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还得去河里捞花瓣……”
“不行!”李茂生断然拒绝。
“这……这是不能中断的……”李朵着急地说,她忽然把目光转向易远方,闪闪地看着他。这是今晚她头一次直接把目光对向他,这是求助的目光。易远方对她目光的含意是明确无疑的,他心里不由一阵慌乱,可他又很清楚自己无法帮助她。
他低头避开了李朵的目光。
李朵给带下去了。
下一个是富农孙永安。
5
早晨村子笼罩在雾气里,炊烟升不到空中去,掺合在雾气里使人窒息。这不由使易远方想到多雾的青岛,那里的雾气要比这里的清新,饱含着大海的气息。每当浓雾弥漫在城市与海滨,便听到从茫茫大海的遥远处传来一声声低沉悠长的牛哞,迷途的船只循着声音便能穿过雾幔安全归返。本地人传说海里有一只神牛,是这只善良的神牛忠贞不渝地为航海人造福。他记得曾多次与周诺君辩论过这只神牛存在的可信性。他从唯物论的观点对此表示怀疑,周诺君却坚信不移。她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于是他就嘲笑她是天主的女儿。她承认自己有着浓厚的宗教思想,但这并没影响她倾向革命。昨晚睡下后他又想到了周诺君。
易远方去一个叫李锁子的贫农家吃饭,为广泛联系群众掌握情况,工作队员都是单独到各户吃派饭。易远方走进祠堂大门向西拐去,走到树中那株白果树下,碰见了赵祖辉的儿媳、名叫小婉的疯女人,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掀起一场大波尔后又失去神志的女人。此时她正专心致志地摇一根绳子,她把绳子的一头拴在树上,扯着另一头把绳子抡圆,就像有人在跟她玩跳绳游戏那样。她摇着,按绳子旋转的节奏哼唱着:从官道上过来一个俏小伙,他是俺来喜哥你为啥不理我……她反复哼着这两句,神情很平静。易远方发现她不像常见的疯女人那般蓬头垢面,倒像一个注意修饰打扮的正常女子。她长得很好看,不然也难被娶进财主家。易远方没料到她竟如此年轻,比李朵大也大不了几岁。看见这疯女人他不由想到他的前任卜队长,就是为这个女人,卜队长不光彩地回他的家乡长丰了。
易远方颇有些恐惧地轻轻从小婉身后绕过去,聚精会神的小婉也没看见他。
进村几天来他面临着许多考验,吃派饭便是其一,或者说是真正的考验。昨天他在一个叫李忠保的贫农家吃饭,他住在村头的一幢破草房里,屋里像个垃圾堆,墙壁被柴烟熏成了黑色,地上到处是麦根、破瓦片和碎布,一条狭窄的土炕占去屋子的一半空间。他的大闺女正在炕上睡着,躺在一床满是灰尘的被子下面,消瘦的胳膊从破窟窿里露出。她得了结核病,不住地咳嗽、吐血,走进屋便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李忠保的老婆几乎是用手把饭装进一只碗里,就叫他坐在炕沿上守着那个快死的女孩把饭吃下去。他知道,在这些碗筷上面,在呼吸的空气里,都已经沾染了结核病细菌,可是必须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吃。当时他的心情是沉重的,这就是中国农村的现状,是贫苦农民生活的一个缩影。如果说他的学生时期的革命热情是来自书本,来自空洞的理念,那么在这户贫病交加的农家里,他才真切地认识到革命之对于中国,尤其对于广大农村中苦难的农民是何等地紧迫不怠。
他走进李锁子家。李锁子是一个叫人说不出年龄的农民。他高高的个子,体格强壮,相貌粗犷,单看那一脸皱纹好像已五十开外。可他的行动矫健、肌肉发达,又像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庄稼人先从脸上老,他的老婆也同样是满脸皱纹。从屋里的陈设看,这户人家不比李忠保富有,但收拾得还较干净。他们给他吃的是面条、麦面、豆面和地瓜面混合在一起的面条。
“昨天黑下你们工作队和村干部溜墙根来着?”陪他吃饭的李锁子冷不丁问了这么一句。
易远方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李锁子说:“我看见了,没想到你们公家人也溜墙根,看人家两口子在炕上干事儿。”
易远方的脸“刷”地红了。他不再吱声,埋头闷闷地吃饭。他知道无法对李锁子解释什么。昨晚放走了李金鞭等人,紧接着便开始了对他们进行秘密监视,以便找到藏匿浮财的蛛丝马迹。不管怎样看待这一行动的本身的道德性质,但却是十分必要的,也是行之有效的斗争方式。事实上也确实收到了效果。从偷听李金鞭黑下和他老婆的谈话就证明了他手里仍然掌握着不少浮财,这就对下一步斗争李金鞭心中有数。自然,监视中也无意间看到了一些不应该也不必要看到的事情,譬如普通农民讳莫如深的夫妻生活,但这又实在是无法回避的。在监视前对人员进行分工时,李恩宽提出他去监视吕福良,当时大家心里都觉得不妥,可又没理由反对,李茂生便提出让他和李恩宽一起去,他就去了。吕福良住在村子后面一座孤零零的草房里,这草房的原主人已住进他的青砖大瓦房里。黑下月亮很亮,照得草房像落了一层厚霜。李恩宽把他带到房子后面,进入月光的阴影里。李恩宽蹑手蹑脚靠上一只亮着灯光的窗子,用舌尖在窗纸上舔出一个洞,向里看去。他忽然发现李恩宽的身子像打摆子似地抖起来,抖得十分厉害,也听得见他愈来愈粗的喘气声。他赶紧向他靠过去,小声问:“怎么啦李恩宽?”李恩宽没回话。他碰碰他的背又问了一遍,李恩宽才回过头,暗中两眼像火样亮,说:“快看!”他就学着李恩宽的动作把窗纸舔破,把一只眼对过去,这瞬间,只见一团白光闪闪,他差点儿叫出声来,连连倒退几步,身体也不自禁地颤栗起来。眼前依然亮着那团白光,这团白光直到他回到祠堂也未熄灭。他只听得李恩宽对众人大骂吕福良:“那王八蛋一边哭一边和老婆干,告诉他老婆交不出浮财就割鸡巴,两人就一边干事一边哭,好像有了今日没明日,这个王八狗杂种……”他听李恩宽大骂时心里也膨胀着对吕福良的憎恨,也包括对自己的不可名状的憎恨。他的情绪从来没有这么浮躁过。去李朵家“溜墙根”的王留花回来也愤愤不平。这不仅因为她没探听到有价值的线索,还因为她看见了李朵临睡前的卫生习惯,她恨恨骂道:“她娘的那小妖精上炕前还得洗洗臊胯子,就像叫十八个男人操了……”积怨甚深,贫苦农民不放过一切宣泄仇恨的机会,这本是可以理解的,即使过分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千百年来贫苦农民承受的欺压屈辱确实太深重了,就像地层深处的岩浆,火山一旦爆发,也就不会恪守这样那般的规范。而现在,他却没想到李锁子对他们“溜墙根”的行为提出了异议,李锁子同样是贫苦农民。他感到困惑。
易远方草草吃了饭,离开李锁子家。这时天已清朗,雾气消散,太阳把热力倾泻在狭窄肮脏的村街上,暖洋洋的。避风向阳处聚集着一些老头子,一样的肥大破烂的黑棉袄,一样的下面扎着带子的黑棉裤,一样的干枯的布满皱纹的脸,一样的肮脏的八字胡。他们坐在小板凳上聊天、晒太阳,又脱下棉袄捉虱子,用指甲挤、用残缺不全的牙齿咬。这样的“战斗”他们锲而不舍地进行了一生。当易远方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他们才稍稍停下,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公家人”。
白果树下,疯女人小婉仍在,但不再摇绳圈了,许是摇累了,或是独自玩腻了。此刻她一动不动地倚在树上,向东望着灿烂的天际,阳光在她脸上照出清晰美丽的轮廓。她已经不是那个勾引革命者的小婉了,而是疯女人小婉,易远方想。她的罪过已同她的灵魂一道消失了。她只是一具躯壳,一具美丽的躯壳。李朵千方百计要把她唤醒、复苏。想到这,他的面前倏然出现一双闪闪的眼睛,眼睛里射出祈求的目光。这目光叫他面对小婉不由生出一种畏怯的心理,他想避开小婉,从她的身后绕过去。然而,这时小婉竟看见了他,脸上立刻现出兴奋的表情,她直愣愣盯着他,迈大步向他走过去,他不知所措地停下脚。小婉冲他笑了,笑得放浪而妩媚,笑过向他发出响亮的询问:“干不干?不干堵死啦!”他的头皮突然一阵发凉,下意识把手按在腰间,朝她吼道:“老实点儿,不老实开会斗争你!”小婉没被吓退,又嘻嘻笑了:“斗争俺,凭啥斗争俺?俺是革属!”他不知该怎么摆脱这疯女人,正在这时从小学校里传来一阵钟声,是召集开会的钟声,这钟声叫小婉一怔。他趁机逃离了小婉,没走多远又听到小婉向他的呼叫:“凭啥斗争俺,俺是革属,俺是革属,谁敢斗俺……”
他没再回头,大步向小学校奔去。
6
上午的斗争会成果丰硕,挖出一千块银元,打死了李金鞭。
小学校院里热闹得像唱戏,全村男女老幼情绪高涨,密密麻麻的人群显示出一片近乎黑色的深蓝。这种颜色的洋布便宜,妇女都用它给男人和孩子做衣裳。在这一片黑暗当中,点缀着白色和土灰色,这是穷得连染料和洋布都买不起的人穿的家织的土布衣。在这暗淡的黑色与灰色中间,还掺杂着零星的鲜艳色彩,不是这个姑娘穿的红褂子,就是那个年轻媳妇穿的绿裤子,再不就是哪个怀抱婴儿头上戴的五色小“龙帽”。男人们坐在会场的最前面,一边镇定地抽烟,一边谈话,议论着今天要开的斗争会,时而骂几声狗地主。他们小心地从挂在腰间的小皮荷包里弄出一小撮烟叶,把它装进黄铜烟锅里,然后用火镰在火石上敲出火星,把点燃了的火绒按在烟锅上。这袋烟点着后就传来传去,使得它在烧完之前至少有四五个人都能吸上一口,稍停,另一人又装上一锅。男人们抽烟聊天,女人们就做起从家里带来的针线活儿:有的捻麻绳,有的用已经捻好的麻绳纳鞋底,一边做活儿一边拉着家长里短,无非是谁家的媳妇嘴馋谁家的婆婆心狠。小孩子们在大人面前嬉闹玩耍,兴高采烈地欢呼着:“斗大肚子喽!”乡间缺少娱乐,小孩子平常可以看到的热闹场面只有娶亲和出殡,如今又增加一项就是开斗争大会。平时他们总盼望着开会,得到消息便奔走相告,早早抱着凳子、蒲团去会场占好位置。有时他们也效仿大人开他们自己的斗争会,找出一个孩子扮成“大肚子”,叫他弯腰和游街,直到把这个“大肚子”斗争得哭叫起来才尽兴散去。
在人们焦躁不安的期待下,民兵们终于把今天要斗的人押进了会场,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几百双眼睛一齐停止转动,像盯着被捕获的野兽般盯着这些人。其实,多少年住在一个村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彼此并不陌生,可是在知道了这伙人是他们的敌人后就突然感到陌生,并且充满了仇恨。他们开始懂得该怎样算剥削账,他们把自己的几十年还有先宗列祖的数百年间所交纳的租粮加在一起,忽然目瞪口呆了,这是一个巨大的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数字。这个数字足以购置上百亩土地以及盖一幢像样的青砖大瓦房,可是狗日的地主没有叫他们实现,剥削得他们辈辈一贫如洗。现在看到这伙仇人像狗似地被押进会场,心里就实实在在地痛快。
走在最前面的是易远方已经见过的李金鞭、吕福良、孙永安,走在后面的是女人:李金鞭的老婆邢金枝、吕福良的老婆何桔枝、李裕川的老婆李朵的母亲王晓存,还有赵祖辉的老婆小婉的婆婆赵杨氏。这伙剥削者后面跟着携棒的民兵队长李恩宽。他一改平时装束,穿一身暗红色旧衣,村里人都知道他有这样的习惯:每次开斗争会前都要换上这身旧衣。因为打死赵祖辉时,血把他刚分的新衣染红了,使他大为懊丧,因没人给他洗衣。后来他就准备了这身“工作服”,用时穿在身上,不怕血污;不用时挂在民兵连连部的墙上,像一面火红的旗帜。
先斗李金鞭,这是事先商定的,因对他心中有数。李恩宽把他往前推推,还是村长李茂生问话。易远方、申富贵、王留花坐在台上。开始并不顺利,李金鞭死到临头仍执迷不悟,还一口咬定不再有一文铜钱了,打死也没有了。话已说绝。群众愤怒地呼起口号,下面就轮到李恩宽了。他又把李金鞭往前推推,没说什么,就开始给李金鞭解棉袄扣子,李金鞭怔着。李恩宽不动声色地缓缓解着,一点儿也不粗暴,甚至有些温情,就像一个心地善良的弟弟在细心照料一个患呆痴病的哥哥。转瞬间棉袄扣子全解开了,这时李金鞭突然清醒过来,他挣扎着哀求着不让李恩宽把棉袄脱下,他明白只要卸下这副“甲胄”就性命难保了。他的反抗激起李恩宽的愤怒,照准他敞开的前胸打了一拳。这时李金鞭的老婆“哇”地大哭起来,朝李恩宽跪下了,叫着:“恩宽兄弟行行好,饶了俺吧,饶了俺吧……”王留花离开座位向她走去,伸手撕她的嘴,血淌了出来,不住地往地上滴。她憋住了哭,但依然跪着。这边李恩宽已把棉袄脱下。会场有点儿乱了,有人喊叫:“把狗日的裤子也扒下来!”“扒下来!”“扒下来!”李金鞭呆痴了,直直地瞪着眼。这时李恩宽抡起棒子朝他打去。头一棒打在肩膀上,只听“咔嚓”一声,会场上所有人都听见骨头断裂声。李金鞭应声倒地,杀猪似地嚎叫着,满地打滚。李恩宽仍一棒一棒打下去。易远方心头不由一阵颤栗,他有生头一次见这般不顾死活地打人场面。他在大学时曾听一位同学讲过名贵补药阿胶的制作过程:用棒子将驴子活活打死,让驴血最大限度地积淀进驴皮中。李恩宽此刻就像在打一条准备制作阿胶的驴。易远方不知李恩宽此时心里怎样想,可他知道自己在想着小黄庄东河里那片人腿的“碑林”,他努力去想那座“碑林”,想那一双双脚的模样。他听到李金鞭的老婆重新发出的哭声,她边哭边道:“他爹交出吧,交出来吧……”李茂生让李恩宽停手,朝李金鞭问:“李金鞭你老婆说叫你交了,你交是不交?”这时李金鞭已完全瘫倒在地,鲜血淋漓。他的嘴唇动了动,接着挣扎着爬起,一瘸一瘸地向村外走去。民兵、村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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