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时我也开始懂得,女人是不大好沾的。
3
那天正午宫班长带我去旷野是让我帮他砍一些芦苇。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有什么用处,这片旷野在村子北边一两公里处,并不远,只是天热得厉害,后来班长就带我到旷野中心处的一座草棚子里乘凉,这里的地势高于四周,地面很干燥,草棚子年久失修,已经很破烂了,只勉强能挡住阳光而已。地下铺着干草,坐在上面很柔软。班长告诉我,黑下这里经常有狗男女寻欢作乐,可谁也抓不住他们,棚子周围的草很深,听见动静他们很快便躲进草丛中。班长说得很愤概。班长是一个很正派的人,除了那次喝拔掉蛆虫的菜汤给了我不好的感觉外,其他方面都印象不错,他也不像孙鹏成那般轻佻,说话很注意政治。他最大的特点是勤俭,从不乱花钱,他用鸡牌牙粉刷牙,因为最便宜的牙膏也比牙粉贵一倍,香皂他肯定是不买的,更不买零食吃。孙鹏成挖苦他是拉屎带筷子——拣豆吃的主儿。
砍完草背回驻地后我忽然感到头晕恶心,下午全班到菜园子里种菜,班长让我在家里休息,顺便看守屋里的枪支弹药。
我昏昏睡去,我竟然梦见了那片旷野,我看见一对男女的背影,他们穿过齐胸的茅草向草棚子走去,我心想这便是班长说的狗男女了,我拔腿急追,想看看他们的面目,可就是追不上,腿像被绳索捆绑住……
这时我醒了,我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站在床前看着我。这孩子很清瘦,眼睛很大,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回想着刚才梦中的情景。
“叔叔。”男孩子叫我。
“你从哪里来?”我问。
“从家里来。”他回答。
“你是谁家的孩子?”我又问,问过方晓得是废话,因为我对村子还是完全陌生的。
他竟然没有回答我。
我坐起来,划火点上一支烟吸起来,原本我不会吸烟,在新兵连集训时每人发了几张香烟票,我就买来学吸起来。
孩子紧紧地盯着我撂在床边的火柴。
“你拿走吧。”我看出他的心思。火柴是农村中奇缺的商品,自然灾害刚刚过去,许多物资都十分紧张。
孩子拿起火柴一溜烟跑走了。
我也拿起枕边的一本书看起来,是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
目光刚落书页,那男孩子又回来了,一声不响地瞪眼看着我。
我不知道他还想要什么。若要香烟我会给他,若要书我不会给。
“叔叔,我姑姑说,要我认你做干爹……”
“什么?”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孩子又说一遍:“我姑姑叫我认你做干爹。”
那一年我刚刚十七岁,才脱掉孩子皮,怎能当人家的干爹?真荒唐。
我说:“不成,这事不成。”
下连队后,连里曾向我们新兵宣布几条在农村驻防的纪律,其中有不准与当地姑娘谈恋爱和不准与老乡认干亲两条。就是说,纪律不允许我给什么人做干爹。
“我要你给我做干爹!”孩子固执地说,大眼睛期望地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小国。”
“你家里有什么人?”
“爷爷、奶奶、姑姑。”
“你爹妈呢?”
“没有了……”
哦,原来是个孤苦伶仃的孩子,我的心突然下沉了,非常可怜他,这时孩子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赤足。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觉得除了叫我做他干爹这一条,别的要求我都会尽力满足他。
正在这为难之际,我看见孩子走到桌前,从暖瓶里倒了一杯水,端着走到床前,又扑通跪下,双手把水杯举在我面前,叫我一声:“干爹!”
我慌了,一下子跳到地下,把孩子扶起来,杯里的水都泼洒了。我看着他的与实际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表情心里感到发疼。这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他希望由我来替代他失去的父亲,可是一个十七岁的列兵实在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我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所有的津贴费,放在他手里,孩子却不收,把钱放在床上,依然用期求的眼光看着我。
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这时,吴宝光和黄孝平从菜园回来取工具,孩子跑走了。
从这以后,我常常在街上看到这个孩子,他好像是有意在等我,如果我和战友们一起,他就只是远远地盯着我,直到我们走远。要是我自己,他就飞快地跑到我跟前,甜甜地叫我一声“干爹”,接着掏出他采集的野草莓、酸杏子之类的野果子给我往兜里塞。这时候我就无所适从,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他。
有一回我问他:“小国,你为什么偏要认我做干爹呢?”
他回答:“我姑姑说你是好人。”
“我怎么是好人?”
“你心眼儿好。”
我苦笑了,一盒火柴换得一个好人称号,实在太廉价了。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我和小国之间的关系,我久久考虑着:做他的干爹,还是不做?
4
我们新兵尽管不那么招人喜爱,可我们的素质很快便不可阻挡地体现出来,无线排的新兵只经过两个月的训练,抄、发报的成绩已经赶上了老兵,测地排新兵在使用仪器及数学计算方面更领老兵之先了。至于我自己,尽管是偷偷跟孙鹏成学习驾驶摩托,但我敢说技术已决不在孙鹏成之下。在连队的文艺晚会上,我们新兵更是大出风头,吹拉弹唱样样都有人才。据说以前的连队晚会,大多是击鼓传花之类的游戏,唱歌也是老一套。不是说打就打就是日落西山红霞飞。可我们新兵在晚会上唱的都是《红河谷》、《重访苏连科》、《三套车》等老兵连听都没听过的洋歌子。老兵们情绪复杂地蔑称新兵的唱歌法是“大波浪”,即声音颤抖如波浪翻腾。在篮球场上,新兵队把老兵队打得落花流水,原先连队的棋类冠军也都易人了,全由新兵占据冠军宝座。我们新兵渐渐发现,老兵们除了不时给我们来点冷嘲热讽外,也开始偷偷向我们新兵学点“洋玩意儿”了,唱歌时也希望从嗓门里掀起一点波浪;给家里的未婚妻写信也加上“亲爱的”“吻你”之类的新词儿;也开始像新兵那样用津贴费买一件翻领针织衫穿在身上;众多的平头渐渐长长变成了分头。总之我们新兵成了老兵偷偷仿效的楷模了。
但是一连之长却仍然对我们新兵怀有深深的敌意,在后来的一次篮球赛中这种敌意被推向了高潮。
那场篮球赛的时间我记得很准是因为那天是阴历的七月十五,在农村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这一天连队改善生活,晚饭后组织了这场篮球赛,照常是新兵队对老兵队,老兵队包括着连排干部。连长是老兵队的中锋。除了参赛队员,全连官兵都在场外观战,还有许多村里的农民。那时夕阳还辉煌地照射着大地,晚风却已经凉爽了。打球看球的都很惬意。然而一件意外事件发生了。在争抢一个篮板球时古宝力碰掉了连长的帽子,于是连长的秃头顶像一只巨大的蛋壳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全场的人都不由“啊”了一声,这瞬间连长呆痴了,当清醒过来后立刻从地上拣起帽子扣在头上,这时我们看到连长的脸变得已不成形状,他从地上拣起篮球,照准古宝力的头部狠击过去,古宝力把头一偏躲过这一球。连长张着两手骂道:“我×你祖宗!”我敢说,在这场意外事故之前,我们新兵没一人知道连长是个秃子。尽管觉得他永远戴着帽子有些奇怪。古宝力自然不是有意出连长的丑。但是冤家路窄,偏偏是他让连长在众人面前亮了相。这场球赛没再进行下去。不欢而散。古宝力受到连长的辱骂,受到不白之冤,但他没表示愤慨,甚至怀有歉意,他说他理解连长的心情,他对这件事感到遗憾。
如果不是因为下面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这场风波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平息,使人淡忘。而事实却没能如此。
一件意外的微不足道的事情往往会改变人的生活道路,这大概就是命运。
那场倒楣的球赛散后不久,炊事班向连长报告伙房被窃,毛贼从窗户入室,窃走了大宗鱼肉吃食,更可恶的是临走还在锅里拉了一泡尿。全连上下气愤难当。看情形盗贼是趁球赛的空档做案,逃走时间不久,连长命侦察排和我们运动通讯班追拿逃贼。
合该逃贼倒楣,我们在伙房后窗下不远处发现盗贼仓皇奔逃时不慎落下的食品,这些失落的食品像路标似地指引我们奔向了那片旷野,毛贼逃往旷野,使人难解。我们赶到旷野边沿处太阳还没有下山,桔红色的夕阳使整个旷野显得富丽堂皇,每一片草叶都像一朵野花在晚风中摇曳。北方那座巍峨大山在阳光下通体金黄,只是在山脚下背阴处色彩格外阴郁。我们知道必须赶在日光完全收敛前把整个旷野搜寻完毕。在那天正午班长把我带到这片旷野后,我是第二次来到这里。吴宝光和黄孝平置身旷野兴奋得哇哇直叫,我告诉他们要小心草丛里的毒蛇,他们才开始留神脚下。我们几十个人向旷野纵深平推过去,在靠近旷野中心那个草棚子时,我们一齐看到棚里有人,而且看得清这个人在那里大啃大嚼。是盗贼无疑。我们飞快地把草棚子包围住,捉住了这个盗贼。
老兵们都认识这个盗贼,是邻村的一个傻乎乎的二流子。
我们捉住了这个傻盗贼不久连长赶来了,有线排的战士竟跟在连长后面铺设了通讯电线,似乎我们是在进行一场战斗或者进行一场重要的军事演习。
傻盗贼被我们绑在草棚子的木架上,他吃饱了,脸上露出胜利者满足的笑容。他头发蓬乱肮脏,光着膀子,只穿一条破裤衩。在绑他的时候有个老兵把他的裤衩也扯下来了,于是他就像刚从娘胎出来时那般赤裸裸站立在我们面前。映着身后长满野草的旷野,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茹毛饮血的原始人。这时有一个老兵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用一根木棍拨弄着盗贼的生殖器,竟把那东西弄硬起来,盗贼破口大骂着,原来他傻得并未丧失起码的羞耻。于是老兵们得出结论:得好好收拾一下这狗日的。
我们新兵谁也没有靠前,只远远地看着。
连长一直也没吭声,他脸色十分难看。我们猜不透他的怒气是来自对盗贼的愤恨还是先前怒火的继续。
老兵提出用电话机子过盗贼的电。
请示连长。连长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个字:“过!”
电话机子的摇柄能摇出上千伏的高压电,这样给一个人上电刑是不是太残忍?我的心怦怦直跳。
老兵们忙活着把电线头缠在盗贼的胳膊上,那盗贼不知其厉害,新奇地直盯着摆在身前的电话机子。
这时新兵中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偏偏又是古宝力,事后我曾想到,假若出来阻止的不是他,是另一个新兵,或许连长会接受意见,可偏偏是古宝力,如此事情才闹到后来的不可收拾。
古宝力走到连长跟前,先行了一个军礼,然后说:“报告连长同志,我请求不要采取这种惩罚方式,因为……”
“因为什么?!”连长怒视着古宝力,脸上的表情每一秒钟都在起着变化。
“因为这样太野蛮,太残忍,不人道……”
连长哼了一声道:“收起你这套资产阶级情调吧!你说给兰勇头上打眼儿野蛮不野蛮?残忍不残忍?人道不人道?!”
我们都知道兰勇是几天前被公安局处决的杀人犯,开公审大会时连队曾去执勤。
“兰勇是罪有应得,而且对他的判决是经过了法律程序。”古宝力说。他说得很冷静。
“少和我来这一套,我是一连之长,我有权力惩罚一个小偷,就这么回事儿!”
“连长,这是私刑,谁也没有权力使用私刑,我希望你冷静,连长……”
“不用你教训我,你这个讨厌的新兵蛋子!”连长怒不可遏地吼道,“给我摇电话机子!”
若干年后我耳畔还回响着被绑住的裸体发出的那让人毛骨耸然的惨叫。这惨叫使旷野增添了无限的恐怖。
当那个裸体人昏厥过去时,我们新兵听到古宝力颤抖着声音对连长说:“连长,我要告你,记住,我要告你!”
我们新兵看到连长的反应仅仅是正正自己的军帽。
5
后来我终于知道班长带我去旷野砍草是为了他的未婚妻,他把草晒干后打成了草垫子。这时他的未婚妻来队了。
我们新兵出乎意外地发现班长的未婚妻竟是一个极为标致的女子,我们去找孙鹏成询问应该给这个女子打多少分,孙鹏成神色忧郁地说他实在挑不出缺点,只能够给十分。后来我们知道这个美丽的女子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李岪。想到班长那张圆桃型的面庞,我们都不约而同为这个叫李岪的姑娘不平,惋惜。据说这门亲事是家里人给定的,两人并未见过面。在我们连队,经常接待这种未见过面的未婚妻,如果老兵到了规定的服役期,还可以在连队结婚。我们的班长已经超过服役期了,当然他也可以结婚。
按惯例,李岪被安置在一家农户里住。宫班长送他未婚妻去时我看见他腋下夹着那个草垫子。我还看见李岪跟在他的后面深深地埋着头。
就在这天下午,连里接到团部的命令,命令连里的八名神枪手去教导队集训,时间半个月,宫班长是神枪手。这么巧,他的未婚妻刚来他就得走。望着班长大背着冲锋枪的宽阔的背影,我忽然想起我自己的一些往事,在烟台初中毕业后干了两年临时工,依然没有看到出路,这时青岛水产公司到烟台招收船员,那时我觉得能吃饱肚子的地方便是天堂,海洋就是天堂。我报了名。但在体检时大夫告诉我血压偏高,不适宜在海上工作,这叫我很沮丧。又很不甘心。我发现大夫在体检表上血压那一栏并未填写他测得的数字,我当时忽然想到可以自己填上一个显示正常的数字,我就填了。这位大夫偶然的疏忽使我踏上了开往青岛的火车。后面的事情更使我茫然莫测。到青岛后我们新船员要先进行一个月的培训,然后再正式登上渔船,如果这一个月中没有什么意外,恐怕我今后的一生便要在海上度过了。问题是又遇到了偶然,那天中午我们新船员正在宿舍里打扑克,工会郭主席进来对我们说:水产公司没完成今年征兵的报名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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