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朝先说:“肉卖了了,下水剩下,天晌了,不等了。回家过年了。你的年货置办齐了?”
赵武笑笑,心想这人说话就像念“了”歌似的,说:“齐不齐的就这么回事了。”
古朝先问买下水了吗?赵武说没。古朝先说:“我这些你要了吧。”
赵武说:“我不要。”
古朝先问:“咋?”
赵武说:“罗锅上山前(钱)上紧呐。”
古朝先一笑说:“想要就赊给你。”
“真的?”赵武动了心,他想要是有一副猪下水过年,这年可就不一样啦,玉琴见了一准合不上嘴。于是,他赶紧说:“老古,当真能赊给我吗?”
古朝先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信得过你老赵,你不是那种吃了把嘴一抹不认帐的主儿。”
赵武说:“行,承你老古好意,我要了。不过下来麦子前我没钱还你。”
古朝先说:“那就下来麦子还,给钱也行,用麦子折也行,随你。”
赵武应了声好,就停脚放下小车,把古朝先车篓里的猪下水搬进自己的车篓里。行了,这遭行了,赵武心里充满由衷的喜悦。
·15·
尤凤伟作品
生存
5
这就走出了镇子,镇子里的温泉那股刺鼻的硫磺味儿渐渐远去。赵武如释重负般大口呼吸着田野里的清新空气,对古朝先说:“这温泉味儿真顶人哪,镇上的人一天到晚怎么受得了?”
古朝先说:“习惯了就没事了。我刚打枪那时,也恶这般硫磺味,呛得头疼,后来就不觉得了,再后来闻不见味儿倒不自在了,就像抽大烟上瘾那样,想闻。”
赵武突然想起什么,向古朝先问道:“老古,你杀过人没有?”
古朝先笑了,说:“你个老赵装糊涂咋的,远近谁不晓我老古是杀鬼子的神枪手?”
赵武说:“我不是指那个。”
古朝先问:“指啥?”
赵武说:“我是问你枪毙没枪毙过人?”
古朝先侧脸看看赵武:“枪毙?你是说处决犯人吗?”
赵武说是。
古朝先摇摇头说:“我杀人都是在战场上。可这没啥两样,战场也好,刑场也好,都是将敌人结果掉。”
赵武说:“一样也不一样。战场上杀红了眼,见了敌人就搂枪机子,想咋样打就咋样打。可在刑场上枪毙人就不能乱来,那有一些套路。”
古朝先说:“这倒也是,从古至今这方面都有规矩。像古时候出斩犯人要等到秋天,斩前管一顿酒肉,想骂想吵想唱由犯人的性儿,而且都是一刀之罪,一刀杀不死就得赦免……”
赵武打断说:“古时候的事书里戏里都有,我是说现在杀人有些什么规矩。”
古朝先说:“我没在刑场上枪毙过人,见是见过不少遭,有的和古时候一样,有的不一样,反正判决文书是要有的;要五花大绑;要插亡命旗,也有不插的;用单发枪不用连发枪;朝后脑打,这样犯人死得快……哎?老赵你咋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赵武连忙说:“没啥,咱不是拉孤儿拉到这档子事嘛。”
古朝先就不再说什么了。不多时就到赵武拐向儿子他姥姥村的路口,两人各走自己的路了。
一种长存千百年的无形力量驱使所有的人(也许还包括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于除夕前回归到各自出生的那座小院落,过年。这是一种血缘的大归队,宗祖的大聚合。从那一刻——日头落下山去,家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了。一律地禁闭大门,自成一体与外界彻底隔绝,专心致志过“自家”的年。如果少了一个家庭成员,心里便充满失落,年就过不圆满。而如果多出了一个两姓旁人,心里就十分地厌烦,不对劲儿,就像一碗醇酒兑上了凉水,年就走了滋味儿。总之,庄稼人的年,极其讲求亲情,又极其排外。一切都约定俗成,不容篡改,不容残缺,也不容走味儿。别的可以通融,唯独过年不行。
以此而论,今年赵武家的年就过得完全不成样子了,不仅不合规矩,简直是乌七八糟。在这座宅院里“过年”的大小五口——玉琴、扣儿、小山、周若飞以及赵武本人,对年而言就完全是些互不搭界的人。他们不仅不同宗同族,甚至也不同国同种。真是东风西而南辕北辙葫芦搅茄子茄子搅葫芦,混杂不清。这是其一。另外,除却血缘宗祖不论,这伙凑在一块儿过年的人还从属着两个敌对的营垒——鬼子、二狗子和抗日百姓。前者的小山、周若飞仍被挂在厢房的石磨上。他们怀着啥鬼胎也许只有鬼才知道。而后者的赵武从天黑接了民兵的班,就一直顶着寒风在院子里站岗,即使偶尔进屋,眼光也绝不离开厢房门。这就是赵武家不伦不类、稀奇古怪的年。
天已经黑下了许久,时辰正一步一步逼近“年根”。整个村子寂静无声,听不见惯常的狗叫。狗在年前又被打过了。这遭不是赵武的部署,而是买不起猪肉的人家自行对狗们进行一次彻底的扫荡,苍蝇也是肉。用狗肉上供和包饺子总比见不着一点肉星儿强。今年各家炮仗也放得不多,间隔很长的一响,如同人攒足了劲儿放出来的响屁,烘托不出年的热闹气氛。这一是孩童们拥有的炮仗原本不多,即使多些的如同万有家那类宽裕人家的孩子也早跟他们的长辈学会了节俭,深晓在暗中放炮仗完全是一种浪费,是把钱往黑影里扔。等留到大年初一白天在大街上当着众多孩童的面放,才是最值得最风光。于是乎小小孩童的老谋深算就使这本该热闹的年夜变得冷冷清清。
不像过年的赵武家玉琴是唯一真正忙年的人。她天刚擦黑时带着扣儿和过年的东西来到这宅院。一搭上手便忙得团团转,做菜肴,包饺子,收拾屋,俨然是这个家里的利落能干的主妇。她确是幻想着能早日真正走进这一角色中,眼前的一切权当是一种演练。还有扣儿,她同样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心爱的小猫也带来了。屋里照着一盏很亮的马灯,光线从门射出去又将院子照得很亮。不知从啥时起,又飘起了雪花,站在露天地里的赵武浑身蒙上一层白,像个会动的雪人。厢房门半敞着,这样便于监视人犯的的动静。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是长明灯,同样作用于对人犯的防范。石磨和油灯是赵武执行看押任务的两大法宝,尽管有点儿“庄户耍”,倒还真是起了作用。此时,鬼子小山和汉奸周若飞默默坐在草堆上,身上盖着一床赵武腾出来的旧棉被,各想着各的心事。经过十几天的关押。囚犯就显出了囚犯相,头发蓬乱,胡子扎煞,面目焦枯,眼光暗淡,映着如豆的灯光,冷了看去简直就像是两个活鬼。如在往常,这时辰他们早已埋头睡下。今晚反常,似乎也在惦记着过年。
又不知过了许久,炮仗声兀地变得密集。这是一个信号:年来到了,实实在在地到了。这是人们最兴奋、最紧张的时刻,是三百六十五天中的大高潮。敬神供祖,烧香磕头,摆酒席,下饺子,晚辈给长辈拜年……过年的喜气就从这一应有的仪式中溢出。
赵武家的“怪年”在玉琴的操持下终也见出了模样,几样菜已做好,饺子也下了锅。当炮仗骤起时,屋里的玉琴和院里的赵武不约而同地互相望望,似在告诉对方:过年了,这遭年是真正来到了。扣儿懂事地奔到院里给她的“武伯”拜年。赵武怕扣儿在露天地冻着,赶紧催促她回屋。
突然间,赵武的耳朵分明听到一句:“大哥,过年好,给你拜年了。”他怔住,不待脑子转过弯来,紧拉又听到另样的怪异腔调:“拜年拜年!拜年拜年!”这又几乎使他吓了一跳。他赶紧循声望去,看见的是厢房里一齐对着他的两张鬼样的脸。
啊!过年——赵武张嘴说,可年字刚出口就断了下音,他听到自己嗓眼里咯咯咯咯地响了几响,那个本欲出口的“好”字就被咽下去了。哪能给鬼子汉奸拜年?!即使回拜也不可以。赵武庆幸自己话收得快。不然可真要混淆了敌我阵线。他又向厢房里看了一眼,昏暗的油灯下,两张鬼脸上的眼珠还在一眨一眨地盯着他。可怜巴巴,他忽然觉得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向外溢出。
年饭摆上了桌,这宅院里的“怪年”就又遇上怪事体:团圆年饭不能团圆吃,赵武不能离开院子回屋。按说人犯用铁链拴在石磨上,很牢固,撤一会儿岗也无大碍。可赵武很警惕,坚持不肯撤岗回屋。他要玉琴和扣儿先吃,而玉琴又不依。若吃年饭时将赵武撇在一边,她又何必和扣儿来这宅院里过年?一个不进屋,一个不先吃,这事就难办。另外还有鬼子和汉奸,既然是过年,吃年饭也自该有他们的份儿。这从一开始,赵武和玉琴就打了他们的谱,可他俩的年饭又该怎样吃?还像以往那样送到厢房里?这又实在不像过年的样儿。再说他俩在屋里吃,让又冷又饿的赵武站在院子里看,玉琴心里过不去。没想到一顿年饭成了一道大难题。
最终还是赵武拿了章程:将年饭分成两份,一份玉琴和扣儿在屋里吃,另一份赵武和小山、周若飞在厢房里吃,这样赵武就吃饭和值勤兼顾了。玉琴本不愿意,但想想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好同意了。
“大嫂过年好,给你拜年了!”“拜年拜年!拜年拜年!”在玉琴往厢房送酒菜时,周若飞和小山又及时奉上了拜年词。玉琴始终低着头,不应声,只顾往磨盘上摆菜。她以往来送煎饼时曾和这两个坏蛋打过照面,可没像现在隔得这么近。她心里惶惶地,搁了菜就赶紧抽身出屋。
“拜年拜年,拜年拜年!”玉琴送一次菜过来,小山就不失时机地吆一遍,两只小眼亮亮的。周若飞的确狡猾,他总有办法让小山的狗嘴吐出象牙来。
赵武进厢房入席。
过年了,喝吧。赵武端盅说。似自语又不似自语,他扬脖一口干了。在院里站了大半宿,浑身差不多被冻僵,一盅酒下肚,就觉得有一把火在身上窜起,舒服极了。
周若飞和小山也端起盅干了,接着就狼吞虎咽地吃起了菜肴。几盘菜一会儿工夫就一扫而光。玉琴又端来了饺子。
吃了饺子,就算过了年的门槛。
6
原本议定,过了年就对人犯执行死刑。但在日期上没有具体的限定,是过了初三?还是过了初五?没定准。这样,处决的事就一天天地拖下来。这拖,实在是没有理由,没有必要,而且还有危险。在拖的过程中说不上什么时候会出现意外。可一俟村头们凑在一起研究杀人的具体日子,个个都像放枪放了个臭火,没声响。憋急了,又一齐说些着三不着两的话。什么大正月杀人不干净啦,还是交给抗日队伍处置为好啦等等。总之,谁也不愿在这事上拿章程,一口喊出个杀人的日子。后来五爷干脆提出回避,理由是刑法上的事与国救会的工作无涉,属村长和民兵连的管辖范围,说这事他以后就不参加研究了。五爷有了定规,赵武也无奈,这事也就不再找五爷。这样,剩下的他和民兵连长赵志就成了一根线上拴的俩蚂蚱。
日子最终还是定下来了。正月初七,上午,地点也选定,在村后的山岗前。赵武和赵志也分了工,赵武负责有关杀人文犊方面的事情,也还包括着人犯受刑前的饭食供应。赵志的民兵连负责临场行刑,也还包括着人犯受刑前的看押与警戒。于是就分头行动。赵武先去小学堂找到孙一更老师,让他替抗日政府起草两份死刑判决书。起初,孙一更不甚爽快,认为没这种必要,既然抗日队伍的首长已下达了命令,执行就是。但赵武坚持己见,说杀人毕竟不犯轻易,不可潦草行事。反正还有一整天的准备时间,应尽力而为之。孙一更只得答应。说起来,这孙一更虽为人师长,被称之为先生,可他教授的不过是这穷乡僻壤里的一群毛头孩子。就他的“学问”而言,领着读“羊,大羊大,小羊小,大羊小羊山上跑,跑上跑下吃青草”尚可胜任。真要让他弄出一份符合法律规则的文书,却不是易事。他像憋学生那样将自己憋了好久,眼珠都快掉出来,笔也没往面前的宣纸上掉下一个字来。后来冷丁想起那句“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至理名言,才使他顿开茅塞。这战乱年月里,处死人犯的布告贴得到处都是,照抄一份换了姓名即可,何苦待在家里绞尽脑汁呢?他对赵武说毛笔用秃了,写不出好字,须找邻村的先生去借,遂出了村。事情总算圆满解决。在天黑前,孙老师将判决布告交到了赵武手中。赵武布置的别的任务,也已就绪。亡命旗如期做出,立在墙根儿剑样地刺向空中;埋死尸的坑也掘就,用不着毙了人现挖。赵武是事情不做便罢,做则不肯马虎。
只是赵志分到手的任务遇到了障碍。他手下的民兵没人愿当行刑枪手,找到谁都无一例外地推脱。理由如出一辙——家里的老人不让。对此,赵志并不怀疑。自古曰“耄耋者至善”,平日他们看儿孙杀鸡也要背过脸去,口中念叨一声:鸡呀鸡呀你别怪。你是盘里一道菜。杀鸡尚且如此,何况杀人。年轻人也并非全无血性,参军出去的,家里都接到过立功喜报。即使这伙在村里当民兵的,一旦有机会和敌人交手,也会向前冲锋,也会向敌人开火。可要叫他们把枪管正对着一个人的后脑勺搂火儿,就没那个胆量。有的人甚至听赵志一说就吓得牙齿捉对儿,脸色如同死人。大家还互相攀比,说几十号人为啥单看准了他,叫他干这个凶差。还有人指出某某人枪法最准,某某次之,故他俩是最合适人选。赵志气愤地抢白:抵着脑袋开枪,还谈个鸟枪法!赵志就这么东家进西家出,磨破了鞋底,磨破了嘴皮,终是无济于事,没找到愿当此任的人。无奈中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抓阄。谁抓到是谁,公平合理。赵志就吹哨将民兵集合起来,让人做了阄,放在一只大碗里,让民兵以单兵通过的队列一个接一个地抓。结果,抓到“中”字的是叫赵顺和赵福来的俩民兵。赵志一看,顿时傻了眼。这赵顺和赵福来是民兵连里最怯懦的两个人,每次遇上夜班岗都不敢站,只好找人替换,咋偏偏把这两个怂包推上了英雄路。果然,不待赵志言声,赵顺和赵福来就号啕大哭起来,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把地甩,那架势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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