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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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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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闭眼她们就在眼前出现。要是能见她们一面再死,也心安了。”

“就这?”

“还有,想喝酒。想喝了酩酊大醉。还想再吃一顿过年吃的饺子、猪肝、猪胃、猪心。我们日本人一向不知道家畜的五脏吃,全丢了。这次吃了,才知道好吃,是美味……”

小山絮絮叨叨地往下说着,后面的话周若飞没听见,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并斟酌着如何回答小山。他惊疑地发现,自己此时此刻的想往与小山所道出的竟然那样相似。在死亡无可奈何的背景下,他同样是刻骨铭心地想自己的家,想在日本人炮楼底下担惊受怕的家人们,除此便是由饥饿而反射出对美味的渴求。他出身于富裕的家庭,从未领受到饥饿的滋味儿,这些时日他是真正领受到了。他感知到饥饿是侵蚀人体最猖獗的一种恶疾,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死亡。同时他开始理解那些被饥饿折磨的人何以会做出种种有失理智,有失体面,甚至有失人格的行为。小山的话勾起了他对那顿年饭的美好的遐想。

你怎么啦,周君?小山向发怔的周若飞问。

没什么。他说,你讲到哪里啦?

讲到吃。

哦,还想什么你接着说吧。

你还让我继续往下讲?

是。不是讲好了不许有保留吗?”

这个嘛……再往下讲就会把你吓一跳。

咋?

想……想女人。

操你妈!周若飞在心里骂了句。

咳,真想找个中国女人干一场。

操你妈!

中国女人比日本女人强得多。

操你妈!

做年饭的那女人很美丽,撩人心,真想……

住臭嘴!周若飞吼叫起来。

周君你咋啦?!

你混蛋!没那女人你早死了,你不思报,倒想歪!是畜生!

周君你真怪……

别说了,我不听。

行,我住口,你说吧。

我不说。

轮到你说了。

我不说。

你毁约?

我说出来也能叫你吓一跳。

你……想咋?

杀了你!

…………

明白吗?杀了你!

这个……我也猜得到,你想将功折罪救自己。

不完全。

还有啥?

想帮你。

帮我死?

帮你成全效忠梦。

这……

我看你苦苦求死而不得,我不帮你实在不忍心。

你想怎样取我命?

用手掐,用棍子敲,抓住脑袋往石磨上磕,样样成,任你拣一样吧。

我不挑拣。

不挑拣我就看着办。窗棂上挂着把镰刀,用它割脖子,死得痛快,不遭罪。

不……我不死。

你不死?

我不死,人死万事空。

这么说你先前的那一套是假的,是虚的。现在我才明白你们劳什子武士道是臭狗屎,是蛆虫……

你住口!

你让我住口就得让我用镰刀砍下你的头!

你……你说吧,你说吧,想怎样说就怎样说,行了吧。小山口气变软了。他权衡一下,觉得宁可忍受羞辱,也要暂时保住这条命。于是一度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小山终于低下了那颗倒置葫芦样的头,蔫蔫的没了精神。

8

赵武第二次去小古庄就见到了古连长。听赵武说清了事由,古连长笑了,道:“我说上次你干嘛老是问枪毙人这样那样的事,原来真有这档子事啊,不过今日才晓得你们石沟村是个吃斋念佛的庙堂地啊。”赵武被说得很难堪。可挖苦归挖苦,古连长还是答应了赵武的请求,只是说这几天太忙,不是来亲戚就是走亲戚,等一忙过就往石沟村去一趟,办这事。这时候天晌了,古连长挽留赵武吃饭。赵武早觉出了饿,就不再客气,留下了。吃饭间,赵武又提起那副猪下水的事,说收了麦子就来还。古连长说你这人也是太认真了,说到底不就是一口袋麦子的事吗?不还,一家人就扎着脖梗不成?赵武连说不行不行,赊就是赊,有了就得还的,古连长叹息说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你这当村长的也够难了。赵武摇头长吁一声,说难还在后头哩。

赵武却没有说对,难不是在后头,而就摆在他面前。他由小古庄回村,又像上次那样,刚进村就听到死人的凶信。这遭不是孩子,是老人。不是撑死,是饿死。而且一死就是七口,像被一镰砍倒的庄稼。赵武怔在街上,心里一遍一遍地念咕:毁了,石沟村毁了。从眼下到麦收还有三个多月,这三个月石沟村可要不停地出殡,操他妈!

刚回家不久,玉琴就惶惶地进门,说扣儿又睡不醒了。赵武一听,拔腿就往玉琴家跑。扣儿躺在炕上,眼闭得紧紧的。赵武心里一酸,连唤几声,扣儿仍是一味地睡。摊煎饼!赵武吆不见回应。赵武转头见玉琴在暗自垂泪,就闭口了。他自是清楚的,借的那四十斤苞米年前就用光了,年后鬼子小山也不再有煎饼供应。那鬼东西好像也明白没啥指望了,不声不吭地吃起了地瓜面杂和饭。

说起来也是奇异,扣儿就像是村中孩童的首领,她一行动就一呼百应。上次她开始长眠,别的孩子也随她睡去,这次也是同样。睡孩子的家长走马灯似地一拨儿一拨儿去找赵武讨要“药饼”。可赵武再也拿不出。他告诫睡孩子们的家长,不能再指望村里了,也不能指望别人,各家要想各家自己的办法。他向大家交底:上次发的“药饼”是粮食做的。救治孩子的睡病凡是粮食皆可入药。其实这话等于不说,如果有粮食又何须于今日把粮食当成药物来寻?不过家长们终是救子心切,没别的指望就只好靠自己。女人们结队外出讨饭了,这自是要冒很大的风险。日本鬼子一向将女人视为他们的猎物,只要抓到便不肯放过。女人们用锅底灰将脸抹黑,一村一村地讨要。她们明白,讨要的不是饭食而是她们孩子的命。只要讨到一点用粮米做成的饭食,便飞奔回村,嚼了喂进孩子口中。男人们也在尽自己的所能。有的在村外挖掘鼠穴,以鼠样的行径从鼠口中夺粮;有的从林子里扑刺猬,网麻雀;还有的人在池塘打捞鱼虾,擒拿冬眠的青蛙和蛤蟆,到这种时候,庄稼人才晓悟到天地间可入药之物竟是如此之广泛,可以说整个世界都是一座大药库。睡孩子们在大人不遗余力地救治下开始一个一个苏醒。可另一拨儿孩子又接班似的变成了睡孩子。救治只能再继续下去。就这么睡了救,救了醒,醒了再睡,真是摁倒葫芦起来瓢。

有的人家则是祸不单行,既死了老人又睡了孩子。出殡和救治便在这一家人中同时进行。那份悲苦、艰难自不待言。长久的饥饿使人的体质日渐虚弱。出殡的人家难以请到挖墓坑和抬棺材的青壮。愿干的人也只为能吃上人家的一顿饭。在从村子到茔地途中,扛夫们踉踉跄跄的行进犹如舞蹈,几里远的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时而发生扛夫们晕倒的情形,那就得赶紧让后备扛夫顶上。吹鼓手也没有足够的气力吹奏,时断时续,时高时低,弄得腔不成腔调不成调,如同怪兽呜咽。冬天的阳光照耀着一行行穿白衣的出殡队伍,成为这偏远地面上惯常的一景。

人挪活,树挪死。逃荒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离村。到哪里去,能不能再回来,连他们自己都十分茫然。反正食物是召唤,活着是彼岸。走前他们都和赵武说声,算是告别。赵武不加挽留,只说等年景好了就赶紧回来。金窝银窝不如祖先留下的穷窝。说得要走的人泪水涟涟。

在正月十五的前一天,方有在赵保原队伍当兵的儿子全保突然回来了。他没穿军服。腰里却别着匣子,神气话现地在街上转悠。他说这次回家一是探亲,二是从村里为他所在的赵部招募新兵。他把在赵保原队伍里享的福说得天花乱坠,不仅饽饽猪肉粉条管够,还每月关饷。关饷不关饷倒在其次,有饭吃却是对饥肠辘辘的人不可抗拒的诱惑。青壮年中许多人被他说得心族摇晃,一齐围着追问他说的是真是假。全保赌咒发誓说是真。他让人轮流捏捏他的胳膊和大腿,说不吃猪肉粉条能长出这等坚硬的疙瘩肉吗?这倒也是。许多人当即表示愿随他去莱阳,过了十五就走。这其中许多人是村里的民兵。这事很快传到赵武的耳朵。他没阻拦村人外出逃荒,可对要去参加赵保原队伍的人却表示了坚决的反对。他指出,赵保原的队伍与正宗汉奸队伍没啥两样,谁去谁要沾一腚狗屎,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赵武的这些话传到全保耳里,他大模大样地来找赵武,说:“赵武叔你当的这个小小村长不过是井底之蛙,外面的事懂得什么?敢对赵保原司令满嘴的不敬。你赵武叔要算得真正的抗日,咋连杀个日本俘虏都不敢下手?”全保一边说一边从腰里拔出枪,说即刻去将在押的鬼子汉奸结果,叫村里人看看他赵全保在外面是不是抗日。赵武大怒,挥掌朝全保掴去,这才把全保震住。但在过了十五之后,全保还是带着一伙惦记着饽饽猪肉粉条管够的青壮去了莱阳。

死的死睡的睡走的走,石沟村像一个被风刮落的鸟巢,支离破碎了……

·16·

尤凤伟作品

生存

8

经一拖再拖,村抗日政府终于决定于正月十七日这天将两名在押人犯处决。数算起来,人犯押在村中已一个月零四天,大大超过抗日队伍指示的处决期限。年后的拖延主要是等“刀斧手”古朝先的到来。原以为他很快会来,没想到过了十五仍不见他的人影。赵武心里犯疑,猜不透他是忘了还是改了主意。可他不想再去请第三遍。上次古朝先的嘲笑虽没有恶意,可后来一想起心里就发虚,不自在。还有狗日的全保,他说的那混帐话更刺痛他的心窝。咱石沟村自己干!他发狠似的对赵志说,不能当怂包让别人耻笑。咱自己干,谁也不用找,你和我一人毙一个,咋样?赵志说行。这事就定了。

这天早晨天气阴晦,冷风嗖嗖刮进院里。赵武起来后破例给两人犯做了早饭。按照“规矩”,这顿饭应准许人犯可着心意讨要。可不行,要了他也拿不出来,依旧是地瓜面萝卜杂和饭。饭端上石磨,赵武想想又将过年剩下的酒倒了两盅,算是补偿。这几天,人犯小山和周若飞已是惊弓之鸟,见今早反常,有饭又有酒,立刻明白今天就是死期,顿时蔫了。饭没动,酒喝了。这时赵志就带着临时成立的行刑队进了院。一色荷枪实弹的民兵,两个人手持白色亡命旗。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杀气腾腾。五爷没来,叫过他,他不肯来,理由还是这码事不归他管。孙一更老师来了,由他向人犯宣读死刑判决书。尽管一切都难以正规,可赵武仍坚持按章法行事。他向孙一更老师点点头,孙一更便开始宣读。许是天冷的缘故,孙一更宣读时身子不住地抖,声音也抖,并不时念错。赵武不满,却也无奈。也许孙一更对自己的表现感到无地自容,念完就赶紧退到人后面去了。

赵武冲周若飞问道:“刚才念的你听见了吧?”

周若飞不应,面目和身子都僵如石木,似乎已被那一纸文书杀死。

赵武再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周若飞仍没有动静。

赵武又说:“有话只管说,给你家里人带话也行,让孙老师记记,以后给转过去。”

这时,周若飞的眼珠动了动,“哇”地大哭起来。边哭边嚷:“你们不能杀我!不能杀我!”

赵武说:“你当汉奸罪有应得。”

周若飞哭道:“你说话不算数,头一遭审问,我问过坦白不坦白一样不一样,你说不一样,我就坦白了,什么都交待了,咋还要处死刑?”

赵武一时洁住。那次审讯的过程他是记得的,情况确如周若飞所说,他是那样问的,他也是那样说的。可是……这时,赵志接话说:“告诉你,你和小鬼子的死罪不是村里定的,是抗日队伍定的,我们只是执行。懂吗?”

周若飞闻听止住哭,说:“要是这样,我要求当面向抗日队伍陈述。”

赵志说:“现在连我们都见不到抗日队伍的人,你又怎么能见?”

周若飞说:“我可以等,我可以等……”

赵志哼道:“你能等,我们可不能等。村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饿死,拿啥给你吃着等?”

周若飞急急说:“吃的没问题,叫我爹送,我写信……”

赵志打断说:“住嘴,少耍些花招吧,事到如今说啥也没有用处了。”

赵武说:“周若飞,你把判决书翻译给小山万太郎听,没啥说的就跟我们走。”

周若飞不肯翻译给小山听,痴痴地瞪着眼。

“走吧。”赵武说。

行刑队伍出村时,天上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一朵一朵像梅花。没有风,雪落在人身上就站住了,个个成了雪人,变白的行刑队俨然像一个出殡的队伍在行进。事实上这也是出殡,不同的是下葬的人此时还活着,是两具还在行走的活尸。

这是通往村后山岗的道路(山岗前面是他们选定的刑场)。在山岗近侧的谷地,是赵氏一族的茔地。茔地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村落。这条山路将分属阴阳两界的村落连接。这条路便犹如人生历程的浓缩。路两边都有稀疏的山林,林子里有许多人向这边窥望,那是在捕获猎物的村人。他们看见了村长赵武和民兵连长赵志,也看见了插着亡命旗就要被毙掉的两个人。他们不吭声,默默地望着这支队伍从他们面前过去,然后继续着先前的作业。世界上怕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们的旨在救治亲生儿女的作业停止。

行刑队伍却停止下来,是鬼子小山首先驻足。他回头向周若飞咕噜了几句,周若飞也和他咕噜了几句。事情蹊跷,队后面的赵武赵志赶忙奔到前边,厉声喝问周若飞弄啥个鬼!周若飞说小山要他的帽子,他害冷。帽子?赵武不由朝小山觑觑,果然发现他光着脑壳。“帽子在哪儿?”他问。“在你家磨房。”周若飞说。“操他妈个巴子。”赵武在心里骂道,脑袋都快掉了还惦记着帽子。他想,狗日的八九是要耍伎俩吧。可到底该咋办,他没了章程。他看了赵志一眼,赵志朝他摇摇头,意思是不管。赵志冲周若飞道:“告诉他,就要到地方了,冷也冷不多会儿。快走快走!”小山执意不走,叽哩哇啦地嚷。周若飞成了小山的代言人。他说:“小山说,他的脑袋一向怕凉,一受凉就感冒咳嗽。”赵志说:“你告诉他,这遭不用怕,以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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