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我们不告而别,结伴离开了罗德的城堡,去寻找遥远的云中之城,去寻找诸神留与世间的美丽化身。
我们一起穿越山脉、河流、峡谷和草原,鲜花与芳草在我们的马蹄上印下痕迹,朝霞和落日在我们的征衣上绣满风尘。那些从我们眼中一纵即逝的芸芸众生——精灵、元素、野兽、龙、人类,千形百态,如恒河沙数。罗德经常在日落的时候紧皱眉头,遥望远方,这时我总在心中默默地问:罗德,到底哪一种才是你想要的美丽呢?
每天晚上,罗德会在马尾上打结,以计算过去的时光。我渐渐也习惯了跟他一起计算日出日落。我数到马尾上一共有三百六十五个结,我知道,按照人类的标准,我和罗德已经在一起渡过了一年。
罗德在打第三百六十六个结的时刻表情十分忧郁,我知道他开始想念自己的家园,想念他的父亲和金发的公主。一年对于我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对于罗德来说,这是他生命的七十或八十分之一。我至今仍非常感激罗德用他生命中这七十分之一的时光来陪伴我,陪伴一个永生的鬼族。
在云环雾绕的雪山下,我们终于发现了一座云中之城。
雪白的天梯直插云霄,望不到尽头,半空中金色的城门光芒闪耀,左右天蓝色的战旗绘满星辰,在阳光下招展,宛如天孙裁下的一段星河。
罗德的手有些颤抖,我替他推开了那扇写满古代文字的黄金之门。
雪白的剑光如匹练一般从头顶劈下,我还来不及思考,三个天使长已挥动着雪白的羽翼,将我围在中央。羽翼激卷的旋风将我吹倒在地,我抬头仰望着甲胄煌然的天使长,他们是如此的威武、英俊、雄壮。我在满天的剑光中竟然微笑了,因为我相信,他们守护的天使一定能美得让我惊叹。
罗德大叫一声,手下的骑兵冲了过来,想要救我。天使长互视片刻,其中两个飞上前去抵住罗德的骑兵,另外一个反手一剑,劈在我还在痴痴仰望的脸上。
那一剑从头顶一直到下颚,留下了沟壑一般,深不见底的裂痕。虽然没有鲜血流出来,我仍然真切地感到一种被抽空的剧痛。我隐约听到罗德大叫:“艾莎!”一道霹雳闪电向砍伤我的天使长飞去。天使长扬手一挥,闪电被拢为一些尘芥,然而他手腕上也滴出浓浓的鲜血。
天使长冷冷地看着我,看我固执地一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一手用撕破的披风裹住自己瘦弱的身体。
他眉头一皱,猛地抽剑,我感到脸上一阵细碎的裂响,和重生重死般的痛苦,然而这只能让我抓得更紧。
我脸上的剑芒迟疑了一下,因为剑刃已被我骨骼的裂缝紧紧锁住,于是我和罗德有了最后的出手机会。另外两个天使长已经和罗德的骑兵同归于尽了,现在我们差的只是这最后一击。
然而以我们现在的实力,似乎只有逃跑才能保住性命,只要稍微犹豫,天使长就会抽出长剑将我俩都劈为碎屑。
我刚想回头去看罗德,空中传来一阵炽热,万点红光落雨一般向我飞来。
这是我第一次在白昼看见那些烟花。
阳光的辉映下它们显得有些苍白柔弱,宛如久病的公主,却仍然高贵而美丽。我笑了,原来罗德在最后一刻选择了他的信念,而不是我。
我全身燃烧起来,烧灼的痛苦奇异地温暖着我冰凉的肌肤。我第一次有了死亡的感觉。我微笑着抓着天使长的手臂,等待着这些烟花将我的肉体和他一起化为焦骨。天使长看着我,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他不会明白罗德为什么会对我出手,更不明白我为什么不怨恨罗德,为什么宁愿在他的流星火雨中倒下,也不愿意从我们苦苦寻觅的云中城逃跑——毕竟那三百六十多天的岁月对我不过是永恒生命中的沧海一粟,却是罗德整个生命的七十分之一。
我明白,人类追求的永生是实现伟大的信念,于是我是如此情愿,用自己的永生换取罗德的不朽。
满天的烟花中,我的肉体变得无比的轻,终于宛如一片枯朽的树叶,飘落地上。
罗德跑过来抱住我,不停呼喊我的名字。两行冰凉的液体落到我的身上,顿时被蒸发得无影无踪。
第一次有人如此认真地凝视我的面容,包括罗德。而我现在只是一具焦黑的朽骨。我微笑了,从空荡荡的胸腔中吐出最后一口陈腐之气:“送我回家。”
罗德带着一个天使和我的尸体又开始了漫漫旅途。
其实我没有死,我只是不能说,不能动,长久地躺在棺木中。但是我仍然能感到周围的一切,感到罗德看到天使时的失望。
天使一身白色的长袍,褐色长发披在双肩。他挥舞着健壮的翅膀说:“天使的确是世间最美丽的生灵之一,但不是你寻找的那种,因为我们没有性别。你要的美丽在遥远的大海上,那些礁石上不停唱歌的人鱼。她们有着金色的秀发和大海一样幽蓝的眸子。”
于是我们又来到了大海。这里有无尽腥咸的海风和蓝天白云,还有漂浮在海上废船的残骸。
罗德开始每天在桅杆上刻下痕迹。当那些痕迹排列得和他的肩头一样高时,我知道,又是一年过去了。
在一个宁静的月夜,我们终于听到了美人鱼的歌声。
歌声在海风中远远传来,宛如月光敲打着大海的琴键。人鱼披散着垂地的金发,浅绿的尾鳍在洁白的礁石上轻轻拍打。她眼中的蓝色只要化开一滴,就是整个大海。
远近的船只都停伫在人鱼的周围,船舱中传来无尽的赞叹:
“和天使一样美丽。”
“和公主一样美丽。”
“和仙女一样美丽。”
罗德默默地注视着她,他没有停船,更没有上前祈求人鱼的祝福,他只是注视着她,任船只从礁石旁缓缓驶过。
天使站在我的棺木旁,叹息道:“罗德,你到底要寻找怎样的美丽呢?在大陆的东面,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座传说中的元素之城,据说里边的小精灵是天下最美丽的生灵。”
罗德疲惫地摇摇头,他看了我的尸体一眼:“算了,我先送艾莎回家。”
罗德抱着我焦朽的骨骼,站在鬼城城墙下。
我呼吸着这熟悉的冰凉气息,周围乌云密布,没有一点亮光,阴风苦雨哭号一般猛烈地撕扯着罗德的头发,他将我抱得更紧了一些。我感受着他温暖的身体,默默想,和罗德一起回家是我一直的心愿。
城头上鬼影攒动。骷髅,幽灵,吸血鬼和暗黑骑士们整装待命,只要我父亲一挥手,罗德就会被无数愤怒的阴灵分噬殆尽。
父亲只是下令放下吊桥。
步非烟:鬼族的公主(4)
他缓缓上前,从罗德手中接过了我,摘下肩上夜幕一般的斗篷,将我裹住。一瞬间久违的倦意涌上心头,我突然明白,原来只有在这样的夜色下,我才能真正地安眠。
鬼城的大门在我们身后轰然关闭,将罗德永远隔在门外。风雨散去,美丽的月光此刻才从云彩中透出一隙,隔着斗篷抚摸我残缺的躯壳。
鬼族是不会死的。我被父亲放入化骨池中,在剧痛中重生。
浓黑的池水散发着腐败的气息,一些生物的遗骸浮在池边,刺骨之痛潮水一般将我整个裹住,我觉得自己将沉向一个不可知处,一如重堕轮回,彷徨于生死。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的那张烧残的羊皮卷轴,手指最后一次留恋那熟悉的柔软。然后,它将和我胸口残存的筋肉一起化为虚无,也可以说是融为一体,再无区别。
这时,我想到罗德。不知他此刻是在通往东方的路上,继续寻找元素族那美丽的仙子;还是已回到自己的城堡,和美丽的公主一起幸福生活。我突然想到一切一切的生灵,当剥去那形形色色的外壳后,都只是一具朽骨,但是我已经没办法把这句话告诉他了。何况,就算他能听到,我也不忍说。
我从化骨池中坐起时,已彻底地摆脱了血肉之身的牵绊,手足上闪耀着森然磷光,和万千骷髅毫无差别。而我重生后的第一件衣服,就是足以征服天下的鬼王斗篷。
父亲在我流浪的日子里为我找到了这件秘宝,然而我却始终不能领悟亡灵术最终的奥义。我站在骷髅堆上,无休止地制造着骷髅,行尸和幽灵,传说中高贵的亡灵巫师却始终不肯受我的召唤而来。我的心宛如被一蓬白日下的烟花灼烧着,痛苦也来得空空荡荡,毫无着落。
大家经常看见我呆坐尸堆上,往衣带上打一个又一个的结。
我姐姐维德尼娜找到我,说:“艾莎,你应该出去走走。”
姐姐是一个爱好阳光的人。人们私下传说她本是一个术士,后来爱上了亡灵巫师山德鲁,才放弃了青春与人类的美貌,从遥远的塔城赶到这里,作了一名亡灵巫师。但她自己却不肯承认。“亡灵巫师是不能有自己的情感的。”她经常反复对别人说着这一句同样的话。
为了参悟亡灵术的秘密,我和姐姐再一次离开了家园。
姐姐知道我是为了寻找什么。但她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这个话题,只带着我,走过了一个个人类的城堡。
时间和希望一点点在我的流浪中逝去,但我单纯而执着地相信,总有一天能遇到他。
那一天,时光宛如逆转了整整五年,在大图书馆门口,我又见到了那个翻阅魔法书的人类骑士。
只是,公主就在他身边。
他们身后跟着人族的大军,甲胄鲜明地站在草地上。姐姐拉着我躲在草丛中,她凝望着那两个意气风发的人类,说:“看,那位骑士和公主多么美丽啊!”我笑笑,不再答话,我知道姐姐一定想起了在塔城的日子。姐姐也有属于自己的童年。
我正要躲开,姐姐说:“艾莎,为什么不问问他们?说不定能有他的消息。”
我笑了笑,轻轻道:“他们不知道的。”
姐姐还要说什么,一道白光陡然架到她的脖子上。往上看去,我又看见了公主那头耀眼的金发。她高傲地从马上俯视着我们,却已经不认识我了。
“想不到圣地上也会遇到鬼族,你们为什么事而来?”
姐姐道:“我们是为了找一个人。”
罗德策马过来,目光冷冷地往我们身上一扫,我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我听到他对公主说:“公主,算了,她们根本没带什么兵,不像有恶意。”
突然听到他的声音,那种在身上盘桓了一年的灼热感渐渐冷却。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胸口,那和卷轴一起融化的地方却更痛得厉害。
公主冷哼了一声:“鬼族的人会没有恶意?罗德,你别忘了,我们天生是正义的种族,是鬼族的敌人。”
罗德道:“是,但是这两个人现在手无寸铁。”
公主哼了一声:“手无寸铁,如果你不肯杀手无寸铁的人,那你三十级的骑士是怎么来的?”
罗德默然,没有回答。
公主一扬手,两道寒冰环向我们头上袭来。冰箭碎裂在我们身上,成了一地泥泞。姐姐抱着头,用力将我掩在身下,我感到刺骨的寒冷浸透了我夜幕一般的斗篷。
公主冷笑着对罗德道:“只因为你心中所喜欢的艾莎也是鬼族的吧!”
罗德的肩在夜色中似乎微颤了一下。颤得我那久已死亡的躯体每一寸都带着复苏般的剧痛。我笑着看向罗德,他却转过头不去看我。
姐姐张口刚要出声,我猛地拖住了她的手腕。
公主冷冷道:“我真想看看那位让我们的骑士堕落如斯的美人,鬼族的美人。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艾莎就是那个在你家自称公主的怪物。呵呵,也许鬼族的美丽,我们人类都看不懂?”她似乎觉得自己的话很好笑,于是吃吃地笑个不停,似乎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罗德深深吸了口气,仰望着天空,缓缓道:“你错了,艾莎和公主一样美丽。”他的话很轻,也很重,我知道他已经说过无数遍。
公主在马上爆出一阵轻蔑的大笑,又戛然而止,猛地回头策马,箭一般飞奔而去。罗德没有去追她,扔给我们一袋金币,缓缓转过了身。
姐姐终于忍不住,她甩开我的手:“艾莎,他是罗德……”我没有动,她却转头向罗德高喊道:“罗德,你看看她,她就是艾莎啊。”
罗德似乎没有听到,扬起了马鞭。他手下的骑兵、剑士早已一片哄笑,数十只火把照过来,明晃晃的,刺得我的眼睛很痛。我下意识地拾起泥水中的斗篷,死死捂在脸上。
我听见罗德大喝了一声:“走!”那些士兵止住了笑,跟在他身后。有一队士兵毫不客气地从姐姐身上踏了过去,还将火把扔到我们头上。
“丑陋的疯子。”
“鬼族的疯子。”我听见他们说。
我固执地伏在地上,用枯瘦的手臂,撑着一汪泥水,静静等着他们走过。
步非烟:鬼族的公主(5)
姐姐却疯了一般,猛地摇晃着我的身子:“艾莎,你为什么不叫住他?——罗德,她真的是艾莎啊!”
我看到罗德似乎用力扯了一下缰绳,那匹白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他沉默了片刻,终于用和刚才一样沉静而熟稔的语气说:“她不是,艾莎和公主一样美丽。”
罗德一骑绝尘,再不回头。姐姐还拼命从泥泞中爬起身来,追过去向罗德挥舞手臂:“她是,你看看,她真的是!”
我一把抓住她,缓缓坐起,将满是淤泥的披风从脸上取下。
我轻轻说:“不必再喊了,我知道,他也知道。”然后默默地站起来,一个人往树林深处走去。
姐姐怔了怔,在我身后猛地痛哭出声。
我张开嘴,身体急速地抽搐,吐出来的只是没有生命的腐气。我渐渐奔跑起来,无穷无尽的绿色树叶像士兵手中的刀剑,用生机勃勃来蔑视我的一切。
突然,我被绊倒在地,又喘息着坐起身子,将脚下一具横陈的骸骨捧在手心。在他们的世界中,生命原来是如此傲人的资本。
我感到一种雨滴般的液体不住地从我脸上滑落。我知道这就是流泪。
我用手指将眼泪汇拢在指尖,密林透过的淡淡光影中,我仿佛握了一粒绯红水晶。无数细碎的枯叶落到肩头,一如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