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衿!”无衣惊呼了一声,努力睁开了眼睛。面前的影子从模糊转向清晰,是郢王!郢王正略带焦灼地注视着她。
“无衣姑娘,你总算是醒过来了,郢都的百姓都等着你呀。”郢王微笑道,笑容间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苦楚。
她昏迷了一天,郢都附近几个城市都被虢国占领。郢都人心惶惶,风声鹤唳,百姓纷纷举家迁徙。兵士死伤过半,四处可见乱尸碎骨。若她再不醒来,郢国恐怕要因这场劫难而消失于尘埃之中了。
“王,无衣恳请出战!”仍然是那句话,无衣说得大气凛然。
卷耳在她身侧道:“王早已在你昏迷之后准奏了。只要姑娘身体无碍,粮草先行,兵马随即听候姑娘调遣。”
无衣挣扎着起身,在郢王面前跪拜道:“无衣定当竭力为王效命,万死不辞!”
肆君子于役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
虢国的大军兵临郢都城下已有数日。他们在郢都附近的畿城安营扎寨。绣有虢国标志的龙首大旗迎风招展,斜斜地插在城墙之上,原本是黄白相间,现下却变成了血红的色泽,连日征战,想必是被将士的鲜血所染。思无邪站在城墙之上,俯瞰着莽莽苍苍的郢国之都,繁华的城市,顷刻间变得尸横遍野,血腥之气随着夏日干燥热辣的风,席卷而来。
虢王好战,有并吞八荒、称雄宇内之心。在不久之前,他们将附近的山月国一举歼灭,占领了山月国绵延数百里的土地。虢王大喜,立即发兵,让思无邪重领大军,进攻郢国,想要如法炮制,占领这块富庶之地。
“思将军,据说郢王命一个神秘人为击鼓手,在前方不远处领着郢国的兵众开始安营了。”思无邪正沉思中,传来细作的禀报声。
“神秘人?”思无邪皱了皱眉,“再去打探!要将他的底细探清楚再来报我。”
“是。”那人领命,匆匆离去。
画上眉儿:击鼓(3)
隐约可以听见郢国兵士的号角在不远处鸣响,仿佛呜咽的雄狮,思无邪心下突然被什么绊住了思绪。这号角声吹得中气十足,不像是士气衰败的样子,相反,还带着某种磅礴之气。向郢兵安营的地方望过去,他们正在寨前搭建竹台,想来是给那个神秘之人建造的鼓台。台上放着一面白皮大鼓。那鼓身厚重而严实,鼓皮绷得极紧。思无邪暗忖,这击鼓之人,定是神勇异常。
可是即便有这只鼓,郢国兵士也注定要在这一战中失利。他暗暗抚着胸口那面青色的护心甲,这青龙皮制成的护心甲,是虢王在睡梦中弑龙,剥其皮后惊醒,谁料醒来,枕上居然多了这一件泛着青色的护心甲。因思无邪战功显赫,虢王便将这个宝贝赐予了他。倒也奇怪,有了这护心甲,每每战场之上,都让他大获全胜且毫发无伤,想来这一次也不例外。
仿佛感应到某种气息,那件护心甲此时变得温热起来。思无邪将手放在上面,仔细端详,竟感到一阵灼热,而铠甲中间也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白光。白光形成一个小小的漩涡,不停地旋转,旋转,渐渐地,护心甲变得如同镜子般透明。定睛一看,那是一条白色的腾龙,在云雾之间蜿蜒游走。背上坐着一个红衣女子,皓齿编贝,明眸善睐。女子微张着嘴唇,似乎有千般话语要对他说。思无邪顿时感到胸口一阵疼痛,一口鲜血猛然喷了出来,护心甲感染到了血气,渐渐模糊,那漩涡也归于平静。
“将军!”见情况不妙,侍卫飞奔而来,捧上水盆,替他擦拭。思无邪稍行运功,吐出胸中的腥气,气息稍顺。他缓缓摆手,示意侍卫不必惊慌:“我没事,救济的粮草到了吗?”
“尚未运到。”
“剩下的粮食还够吃几日?”
“三日。”
思无邪扬声道:“传我号令,营内诸将士整装听命,三更造饭,五更启程。”他要绕过这座小城,直逼郢都!管他什么神秘人,什么击鼓圣手,郢王将大部分兵士都集中在这附近,那十里之外的郢都定是兵力空虚之所。在粮草尚未运到之前,他们必须攻下郢都,那里繁华富庶,兵士们就不必为饥饿所困了。主意已定,他开始铺展地图,分析作战之策。
夕阳渐渐地从城墙的一角转过来,影子斑驳地照射在地面上。此时依稀有女子的歌声从不远处传来:“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这充满着虢国风味的民歌,想必是虢国的女子在思念战场上的亲人。此时此刻战火纷熄,这轻轻的歌声似乎有一种平和静谧的功效,兵士们不禁随着这调子哼唱了起来。本来哀怨的女声被浑厚的男音烘托出别样的悲壮之风。
思无邪抬头瞥见那招展的大旗,在这歌声中呼啦啦卷动着长幡,似乎要和着这歌声,从战场直奔故里。那被血染红的旗面,无端刺目了起来。他心下犹豫着,有种不祥的预感。
伍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大军星夜赶路,思无邪命令士兵们加紧脚步,全力向郢都进发。
鸡鸣声起,大军逼近郢都。前方隐约可见郢都高大的城门和其间飘摇招展的郢国大旗,四周一片寂静,朝霞映射在灰色的城墙上,无端地让人觉得感伤。
思无邪命人分为两队,由东西两个方向,包围郢都。此时,护心甲骤热起来,他抬头望向霞光万丈的天空,却意外看见一条闪着金光的白龙,从畿城的方向飞过来。远远望去,那龙的背上还显露出一点红的颜色,不过须臾之间便隐入云端,不见踪影。
他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便叫住旁边的侍卫:“你可看见刚才天上浮着一条白龙?”
“白龙?”那侍卫笑笑,“小将不曾看见。莫非是将军整夜奔波,疲惫所致而见的幻象吧?”
“幻象?”他喃喃念了一下这个字眼,的确觉得有些倦怠了。只是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红衣女子,绕龙而戏,端的美丽。
只听她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那女子的模样,竟然就是昨日在护心甲中看见的幻象。歌声逐渐哀怨起来,幽婉地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已。他把“子衿”这两个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竟嚼出一股苦涩的滋味。不及多想,思无邪回过神来,指挥士兵准备围城。
天已经大亮,然而城门依旧紧闭,城头上也看不到守城的卫兵,只是一杆大旗扬在空中。思无邪顿觉有异,欲唤副将前来商议对策,却听见兵士们开始喧哗起来。那扇原本紧闭的城门被人稍稍用力一推,便吱呀一声露出缝隙,竟是虚掩着的。
思无邪命一小队士兵前去探路,回头再议。此时远远地,便有侍卫前来通报,说是细作回来了。那细作风尘仆仆,想来是夜间赶路所致。他向思无邪行了个礼,便匆匆说道:“小的探明了郢王派遣的神秘之人,乃是一名女子。”
“女子!”在场之人纷纷惊呼。女子不参与政事,不上战场,这可是各国天经地义的法规。思无邪皱了皱眉,挥手让大家平静下来,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女子名叫无衣,喜着红衣,击一张白皮鼓,据说舞鼓之时,草木为之含悲,风云因而变色。郢王封其为神龙鼓手,前往督战。还有谣传,说那女子是天上的仙子,豢养一条白龙,可腾云驾雾,来去无踪!”思无邪面色镇定,可是心头仍然忍不住一惊。想起刚才在天空中看见的红女白龙,看来确有其事,并非幻象了。
兵士们大骇,纷纷嚷道:“红女白龙?仙人?”
那细作继续说道:“在畿城附近搭台的士兵,只是郢国大军的一小部分,其余的皆不知去向。小的本欲回畿城禀报将军,哪料将军早已先行一步,小的只好匆匆前来。路上却遇见郢国的百姓在引火烧粮!”
“引火烧粮!”思无邪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暗叫不好。
那一小队去探路的士兵已经回来,慌乱地向思无邪禀报:“将军!属下查看了所有的街道和房屋,郢都城内一名百姓也找不到,就连郢王的宫殿也是空无一人!”思无邪皱着眉头,想来已着了那无衣的道儿。她故意让兵士在畿城附近搭建鼓台,并把郢都这个空城让了出来,却把粮草烧得颗粒不留。而郢国的大军,却在不知名的角落里观察着他们的动向。这个女子,胆识出众,果然非同常人!
本想下令撤军,谁料侍卫此时来报,说是在五里之外,发现了郢国将士的军队,足有数十万之众,虢国士兵已被团团包围!话音刚落,一枚燃着火舌的疾箭射过来,思无邪稍稍一偏头,那枚火箭从耳鬓旁险险地擦了过去,钉在了他身后的城门之上。“将军!”侍卫迅速执起盾牌,围成一个圆圈。更多的火箭随后而至,射杀着城墙之外的虢国兵士们。
先得避开这杀伤力极强的火箭再说。思无邪稳住心神,下令道:“全军将士,传我号令,速进郢都城内听命!”
目前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士卒死伤,不能减少他们的斗志。可是思无邪不曾料想到,昨天傍晚那首“君子于役”的曲子,早已把大部分士卒的心带回了故土,粮草紧缺、人困马乏的景象更是让人苦不堪言。再加上郢军的偷袭,人人早已如惊弓之鸟,逃命似的向城里挤去,拥挤、恐慌、尖叫声充满了整个战场。
画上眉儿:击鼓(4)
陆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思无邪命人支起大旗,匆匆调派弓弩手,开始反击。隐藏在草丛之中的郢国士兵,分成两列,前一列引弓射箭;后一列箭在弦上,以作准备。这样两列士兵轮流而战,有条不紊。漫天飞射的火箭连成网状,朝城里城外的虢国士兵们扑面而去。
“射箭,快!”思无邪指挥着弓弩手向郢兵射杀。战火弥漫开来,城墙下燃烧起熊熊大火,无数虢国士兵惨死在郢国的火箭威力之下,死状惨不忍睹。
南边擂起了咚咚的鼓声。随着鼓点响起,郢国士兵的冲杀声渐渐逼近了。思无邪细听那鼓声,时而如滔滔江水,绵长不绝;时而如风雷怒吼,雄壮异常。
这女子果然非同寻常!
看着死伤过半的将士,血流成河的疆场,思无邪一咬牙,抽出鞘中的那柄“青龙剑”。师父在世时曾经教他一法,念动驱剑之咒,可用意念临空控制那柄剑,横穿战场,刺杀敌人。
他握着剑柄,开始喃喃念动咒语。将士厮杀的血光溅在了他的青龙剑上,越发让那柄剑染上了一层杀气。“咄!”他大喝一声,青龙剑自手中飞出,直逼那鼓声所传来的方向。
护心甲再次因血气而温热了起来,记忆在血光之中闪烁不定,零乱的片段在顷刻间突然被他一一忆了起来,仿佛是一根绳索,将那些千丝万缕的碎片都系成了一串。口中原本苦涩的滋味渐渐蔓延开去,他伸出手,想收回那柄剑,而青龙剑却呼啸着,直直地飞了出去。
“不!不要!”他口中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脑中顿时清晰了起来。记忆中那红衣的女子,名唤兼葭,与他——子衿,同为斗战胜佛座下的两名弟子,位列仙班,却暗生情愫。终于在三月三日,西王母瑶池寿筵这日,击鼓舞剑,眉目传情,让王母瞧了个仔细,怒不可遏,将他们二人打下仙界,投胎凡间。
斗战胜佛将他们二人的坐骑——青龙载驱与白龙载驰,分别以不同的方式置于人身,作为护体。那青色的护心甲与青龙剑便是青龙载驱的化身,而兼葭那面白皮鼓,大概是白龙的护体了。
此时,那柄青龙剑,正从郢都的城墙之上飞越而过。从无衣的身后,笔直地穿过了她的躯体。
“兼葭!”不顾性命之危,思无邪从郢都城中冲了出去,一路越过郢国兵士的利剑与刀刃,只身冲进郢军阵中。
“兼葭!”思无邪扶住了无衣柔软的身躯,捧起那张前世惦念已久的绝世容颜。
“子衿,是你吗?”看着梦境中的男子出现在面前,无衣轻吟,犹如梦呓。他点头,拥她入怀。
两人跪坐于鼓台之下,仿佛尘世之间除了两人,再无其他,所有的纷争、罹乱、喧嚣都游离身外,此时此刻,他眼中的那片温存,将她整个儿的身心都融化了进去。
记起来了,病中的一切都不是梦境!“子衿,终于找到你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无衣惨淡地笑着,宛如衰败的桃花。
难道这前世的情爱,到此生此世还要受到命运的责罚,如同美梦毕竟会醒来,如同蝴蝶终究飞不过沧海,如同山盟虽在,体化尘埃……王母将他们托身于敌对之国,生来便是水火不容,命中互克。结局早已注定,他即便不杀她,她亦要取他性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子衿喃喃低语,将兼葭紧紧抱在怀里,猛一用力,青龙剑从她的体内再次穿过自己的身体。“兼葭,抱紧我,我带你回家。我们回家……”他的声音低哑了起来,无衣的眼睛在他的注视中闪闪发光,苍白的脸色上潮红一片,仿佛花瓣一般,煞是美丽。
她的手紧紧地交握在他的掌中:“子衿,今世能相见,便是你我之福。何必为我而死?”他不语,只紧紧拥住她,感觉她的身躯在怀中渐渐冷却,僵硬,犹如凋零的桃花,片片飞散。
子衿在闭上眼睛之前,又看到了满眼的桃花,兼葭站在桃树之下,明艳动人地朝他招手,他伸出手去,终于拉住了她,即便是海枯石烂,天崩地裂,再也不放手,再也不分开了。
郢兵向鼓台靠近,惊异地发现虢国的将军思无邪,居然和他们的督将无衣姑娘相拥而死。身边喷溅的鲜血仿佛春天里落下的桃瓣,触目惊心。
忽见得一条白龙从空中俯冲下来,叼住两人的尸体,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腾空而上,在云雾之中隐去,不见了踪影。
柒思无邪
朝吟风雅颂,暮唱赋比兴。秋看鱼虫乐,春观草木情。
天界传来悠扬的乐音,舒缓而动听。警幻仙子查看着园内的花草,忽见一个猴头模样的人,嬉笑着向她的园囿飘了过来:“警幻仙!警幻仙!”那猴子上蹿下跳。
“斗战胜佛?”仙子抿嘴一笑,不等他站定,便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