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胡思乱想,孙鹏成!”我严肃地对他说,“我们是军队,军队有纪律,决斗是不允许的。”
“我不管,谁也管不着我,我只要为李岪报仇,李岪叫他害死了,我要替她伸冤报仇。”他执意不听我的劝告。
我有些紧张,我猜想他会说到做到,这势必要酿成一场新祸。我不能听之任之。
我说:“按惯例,决斗是在对等的条件下进行,班长的枪法你是了解的,他是神枪手,也许他会先打死你。”“
“这样也不错。”他说,“在阴间和李岪相会。”
“可现在还不知道李岪的死活呢。”
“她死了,我知道,她死了。”
“宫班长是不会和你决斗的,只要他不同意,你就没有理由强迫他。”我说,想到这一层,我紧张的心弦便松弛下来了。我认定宫班长不是一个能够坦然走向决斗场的男子汉。
果然宫班长没有接受孙鹏成的挑战。第二天孙鹏成以无比憎恶的神情对我说:“那王八蛋不同意,说家里有老娘要他养老,他不能死。我说你想活命就把枪瞄准点叫我死。他说打死你我也得偿命。我说决斗打死人可以不偿命。他不信,说杀人偿命借债还钱是古往今来的法规。我说你要不同意咱们面对面开枪决斗,我就从背后开黑枪打死你,这两条你自个儿选。”
“他怎么讲?”我急忙问。
“后来他同意决斗了,不过不同意用枪射击。”
“用什么?”
“土坷垃。”
“什么?”我似乎没听懂。
“用土坷垃打,相距十步远,向对方投去十块土坷垃。”
我听明白了,心里忽然想笑,却终于没有笑得出。
这天晚饭后我看见孙鹏成和宫班长相跟着往村外的旷野里走去,我知道他们是去决斗的,因为没见他们背枪,我便没向连里报告,也没想跟着去,一是他们没有邀请我做仲裁人,二是这晚我有别的事要做。
但决斗的场面我想象得出:在美丽的旷野里,在绚丽的晚霞中,两上年青强壮的男人把土坷垃一枚接一枚仇恨地向对方掷去,土坷垃在温馨的天空中飞出一道道极标致的弧线……
奇怪的是就在这晚,旷野中的那间草棚子着火了,我们在村子里看到高高舔向夜空的火焰,却都未理会,也没人跑去救火,因那草棚子实在太破烂了,烧掉也不值什么。我们看到火焰渐渐熄灭下来后旷野又复于惯常的黑暗中。
然而第二天一早,村人在草棚子焚烧遗迹上发现一具尸体,尸体已被烧焦,辨认不出模样,也辨认不出老幼男女。县公安局来现场照了像,尸体便原地掩埋了。许多人都怀疑死者是李岪,但又没有多少根据。
我们连队的人都没有去看那具烧焦的尸体,连长严令禁止,军队不干预地方上的事。
后来,后来是什么时候?大概就是决斗事件的一个月后,孙鹏成被责令提前退役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宫班长也离开了连队,他调到团集训队任射击课程的教员。我们新兵也有五人以不适合在特种连队工作为理由调走,其中有古宝力和我。古宝力对连长的诉讼仍无结果,他表示调走后将再接再励,他说他又给师、军首长写了控告信。我调走的真实原因除了我控告“虫”影响了军民团结这一条外,还因为我的那本没有皮面的书。在师、团工作组的调查过程中,宫班长提供了这个线索。工作组的人认真阅读了那本书,做出的结论是:孙鹏成和李岪就是在这本书的毒害下犯了错误,走上了可悲的道路。做为这本书的传播者,自然我是难逃咎责的。当连长在队前宣布将我们五人调到海岛连队的命令后,我们新兵又唱起了那支人民海军之歌,以示愤懑。在唱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不是说海岛是一艘不沉的舰船吗,我们去海岛当兵倒成了真正的“人民海军向前进”了。听说海岛很美,气候凉爽,还可以吃到新鲜的鱼虾,我愿意到那里去闯荡闯荡。我唯一遗憾的是工作组没收了我的书,我一直想弄清书的名字,失去了这本书,也许将成为我终生的一个谜。
离村前我找到了我的干儿子小国,我对他说我要走了,但我还会为他的父母继续申诉下去。我这么坚定地说,尽管在直觉中我已经感到希望很渺茫。我又问他以后愿不愿跟我去青岛,他说愿意,非常愿意,不过他要求我把他的姑姑也带去,我说好哇,心里似乎又燃起一种希望:人生之路再崎岖,只要坚定地走下去,也许会走出一条光明的路……
·6·
尤凤伟作品
诺言
1
马车驶上岗顶,就看见了那条河,那条被两堤白杨押解着北去的河。清明已过,大地表层的温度急速升高起来,阳面山坡及路边田埂已铺满茵茵绿草,田地里麦苗儿开始返青。在去秋收尽了庄稼不再播种的空闲土地上,清瘦的荠菜、辫子草,及肥胖的婆婆丁已差不多把地面覆盖住,而更早些开放于坟地和沟坎边的一丛丛黄色的迎春花却悄然谢去,代之的是鲜艳的桃花。时令提早,在这三面濒海的半岛地区确有些反常,似乎让人觉得,是熊熊燃烧于大半个国土的战火把空气灼热,驱走了残冬。战局仍在扩展,时时听得见从西方地平线上传来沉闷的炮击声,也可闻见空气中那股让人忧愁的战争焦煳味儿,不难预料,一九四八年的春之后将是一个酷烈无比的夏季。
那匹公马看见前方的河兴奋地喷出一串响鼻,撒蹄奔跑起来,两只铁箍木轮碾压着路面的凸石,发出喀喀声响,不时迸出一串火星。车身剧烈颠簸着,车上两个穿灰布军衣的人互相望了一眼,又同时把目光转向前方,越过赶车人披着黑棉袄的肩头,他们也看见了那条河。
“乌江!”两人中年纪稍大,约二十七八岁的军人嘟噜了一句。
“乌江?”那个小战士瞪着还未褪去稚气的眼睛问,“易队长,这条河叫乌江么?”他在问话的同时伸手把背的步枪拉到胸前,以免与不停摆晃的车框相撞。
被称为易队长的易远方却没回答他什么,依旧凝神望着那道高高河堤和堤上高高的白杨。他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却知道它不叫乌江。乌江,是当年刘项争雄,项羽兵败自觉无颜见江东父老而饮恨自刎的地方。而今,经历了一场不堪回首的败仗之后,对他来说,这条河不啻是他的乌江……
那匹公马的狂奔简直使赶车人难以驾驭,但终于还是控制住了。随着马车渐渐驶近河岸,大地显得开阔了。这条河可被视为西部山区与东部平原的自然分界线,在它穿越过平坦的半岛腹地之后,便款款注入蔚蓝的渤海。放眼望去,从对面河岸向东方地平线伸延去的大地笼罩着一层白色晨雾,在有村落的地方雾幔也就更浓重些,像堆集着一团团蓬松的棉絮,易远方知道其中的一团便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他和通讯员贾金余前往土改的地方。此刻,那里的一切对于他确乎是一团迷雾。溯河上望,那遥远的青黛色的昆洛山显露着巨人般的身姿,巨人肩头与腰际在阳光下闪着斑斑白光——那是还没化尽的残雪,这条河流淌着的便是山上不断融化的雪水。
已经感觉到河中深带凉意的水气。
“易队长,血——”贾金余突然一声惊呼。易远方赶紧顺着他恐怖的视线望去,也不由叫了一声,他看见一幅可怖景象;河面上漂着一层血,光芒耀眼的血把整条河流染红。他的心猛然一悸,似乎立即闻到了曾在另一条血河里闻到的那股刺鼻血腥味儿,一阵恶心从腹腔直冲喉咙。在这瞬间他脑中迅速闪出一个可怕念头:莫非那伙血洗小黄庄的还乡团匪徒又窜进了昆洛山,又在那里进行了另一场大屠杀?
他浑身每一根汗毛都倒竖着。
“停车!”他“嗖”地拔出手枪,翻身跳下马车,向河岸狂奔过去,贾金余紧跟在后。
他们冲锋似地越过了河堤。
站在水边,两人瞪大了眼,怔住了。
河里没有血,只是漂着一层艳红色的桃花瓣。
花瓣在水面像铺织成的红绸带,不见首尾,似动似静,悠悠向下游漂去。
河风拂面,温馨的花香溢满河道。
一条无与伦比的花之河!
易远方的心被眼前这幅奇异景像攫住了,目光久久没从河面上移开,一时竟弄不清这是现实还是幻觉,然而刚才紧绷的心弦却松弛下来,他轻轻吁了口气。
春天的确来到了。它越过了风雪严寒,战火与硝烟也未能挡住它的脚步。
大自然如此超然淡泊,对人间的血腥残杀漠然置之——易远方的心不由一阵作痛。
这时,他听到河风中飘荡着一个极熟悉又亲切的旋律,轻柔又甜润,深情而悲凉。啊,这是他在大学时进步同学们经常唱的一支歌——《五月的鲜花》。来到解放区后他就很少听到这支歌了,此刻这亲切的歌声唤起他对往日生话无限的眷恋与遐想。他赶紧循声向河上游望去。
他看见了。小贾也看见了。
上游水边,一个学生装束的女孩子正弯腰从河里捞花瓣。一只柳条篮子差不多装满了花瓣,远远看去,像燃烧着一团火。歌声就是从她那儿飘过来的——
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
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
为了拯救这垂危的民族,
他(她)们曾战斗不息。
……
他默默地听着这支歌,眼睛忽然湿润了,这情切意幽的旋律宛若一叶轻舟把他载入往日奔涌的海洋中去,那如火如荼的惊险与激情交织的画面一幕幕现于跟前:闹市区激昂而热烈的反独裁演说;在堵严窗户的小屋里彻夜不眠地印传单;在深夜巡逻兵铁蹄间歇中把传单贴上墙壁……他更不能忘记漫漫风雪中敌人追捕时的那一幕:他拼命地奔跑,身后枪声不绝。那是他有生头一次听到明确射向自己的枪声;也是头一次见到子弹击中墙壁的毫不含糊的穿透力。凭借纵横交错的街区他狼狈地逃着,那是生命与死神的决赛。命运之神进行裁决:他取胜了,脱险了。这又使他不得不中断仅剩一年的学业,来到解放区……
啊,五月的鲜花。
小贾回马车那儿了。赶车老汉不失时机地喂他的马。
他迈步朝女学生走过去。
女学生依然边唱边捞花瓣,没发现有人向她走来。他在她身侧几步远处站住,打量着她。他断定这是一个从城里来的女学生。她那穿着月白色学生旗袍的高挑身材不免显得纤弱,似乎还未发育成熟,或许还只是个高中生吧?至多大学一年级!他不由想起在蒋管区时他那些同班的女同学。她们多是城里或乡间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可她们的革命热情却异常高涨,甚至超过了男同学。他记得在一次游行中班里有三名女生被打伤:坚决与地主家庭决裂的黄雅丽;长一颗美人痣的纱厂老板的女儿李宛如;还有他一直偷偷爱慕着的美丽女子周诺君……
女学生看见了他,停止了捞花瓣,也停止了唱,张着两只湿漉漉的手惊讶地看着他。她的脸被河中的桃花映得艳红,她向他注视的那双大眼睛使他猛然心跳。啊!这双眼竟与周诺君那般相像——清澈妩媚而又透着淡淡的忧郁。
他想起自己在奔赴解放区前夕,曾冒着被捕的危险去女生宿舍,欲向周诺君倾诉爱慕之情,但却未见到她。她回家给母亲过生日去了。他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机会,怎知命运偏不肯成全他,他只能怀着无比惆怅、失落的心情,离开了那座海滨之城。
他不禁又叹了口气。
“小同学,你好。”他与眼前的女学生打起招呼。他发现此刻她眼里闪射出更为疑惑的光,或许这是由于他的口音与其招呼方式都同本地人迥异的缘故。本地人碰面头一句话总是要问:“吃了吗?”即使在田地里、山岗上,甚至茅房里也无例外。贫困的生活使人无时不把“吃”视为世间超乎一切的大事情……
“您,您好。”她回答他,口音也不同于本地人。
他朝她笑一下,指着河里问道:“请问,河里从哪来的这么多桃花瓣呀?”
她把视线转向南面那座庞大而阴郁的昆洛山,说:“山里有个桃花夼,夼里长满了桃树,每年花开时若逢下雨,这条河里就漂满了花瓣。”
“哦,真是奇观,真是奇观!”他由衷地赞叹着,“这条河什么名呢?”
“胭脂河。”
“胭脂河?太妙了!”他看着果然像涂了一层胭脂的河面,喜形于色地赞叹道。
他有些奇怪地问:“小同学,你捞花瓣有什么用处呢?”
“治病。”
“桃花瓣可以治病?”
“嗯。”
“治什么病?”
“精神病。”
他惊奇地问:“真的?”
“这是我妈说的。她说从前姥姥村里有个疯女人,疯得厉害,整天到处乱跑。有一天晚上她饿了,找不到东西吃,就爬上一棵桃树,一朵一朵地摘桃花吃,一夜间把满树桃花都吃光了。天亮时,她从树上下来后清醒了,从此一点儿也不疯了。”
他更惊讶不已了:“竟有这种事情!”
女学生说:“也许桃花里有某种尚不知的药物成分吧。”
他点点头,又问:“是你的什么人有病呢?”
“不是我家里的人,是村里的一个年轻媳妇。她真可怜。”
“哦,是这样。那么她吃了桃花有效验么?”
“目前还没有,”她的眼睛里透出忧郁,“她总不肯吃,得哄着她吃,我吃一朵她才吃一朵……”
“你也吃?”他定睛注视着面前的女学生,“桃花是什么味儿?”
她没立刻回答,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眨着,似乎在回味着桃花的滋味,“有点儿甜,有点儿酸,有点儿香……”
“让我尝一尝。”他弯腰从河里捞起花瓣放进嘴里嚼起来,却又立即吐掉,连连咂嘴道:“不好吃,不好吃,没你说的那么多好的味道。”
女学生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说:“当然,要是花瓣的味道能比过桃子,那谁也不吃桃子而吃桃花了,是不是?”
易远方也笑了起来。
这时太阳升起来了,已接近对面河岸上白杨树的梢头。田野上的雾气已经消散,阳光灿烂地照耀着绿的麦田和红色的河谷。
女学生又开始捞起花瓣,易远方帮着她捞。他感到河水很凉,闻得见河水里飘散着淡淡的香气。
篮子渐渐装满了,两人停住手不再捞了,同时看着这只美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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