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忽然黑暗了,黑得有点吓人,却是月牙儿被一块云彩遮住了。天阴啦。云擦着大山的肩膀一朵一朵地飘过来,灰蒙蒙的。两眼往前看不出多远就到头了。刚才还像人影似地站在山梁上的一棵棵的树现在看不见了。夜幕从四下把他包围起来,铁桶似的。
可他不在乎有没有月亮照着,他干的活不需要有多少光线,就是闭着眼也干得了。他不间歇地创着,偶而会听到一声脆响,这是碰上了石头。山地里再干净也断不了有石头。可他不能把石头留在地里。他把土块敲碎后,先抓去草根,然后将五指深深地插进泥土里抓摸着,摸到了就用力向远处丢过去。
他听见从村子方面传来几声驴叫。也许太远的缘故,叫声沙哑,断断续续,如同哭泣一般。随后又传来了狗吠,狗吠又唤起了牛叫,村子在骚动。
这骚动又引起了连锁反应,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这类声音,这是小吕庄,殿后、官前、苇子……
但终于又安静下来。
夜,只剩下夜了。
他还是那么一下一下地刨着。心里在想着以后的事。他在打算种地呐。自然先要想准种什么。看来是要栽地瓜啦。种玉米也行,可拦不住人家掰穗子。人家要掰了,你能说这是我的地,手下留情呀!这可叫不打自招呢。还是老老实实栽地瓜吧。刨了地瓜再种麦子,转过年割倒麦子栽秋地瓜,刨了秋地瓜还赶得上种麦子,这就一年两季庄稼,八分地瓜少说收两千斤,麦子能收三百……
那就行了,阔了。
他觉得手里的镢头渐渐重起来,气也粗了。他停下刨,拄着镢柄歇息一会儿。看不见月亮,他不知道天到什么时分了。兴许已过了半夜。他确是累了。可还舍不得走,还想再刨一会儿。他索性蹲下来抽袋烟。他估摸再有四五个晚上就能把地翻完。接下去是送粪,这可是草鸡人的买卖。小车上不来,只能用筐子一趟趟地挑……
当他起身再刨时,他就后悔不该歇息了。歇息后就觉得浑身不得劲儿,腰也挺不大起来,肚子空落落的。他饿了。晚饭没吃干的。媳妇给他做了粑粑,他没吃,掰给孙子孙女啦。他解开腰带,转身向刨过的地面撒了泡尿。再使劲把腰带刹紧,这就强多了。接着刨了起来。他心里清楚,他得挺住了干。得咬着牙拉巴他的孙儿孙女们。还有媳妇。媳妇对他很孝顺,很懂事,是个好媳妇。她总觉得她们孤儿寡母的拖累他了,觉得对不起他。有次从娘家回来,眼圈红红的,他不知怎么了,也不便问。一直捱到吃了晚饭,媳妇才过去吞吞吐吐地同他商量,说娘家人给她找了个主,就让那主帮着拉巴拉巴孩子吧?说心里话,他舍不得让媳妇带走他宋家的根苗。可媳妇年纪轻轻,他不好阻拦。只是问:“那主怎么样?”媳妇哭了,说是个哑巴。他问了半天,又说:“要是人好,也行。”不料媳妇放声哭了,抽泣说:“那哑巴打人,连爹妈都打,俺怕他往后打孩子……”他明白媳妇心里是不情愿的。就说:“咱自己的孩子,咱自个儿拉巴,不去指望别人。找主也要找称心如意的。”媳妇听了这话才慢慢止住了哭。咳……
他心里很沉,比手里的镢头还沉。
他忽然听到一种细微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得就像搓揉一张纸。渐渐的。这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大,向这边包抄过来。啊,起来风了,已听到山梁子上松林的呼啸了,呼啸声从他头顶上越过。又没过多久,整个山地都喧嚣起来。
天要亮了吗?他抬头向东面山梁子顶上望去,却依然黑沉沉的,没有一丝亮色。天还不到亮的时候,可也不会太久了。
大概只差一声鸡叫了。
他决定走了。不能有一点儿大意,况且他也实在是又累又饿又困了。
4
如果再不出现新的人物,这个故事就实在要叫人腻味了,自然喽,五爷可不希望无端跳出个什么人来打扰他的事情。他只愿这个世界安安静静,起码天黑下后是这样。
可这由不得五爷的性呢。
从那晚翻地后,他又连着干了几夜,把地翻完了。还得耙平。于是,这晚他扛着一把铁耙,向山里走去。
他却不知道,当绕过了“家门口的汉子”时,让一个人悄没声地跟上啦。
这个人可真正是个家门口的汉子。
他叫天亮。三十五岁,没娶上媳妇,一个人过,光棍儿,是个懒人,二流子……
凭这么个人就没法叫五爷利索啦。
两句话就能把天亮三十五年的经历说得清清楚楚:念了五年本村小学。爹妈死了,他就当了社员,砸上坷垃了。大概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他的经历还只能是这么两句话。
他没说上媳妇,主要是因为名声不好:懒。庄稼人最不能原谅的是男人的懒,女人的馋。何况他不仅懒,还有点不正经。
天亮每晚都要在村里四下巡视呢。他要摸清村里的闺女媳妇们有什么不规行为。媳妇们是不是有人在打“野味儿”,闺女们都在和什么人谈恋爱,在什么地点相会,做了什么动作。也都要心中有数,都要管。他躲在暗处,身旁放置一些土坷垃,准备随时向他监视的目标投过去,发出警告,他最气不过那些伤风败俗的动作。每晚,他都要把自己的工作进行到肚子叫了,才怀着愤懑和不满足的情绪回去睡觉。
最近,他对五爷家的媳妇很不放心,便列为自己巡查的重点。这就合该五爷的事要暴露了。其实,五爷头一晚去山里的行动就在他的目光之下。他没在意,他对老头子的事儿向来没啥兴致。可后来他见得多了,就有些起疑,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就决计要弄个水落石出。
他就这么跟上了五爷。
今晚的月亮亮些了。整个山野也亮些了。却没有亮透,还是朦朦胧胧的。峡谷里更暗些,像曾经被火烧过了似的。风照常歇息了,大山上下万籁俱寂。
天亮轻轻松松地跟定五爷。他干这个可没说的,有足够经验。何况今番跟的又是一个迟钝的老头子。他挺放肆,跟得很近,顶多二、三十步距离。有一点他却想得周密,把步子合着五爷步子的节拍,让脚步声合二为一。
五爷真该后悔:他应该转头向后看一看,前几夜他是看的。没出事,他一定是松怠了。就这么叫天亮顺利地跟到目的地。
五爷没停歇便开始耙地了。他一向爱干耙地这活。坑洼不平的地面在耙子下变得平坦细腻,会在心里荡起一种喜悦,一种快感。耙地却是很累人的,甩起膀子拖拉沉重的泥土,身体要大幅度前后摆动,节奏很快,没有喘息之机,要劳动全身每块肌肉和关节。
很快,五爷已经微微喘息起来。
天亮躲在一墩槐树条子后面,向地里望着。他已经很明白五爷要干的事情了。心里觉得好笑又好气。这老头儿倒真有胆子寻好事哩。他琢磨得上前去搭个腔,叫他知道啥事都是瞒不过天亮的。他从槐树墩子后面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嘴里瞎哼哼着:
五月里槐花白又香哟,
光棍哥山沟沟里头去放羊,
秋天那个把羊卖了去呀,
娶回个活泼泼的小姑娘。
五爷忽听有人在唱这老辈子的歌调,吓了一跳,脑袋差点儿炸开。在深夜,在深山旷野,还有这古里古怪的调门,是人还是鬼?他懵了。极度恐惧地顺着声音看去,是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向他走来。
“谁!?”他倒退一步,不由己地大喊。
“我呢,五爷,天亮。”天亮漫不经心地应着,又一边哼着一边走过来。
他认出是天亮。这狗东西!他在心里恨恨地骂道。刚才由恐惧绷紧的全身的关节和肌肉,现在却一下子像散了架,他知道他的事完了。彻底地完了。
天亮不看他,却煞有介事地向地里四下瞅着。他的脸迎着月光,暴露着他那副得意扬扬的神情。
这狗娘养的!五爷在心里咒骂。两手像铁钳似地握紧着铁耙柄,却禁不住打颤。他真想一耙子把这狗东西砸进地里去。
天亮转向他,口气认真地说:“五爷,你行啦!”
他没听懂。
“你行啦”
“……”
“你行啦,五爷,这道行啦。”
他不屑理他,心里却像有把刀在搅:完了,这遭真完了,这狗东西……他知道前功尽弃了。
天亮是这世上他最仇恨的人。
“有亩数吧,五爷?”天亮问。
“不知道。”他把头转向一边。
“差不离儿。”天亮说,“夜里看大,没一亩也有八分。”
他不吱声。可气这狗东西还有点眼力。
“五爷,你打算种啥呢?”天亮又问。
“不知道。”
“依我看,栽地瓜,保险。”
他在心里哼了声,你小子心里狗明白,可就是不干正经营生。
“听我的,五爷,就栽地瓜。”
他还是不搭理他。
天亮有些知趣了,说:“五爷,你干吧,我四下遛遛。”他说着走出地,踱来踱去地在树棵子间转悠起来。
五爷闹不清他想干啥,眼光一刻也没离开月光下那瘦螳螂似的长身影。
天亮幽灵似地在昏暗的谷地里游荡着。
后来,他吸起烟来,烟头一亮一灭的,五爷就像看见他在眨巴着眼睛想主意。
月光下的山峦,一切都凝固了。
五爷定定地站着,监视着那幽灵的动向,他觉得累极了,就像接连着干了一百年活,他用力拄着铁耙子柄,支撑着像要陷进地里去的身子,脑袋里涨得本木的。
天亮又走到这边来了,他走到五爷跟前,用亲热的口气说:“五爷,我告诉你个事。”
五爷不知道他要卖啥膏药,却听着。
天亮说:“我夜里常出来遛达,经管一些事儿,村里的事都瞒不过我,我看见有人从仓库里往家搬粮食……”
哼,这还算什么稀罕事吗?看不到也想得到的,不新鲜。他没好气地说:“你告嘛!”
“咱不告,告了我倒楣。”天亮挺有数,“这年头,谁的爪子大谁吃。”
停了一会儿,天亮又问:“五爷,你知道那主是谁?”
“不爱管!”
“你知道?”
“不爱管!”
“我又不爱管,可心里气不过,就从黑影扔过去一块坷垃,想吓吓他,可你猜怎么的?人家不怕,火了,回头就骂上了:“奶奶个熊,有种的站出来!’这世道真邪了,偷东西的敢叫上眼的站出来,咱可不站出来,算没种,行了吧?奶奶个猴,真他妈的欺负人……”
五爷没说话。
天亮叹了口气说:“夜里真他妈的有好光景看。”
五爷还是在心里憎恨天亮,不愿和他磨牙,反正地是瞎啦。狗日的!
他扛起耙子要走。
天亮一怔,忙问:“哎,五爷,你怎么走呵,地还没耙完哩。”
“不种了!”他火辣辣地说,“算我倒楣!”
“你这是何必呢,五爷?辛辛苦苦地开出来,白扔啦……”
五爷转头看着天亮,突然问道:“你不告我?”
天亮一副惊讶的样子:“我告你?这是什么话?我天亮就这么缺德吗?我……”
“你不说出去?”
“不说。”
“真不说出去?”
“我起咒,说了烂舌根!”
五爷将信将疑地盯着天亮在月光下煞白的窄脸儿。这小子会这么善吗?
“五爷,你只管种吧,这一不是偷,二不是抢,比从仓库里搬的那主光明,那主给他地也不种哩。”
五爷点了点头。不由透出一口气来。
“五爷,你种吧,我一定保密,决不让外人知道。”天亮再次下保证。
五爷“嗯”了声。
“我走了,五爷,别耽误你干活,你干吧。”天亮说着走出地,没走多远又回过头对五爷嘱咐:“五爷,往后来这儿的路上,得转头看着点儿,不得不防。”
五爷“嗯”了声。
“如今都是望人穷哩。”天亮说完便走了。
五爷长久地望着走远的天亮,直到那螳螂身子落进山梁子后面……
他心里还像压着一块铅,沉甸甸的,可他还是强迫着自己把地耙平了。
5
天气渐暖了,大山上那些奇形怪状的白色斑点早不见了踪影。天空也总是万里无云,澄蓝澄蓝的。日头像在弥补整整一个冬天对这里冷漠的过失,加劲儿地往下烤晒。却不知帮了倒忙,旱象愈来愈严重了。
清明那天,第一场春雨终于在人们的渴盼下降落了。世界像完结了一件大事,松弛下来。一夜之间,整个山野面目一新,到处呈现出蓬蓬勃勃的绿色。似乎从天而降的不是雨水,而是绿色的油彩。
布谷鸟也颇知时节地叫起了“播谷”,一声连着一声。
人们的确是在“播谷”了。尽管播得无精打采。五爷赶一头牛在田里犁沟,后面的一大帮子人往沟里撒种,埋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在地里干活总是打不起精神,也弄不清这地究竟是给谁种的。庄稼总是长不好,年年如此。可即使长好又与他有多大关系呢?“够不够,三百六。”何况还常常分不到这个数,认真计较起来,这地里的庄稼还不及山里的草与他的关系大些,直接些……
他心里惦记的是他那八分黑地,眼下,唯有那才是他的希望,一线战战兢兢的希望。他一边赶牛犁沟,一边不时朝山里的那个地方望去。他看不到那山旮旯里的地,甚至连那道山梁子也看不见,可他还是忍不住频频侧目。自那晚耙地让天亮看见后,他就再没去那块地了。他恐惧不安,他总信不过天亮向他许下的诺言,他知道他没正经德性。他想,要是天亮丧天良把他告了,队干部很快就能找到他头上,接着就会整治他,一点儿也不会客气。其实他也没得罪过哪个干部。他想过,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的破老头子,就是成心想得罪人又能怎样呢?他只是脾气倔,倔脾气的人是不用做什么事就会把人得罪了。那次他去大队打条子卖猪,书记在旁边说:“五爷,就便把我圈里的也推去吧,叫小顺子跟着(小顺子是书记十六岁的儿子)。”他没吭声就走。他觉得这事儿没大说道,小顺子长得膀大腰圆,别说推车,就是扛也把猪扛去了,怎么倒要他这个老头子推,他跟着?他没干。后来书记对他就没好颜色了。他若是犯了事儿,能指望有好果子吃吗?他有数,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所以他成天提心吊胆的,夜里也睡不安稳。夜里他是搂着小孙子睡觉的,他怕老是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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