的脖子,团团缠绕上来,像断头台上的绳索般,渐渐收紧,她恐惧万分,呼吸急促,手脚在空中胡乱挥舞踢动。奇怪的是,在那样拥挤的氛围里,却没有接触到任何人的身体。周围的嘈杂模糊远去,如同梦境一般不真实。
如果那天地铁没有及时启动,她会不会变成第二天报纸上离奇死亡案件的主角,是一直挥之不去的疑问。如果选择,她宁愿答案肯定,因为之后的境遇,生不如死。
司徒江左靠在不远处,听完她的叙述。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向她扬扬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帝国大厦三十三楼,DAYDREAM俱乐部。
这是午餐时间。“MEMBERS ONLY”的客厅中三三两两的人散落着,享受五人乐团的现场演奏和大厨精制的食物。
道格拉斯坐在面对大门的位子上,盯住桌上酒杯中殷红的液体,鼻端传来微微醇香。这是号称法国国宝的“CHATEAU MARGAUX”,全世界善饮者的爱物。不过,他现在的出神,并不是为了细细品味美酒的微妙魅力。
距离在“松嫩”号上发生的惊魂事件已经月余,阴影却一直挥之不去。选美赛事的主办方为维护己身名誉,使出了全部的公关手段,希望将此事的知情范围限制在当时船上的乘客之内,大机构的手段通天,竟然如愿以偿。适逢其事的传媒方,无论是以立场独立著称的纽约时报,还是酷爱噱头异事的太阳报,一律缄口不言,若无其事。那十位发生异变的佳丽,以模特公司签约前最后集训为名目,被安置到遥远的西非软禁。五花大绑,头脸尽包,从风光无限前途无量的公主,眨眼成了人人憎厌恐惧的怪物。
想到这里,道格拉斯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即使已经答应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他心里却横亘着一个无法解开的结,每天每夜苦恼着他:在这个一切现象都应该可以解释的世界上,到底那十个模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气叹到一半,眼帘中忽然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站在门前,和接待的侍者讲着什么。
无懈可击的衣着,清俊但正不可避免地开始苍老的脸容,一双纯黑不见底的眼。
道格拉斯几乎跳了起来。
这是他在船上遇到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只说过几句话已令他印象极为深刻的男子。在最后全船乘客聚集约定保密的时候,却不见他出现,而负责邀请和接待的所有工作人员众口一词,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曾和那人同厅用膳的宾客一致露出迷惘不快之色,仿佛在责怪道格拉斯是乘乱制造更大的疑团。
如果不是在这里又见到,几乎连道格拉斯本人都已经要确认,自己那天是受了太大的震撼,以至于出现了妄想。
他听到门童冷淡而礼貌的声音在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是私家俱乐部,只限会员消费,我很抱歉不能让你入内。”他急忙跳起来,准备冲到门口去,此时那个男子眼帘忽然一抬,轻轻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神色,犹如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手中挥舞的死光,带着不可思议的凌厉威严。尽管并非注视道格拉斯,却已经使后者捂住胸口,毛骨悚然。门童本来笔直的背脊忽然坍塌,软软鞠着躬,艰涩惶恐地退开去,连声说着:“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然后那双眼睛就转过来,落在了道格拉斯身上。
他从震撼里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人已经坐在了自己面前,说:“我是司徒江左,很高兴再见到你。”
道格拉斯张开嘴。
司徒的手指拈起他的酒杯,端详了一下,缓缓说:“CHATEAU MARGAUX,一八五五年葡萄酒排行榜第三名,以百分之七十五的CARBERNET SAUVIGNON,百分之二十的MJERLOT,还有百分之五的PETIT VERDOT和CABERNET FRANC四种葡萄酿制,富有覆盆子果汁味。的确是佳酿。”
道格拉斯慢慢镇定下来,干着嗓子说:“你也爱喝酒?”
司徒放下酒杯,向他微微一笑:“不。只是这种酒第一次酿出来的时候,我凑巧在现场。”
道格拉斯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到底是谁?”
司徒并不理会他的问题:“我来这里,是想问问你那天船上的事情。”
道格拉斯的身体紧紧贴住椅子靠背,指甲几乎抠进了自己腿上的皮肤。压迫和战栗不知从何而来,却环绕周身,不可断绝。他闭着嘴一声不吭,无话可说,也不想说。
司徒没有看他,手指却在桌子上轻轻地划着圈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手掌轻轻一拍。
响声不大,道格拉斯却吓了一跳,他受惊地望过去,忽然发现本来只铺着亚麻桌布的餐台上,凭空出现了数枝植物。
是很美丽鲜活的植物。长长的茎干,碧玉一样澄明柔润,交错有修长心形的叶子斜斜伸出来,最顶端开放着一朵小小的花,四瓣,无蕊,红到触目惊心。
司徒拿起那几枝植物,放在手心里。在那里它们渐渐融化,慢慢融化,等他再张开手,只剩下两颗微微颤动的圆润液体珠子,一颗是绿色,一颗是红色。
那两颗珠子,滑进了道格拉斯的酒杯。司徒眼角带笑,似乎看到什么好有趣的事情:“定神珠强化记忆,忘情珠杜绝顾虑。疯狂植物园的出品总是这样令人惊奇。”
白饭如霜 :爱 式(4)
道格拉斯立刻醒悟过来这是要给自己喝的,因此他飞快跳了起来,想要夺路而逃,显然他的动作不够快,或者说无论怎么快都无济于事。因为那杯子已经冲天而起,径直在他口边一倾,加了料的葡萄酒就好似识途老马一样,飞快冲过舌头,泻下喉咙,涌入胃部,然后为了不要被直接排泄出去,还踩了一脚刹车,然后就在里面打起转来。他捂住脸,无力软倒在椅子上,感觉血管里开始燃烧起了星星点点的火。
司徒安静地坐着,等待。等待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只要你对结果有所把握。
道格拉斯在对面开始手舞足蹈,辗转哼叫,口中喃喃自语,说的都是生平秘事:第一个爱上的人死于车祸;母亲曾经说他是白痴永无出息;设计出来的作品被无情批评,令他痛苦到几乎自杀。忘情珠的效力发挥作用,人所压抑的一切都会坦白。而四周人来人往,却统统视若无睹。所能听闻的,只有司徒,只是对于他来说,世上早已没有什么值得动容,因此生之欢乐,也极有限。他将手边冰桶里喝到一半的葡萄酒瓶取出来,握在手里摩擦,恍惚中酒瓶周围蒸腾起轻微的雾气,氤氲袅袅,中有隐隐约约的无限青翠,是波尔多最初的葡萄胜景,连绵开去,如同梦幻。
起初他看到,然后道格拉斯也看到。这奇观甚至让他忽略了自己正从脑海澎湃而出的无限记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同时他听到司徒平和的声音传来,问:“那天船上,有什么特别?”
他一丝犹豫都没有,脱口就答:“选美佳丽的嘴巴忽然都成了血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