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大协调的,有时让人哭笑不得。后来我们便想,也许不协调的才是真正的协调的吧,生活对人总不肯如愿以偿,婚姻更是如此,这也是人生的悲剧所在。
孙鹏成说出来的事情给我很大震动,我望着在云中缓缓移动的半轮月亮忽然觉得眼前的生活变得生动而玄妙了,我预感到将有一场风暴掠过旷野向我们连队袭来。
孙鹏成也抬起头看着月亮,月亮忽明忽暗地在他的脸上变幻,显得十分怪诞,可笑。
“你愿意和她结婚吗?”我问了一句。
“愿意,怎么会不愿意?我恨不得和她结一百次婚,可这办得到吗?”他把脸转向我,用十分憎恨的样子盯着我,好像是我妨碍了他和李岪结婚似的。
在生活中我是一个愿意表达自己意向的人,我对他说:“要结就结,为什么办不到呢?”
“宫班长怎么办?我家里的那个怎么办?”他仍然用那种愤恨的口吻回敬我。
我能体谅他,他心里很难受,很矛盾,很冲动。
我说:“孙鹏成,你知道我们新兵都怎么看,我们认为你和李岪很合适……”
“真的?”他吃惊地问。
“我们认为挺合适。”我又说一遍。
“我配不上她,真的,我一点儿也配不上她,刚见她时我觉得宫班长配不上她,现在我觉得自己也不行。”他说。
“李岪确实很出色。”我说。
他又把脸转向月亮,久久地凝望着。
“真奇怪呢,”他说,“和家里的那一个在一起时,我一点儿也不愿意和她靠近,没有一点男人对女人的那种欲望,可和李岪在一块儿就不,我老想盯着她的脸看,看不够,我的心老在怦怦地跳,老想去碰碰她,摸摸她,想把她紧紧搂住,想和她睡觉……可我知道我不敢……我什么都不敢做……”
“你说这个我不懂,我还没产生过这种感情,这种感情大概就是书上写的那种爱情吧。”我说。
夜很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偶尔能听到从村子传来的牲口叫,狗叫。这座弹药库建在村子与县城之间的一个岗岭上。这是团后勤处的仓库,让我们特务连代守。自下连队后,心理上最大的负担就是站岗,凡当过兵的都会知道这么两句话:当兵不当司务长,站岗不站二班岗。现在我和孙鹏成站的就是二班岗。不过此时我们都没有一丝困意。
“龙凤伟,你说我该怎么做呢?告诉我,换上你,你会怎么做呢?”孙鹏成忽然仰脸问我,问得极真诚。
我知道,我的回答将对他十分起作用,但我也必须以真诚来对待他的真诚。
我说:“孙鹏成,我看你可以和李岪结婚,真的,可以。”
“我求之不得,求之不得!”他急急地说,“可你想没想到假若我破坏了宫班长的婚姻……”
“这不是破坏,是顺其自然,有一出戏叫王老虎抢亲,你承认你是抢亲的王老虎吗?”
“我不承认,我不是王老虎。”他急急分辩。
“这就行了。李岪不愿嫁给宫班长,她愿嫁你,你也愿娶她,这事情就合理。谁都无权干涉。”我说。
“别人真的没权力干涉?”
“没有,人应该追求自己的个性解放。”
“个性解放?”他的声音很惊讶,“李岪也这么说的,她说那本书上的女主人公就追求自己的个性解放……”
“那女人叫琼斯·丽朵。”我说。
“你,你怎么知道的?!”
“那本书是我的。”我说。
“是你借给李岪的?”
“算是我借的吧。”我这么含混说。
孙鹏成要求我把这本书的故事讲给他听,但此时此刻确不是讲故事的时候,说不上什么时候查哨的连排干部就会幽灵似地在面前出现,那就糟透了。几天前,黄孝平站岗时打瞌睡,叫查哨的副指导员把枪从怀里抽走了,醒后发现丢了枪,顿时吓得尿了裤子。
我只用几句话给他讲了这书的梗概,其实故事本身也不复杂,大庄园主的女儿琼斯·丽朵在结婚的前一天,跟她热烈相爱的家庭教师逃走了,但在半路上被她的未婚夫追上,两个男人进行了决斗,家庭教师中弹身亡,丽朵用事先准备好的枪打死了自己。
听了我的讲述孙鹏成再没说一句话,从水泥斜基上站起,又像先前那般围着弹药库转起了圈子,直转到来人换岗。
9
后来每当我自愿或不自愿地扮演着唐·吉诃德的角色时我都会记起头一次替小国子的父亲母亲申诉的情景,那时我坚信能够完成这个使命,如同我坚信正义能够战胜罪恶。为了取得证词我利用所有空闲时间走访与案件有关的人,把谈话详细记录在本子上。
你是大队保管员吗?
我是。
你认识天成和素红这两个人吗?
怎么不认识,一个村里的。
我向你了解一下天成偷油料的情况。
他死了,还问这干啥?
他死了案子不死。你觉得他的案子冤枉不冤枉?
不冤枉,他犯了法。
他进仓库的时候你不在,你那时在哪儿?
在茅厕里。
为什么不锁门?
谁寻思他会来偷东西?
他偷了多少油料?
十斤。
他偷东西为啥还要偷个整数走?
这……这人是有点怪。
天成这人怪?
怪。不知天高地厚,拿着小腿掰大腿,判了刑还不安分,搭上一条命。
要是冤枉了你,你跑不跑?
我不跑,哪儿的饭不好吃。
你知道村里谁和天成有仇怨?
不知道。
干部对天成怎么样?
好,咱们的干部对社员好。对天成也好。
好?为啥要做下套子陷害他?
…。文。…;
…。人。…;
…。书。…;
…。屋。…;
…。小。…;
…。说。…;
…。下。…;
…。载。…;
…。网。…;
没的事,别听外面瞎传传。
你和天成的案子有牵连。
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你很坏!
同志,你咋好这么说。
你很坏!
你是民兵队长吗?
我是民兵队长。
天成偷油料叫你抓住了?
叫我抓住了。
你等在仓库外面抓?
不,叫我撞见了。
你抓住了他,就大喊:天成偷油料?
我喊了。
他背着口袋,你咋知道里面是油料?
这……我猜的,油料最值钱,我猜他一准偷油料。
你撒谎。
我说的是实话。
你们勾结起来害死了天成和素红。
你别冤枉人!
你变了质,你拿着人民给的枪,向人民开火,比狼虫虎豹还要坏!你是狈。
我是啥?
你是狈。
狈是啥?
狈是狼虫虎豹的牙,狼虫虎豹的腿!
……
我不断地找有关人谈话,尽管处处碰壁,但我坚持不懈,心中充满着一种崇高感。别的事情我已无暇顾及。当我在傍晚的田野里找村里的老乡了解情况时,我又看见了孙鹏成和李岪并肩向旷野去的身影。
我终于写成了一份申诉材料,写得很长,记叙了事实经过,还有我个人对案情的疑点分析,我相信任何人看到这份材料都会被打动。我找来一张厚牛皮纸,糊了一个大信封,端端正正在上面写了“县人民法院收”的字样。正要寄走,连长让通讯员把我喊到连部。连长还是穿着白衬衣端端正正地戴着军帽,从那次篮球赛他的帽子被古宝力碰掉后,我们新兵都说能透过他的帽子看到他的秃头顶,就是说他戴帽子已经没有意义了。连长问我是不是在帮村里的一个死去的罪犯打官司。我说是,但那个人是遭人陷害落狱的,他含冤而死。连长说这个我不管,问题是村干部知道这件事非常恼火,找到连队,说我们破坏了军民关系,干预了地方上的事情,假若不立即停止这种行为,他们将把连队从村里赶出去。连长要我把写成的材料交出来,我拒绝了,他就大发雷霆起来。
“你,你们新兵从下连队后就不安分守己,和连里做对,早知这样我一个也不要!”
我不说话,心里想的是反正我不能把材料交给你。
“我问你,你想不想当个好兵?想不想进步?”
我说:“这自然想。”
“那你从今以后就得站稳立场,不要跟着古宝力那伙人瞎胡闹。”
我说:“连长,你不了解情况,小国子的父母确实是叫村里那个外号叫‘虫’的干部迫害死了,我觉得应该为他们伸冤。”
连长说:“哪个庙没有屈死的鬼?我们部队要是整天价为人打抱不平,我们还怎么完成自己的任务?”
我说:“我是利用课余时间调查和写材料的。”
“那也不行,我们军人不能干预地方上的事情……”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团里的电话,说团政治处要派一个调查组到连里来,连长对着耳机毕恭毕敬地说欢迎。那时他还没想到调查组是调查古宝力告他的那件事,所以才大说欢迎。
我趁空离开了连部。
团调查组在连里住了两天便走了,这两天找了许多人谈话,记在小本子上。我们新兵常在一起议论这件事,猜测上级会不会给连长处分,给又会给哪种处分。我们不希望给他们处分过重,更不希望撤他的职,因为撤职后他就得离开军队,即所谓解甲归田。他的家在贫困的鲁西南地区,回去可没好日子过。
10
宫班长回来了。射击场上空的阳光把他的圆桃型的脸晒得更红了,熟透了一般。听说集训结束时的射击比赛他的成绩突出,受到嘉奖。他的精神也很好,乐呵呵地和班里的战士们握手,问长问短。他说在集训队老惦记着菜园种下的菜苗,不知成活率高不高。有人和他开玩笑说:“你惦菜园的菜苗,就不惦撇在家里的小媳妇呀?”他忙说:“不惦不惦,那有啥好惦的哩。”这时大伙一齐劝他去看看未婚妻,可他坚持要先到菜园里看看菜苗,扛着铁锨向村外走去了。
我忽然觉得他十分可憎。我猜不出他是在装模做样,还是李岪在他心中的地位确不如菜园里的菜苗,但不管怎么说都十分可憎。我又从心里佩服起李岪来,佩服她的眼光,佩服她的勇气。宫班长可以是一个好班长,今后也可以是一个好排长、好连长,甚至会是一个好将军,可他绝不会是一个好丈夫,他不会给生活带来欢愉。他这个人像用木头做成的,没一点水分。
我知道,一场可怕的风暴即将卷扑过来,因为孙鹏成已告诉我,为了得到李岪他将不惜一切代价。他已经给家里的“那一个”写去了信,宣布一刀两断,理由是“他疯了”。
吃晚饭的时候,我看见宫班长和李岪一前一后相跟着来到食堂。我注意到班长的神情没有什么异样,一副淡漠矜持的表情。李岪也无异于平常,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眼光不时向四下瞟,我知道她是在寻找孙鹏成,然而孙鹏成去师部送文件还未回来。
吃过饭班长和李岪又相跟着走了,他俩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前一后。而且隔得很远,若同路人。我看到李岪从我跟前过的时候向我点了点头,我立刻明白她向我点头的意思。她知道我晓得她和孙鹏成的事,也知道我的态度。
晚饭后又是烦人的公差,去弹药库帮炮连来拉炮弹的汽车装炮弹,我借故请了假,因为我必须留下来等候孙鹏成。我们班住的是一间厢房,只有一孔不大的前窗,没有后窗,屋里十分闷热,况且还有一口模样十分狰狞的棺材。在很小的时候我便听说若在梦中见到了棺材,这便是吉梦,是要发财的征兆。我想我们白天黑夜都守在棺材旁那更应有大财可发了,事实上一直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每月所得照例是不多不少的六百分(我们新兵总是如此不恭地提及到自己的六元津贴费)。
我锁上门,迎着孙鹏成归来的方向往村外走去,走出村子后我继续往前走。太阳已经落下西面地平线,但原野上还十分明亮。麦子早已收割,地里生长着苞米、谷子和高粱。走到一条河边我停下了,脱掉鞋踏进清澈的河水中,心里感到十分舒畅。
这时我看见一个人推着自行车从桥上过来,是老百姓。走到近前我才认出是“虫”,“虫”也认出了我,止住步盯着我看,我也盯着他看。“虫”有一副十分强壮的身架,这使他在霸占别人家妻女时很占便宜。
“小同志,”他叫了我一声,口气还算和气,“听说你是从青岛过来的兵?”
我说:“是。”
“青岛我去过,是个好码头,解放青岛那年我出夫,进城后有位首长问我愿不愿留下当干部,我说我想家,就回来了。现在想想挺后悔,那是个好地方。”
我说:“那地方是不错,你真该留下当干部。”
他笑笑说:“命里八尺难求一丈,人当该吃哪碗饭是定下了。我把自己一碗凉水看到底,也就是当个村干部的料儿。”
我没吱声。我不想和他谈下去。
他又说:“小同志,听说你想帮小国子把他爹妈的案子翻一翻?有这回事吧?”
我针锋相对地说:“有。”
他问:“你找吕起本了解情况啦?”
我说:“了解了。”
他问:“你找吕凤初了解啦?”
我说:“了解了。”
他又问:“你还找管长水、吕起河、吕永福、管长东、吕凤山、吕起义、管仁禄了解啦?”
我说:“了解了。”
@文@他说:“我是当事人,为啥不找我问一问?”
@人@我说:“我找你,你能说实话吗?”
@书@他说:“能。”
@屋@我问:“我现在问你,你能说实话吗?”
他说:“能,你问吧。”
我忽然有些紧张,但我又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我问他:“你说天成的案子冤枉不冤枉?”
他回答:“冤枉。”
我吃惊地盯着他。
又问:“你搞了李素红?”
他答:“头一次没成功,叫天成撞上了,抓起天成后我把事做了。”
我问:“你是不是和吕起本一块做下套子陷害天成偷油料?”
他答:“是这样。吕起本是我堂弟。”
我问:“民兵队长也是你事先安排的?”
他答:“这自然,他是我侄子。”
我哑然了。不知再该问什么了。
“你还有什么问题,就一遭问完吧。”他望着我说,“省得东问西问的,也问不出句实话来。”
他朝我笑笑。
我尽快想了想,却没想出再有什么要问的,只觉得脑袋木木的,像失去了知觉。
“要没啥问的,我走啦,有空到家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