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其来的情况使所有人都惶惶不安,队伍停止了前进,在原地等待事态的明朗。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枪声停息下来,爆炸声也不再有,唯见一两处房屋在燃烧,火舌舔着阴冷的夜空。队伍又开始前进,速度增加了许多,快到村子时,几乎变成了跑步。
进了村,只见街上呈一派战斗过后的景象,被打死的日本兵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收尸。受伤的在呻吟叫骂,医务人员一边包扎一边指挥兵士抬往临时救护所。着火的房子天灯般照耀着街上的情景,没有人救火,也见不到一个老百姓的踪影。
高田军医和卜翻译官没在街上耽搁,带着苏原夫妻急匆匆地赶到北野所在的祠堂,北野正在大发雷霆,斥骂几名站得笔直的军官,军官们一面“哈依哈依”地接受训斥,一面不失时机地推卸着自己的责任。苏原读大学时修过日语,他听出的事体是:刚才的战事是遭受从泽山上下来的一股抗日队伍的夜袭。游击队神不知鬼不觉地靠近了村子,先摸了村西的岗哨,然后冲进村,对正在睡觉的日本兵开火,乱打一通,等日军清醒过来,游击队已经撤走。日军只在村口抓到两名伤了下肢的游击战士。日军伤亡惨重。
北野挥手退下军官,余怒未息。高日军医正在要向他报告苏家泊之行,这时从外面急匆匆进来一名少尉军官,向北野报告说抓到的两名游击队员已自杀身亡。北野愣了一下,说捆绑了怎能自杀?少尉说他们互相咬断了手腕上的血管,岗哨在月光下发现从屋里流出一道红亮的溪流很是诧异,开门查看,这时俩人已死,少尉报告完,在场的人都不再说话,包括愤怒不已的北野。苏原尽力保持平静,做出什么也没听懂的模样,而心里却是十分惊骇。作为一个医生,他清楚这种自杀方式是多么惊心动魄而又不可思议,只有充满视死如归勇气的人才能实施并达到目的。苏原嗟叹不已。过了一会儿,高田军医开始报告苏家泊之行,请示北野如何处置。北野目光不善地打量了这对中国夫妻一眼,说先关起来,天亮再说。
天亮后苏原和牟青再次被带到祠堂院里,高田军医、卜翻译官已在。北野的情绪仍很严峻,但打量他们的眼光已不像昨夜那么凶狠了。他好像明白过来这一男一女不是他的俘虏,相反倒有求于他们。他问他们可用过早餐,卜乃堂翻译给他们听,苏原回答他们夫妻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北野停了停随之说昨晚的事你们都亲眼目睹了,游击队不宣而战,向进入睡眠的皇军进行袭击,造成惨重伤亡,中国人不讲战争规则,是有失文明的行为。苏原听着心里愤然不已:真正不讲规则有失文明的是你们这伙侵略军,在中国,在朝鲜,在珍珠港,你们发动战争哪回是有宣而战?看来北野很善谈,还在滔滔不绝,说苏原君你是中国人,中国医生,你必须好好给皇军将士治病,将功补过。苏原这才明白北野大说中国人搞突然袭击不讲战争文明的目的,是要说服做为中国医生的他只有乖乖地给日本军人治疗才是替中国人将功补过之举,才符合他的所谓战争文明,真是沿天下之大稽的强盗逻辑。苏原早已成竹在胸,决不给这伙强盗医治。他说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职责,问题只在医术是否高明。我虽然读过医科,可在战争年月,兵荒马乱,并没学成什么,所以十分惭愧。希望你们赶紧另请高明,否则耽误了治疗我担待不起。北野听了卜乃堂的翻译,脸色变得阴沉,说苏原君无须客气,你出身医学世家,又读过专科,怎会是庸医之辈?快快随高田少尉去给将士们治疗,要真耽误了治疗,却是罪责非浅。苏原已觉无话,心想不妨敷衍一下,再相机脱身。
苏原和牟青随高四军医、卜翻译官以及肩负看守职责的少尉走出祠堂,向日军病员宿地走去。行走中牟青陡然察觉侧方有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她,那是卜翻译官。狗汉奸!她在心里骂了一句,低下头去。
村街很静,空荡荡的街面上残存着斑斑血迹,散发着腥气。着火的几幢房屋还在冒烟,风将烟柱歪向一边,如同巨人头上竖起的粗黑发辫。
为便于诊治看护,这些病员被集中起,分住两处,一处为军官病员,另处为兵士病员。他们先往军官宿地。这是位于村头的小学校,一圈杨树围起的院落,一拉溜七、八间平房。这时太阳已往上升起,光芒透过杨树梢头射进院子,暖洋洋的。这伙穿军官制服的病员三三两两坐在屋前台阶上晒太阳,有的躺在教室里用课桌拼成的床铺上,哼哼卿卿,满脸的苦相。高田军医首先让院里的病员脱掉鞋袜,给苏原诊看。苏原做出查看的样子,俯下身,盯着一只只肿得红亮的脚。此时他对病情已明了于心,当他站直身子,高四军医询问要否再去兵士病员宿地诊看,苏原说没有必要,见一知百。于是他们重返祠堂。
这时北野已离开祠堂,据勤条兵说旅团长亲自去通信班接收上面发来的电报。其实是无需他亲自去的,通信班每回收到电报都是跑步送来。看来情况有些异常。过了一会儿,北野回来,脸色十分难看。他与卜乃堂叽哩哇啦讲了一通,苏原听得的意思是上面责怪他的先遣队行进迟缓,鉴于这一带诸样不平安因素,第十一旅团滞留于辽宁海岸的大部队暂按兵不动。这一局面对身任旅团长的北野来说无异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卜乃堂向他报告了苏原医生去病员宿地诊看的情况,北野问结果如何?卜乃堂说还须旅团长亲自询问才是。北野遂点点头,转向苏原一笑,笑得十分勉强,说苏原君为部下诊治,不胜感激,请问此奇异足疾可用何方何药治疗?待卜乃堂翻译之后,苏原答:日军将士所患足疾甚是蹊跷,以前在书本上和临床医疗上对此种病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因此难断病因,更难下药医治。卜乃堂将这番话翻给北野听,之后又加上一句自己的见解:我看他说的并不可信。苏原听得明白,因此在心里对卜乃堂无限痛恨。北野显然是赞成卜乃堂的,继续对苏原说:苏原君之言难圆其说,难道你们本地老百姓的脚是铁石所铸,从来不生病疾?惟独我们外来的日本人注定倒楣不成?苏原听了心里格登一声,心想倒真叫这个不懂医学的北野言中,这种足疾确是一种外乡症,实由水土不服引起,本地百姓自然不是铁石之足,也生足疾,但不是这一种。对比起来,这由水土不服引起的足病倒不难医治,他的父亲便有十分奏效的药方。他说北野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人生天地间,俱吃五谷杂粮,俱经雨雪寒暑,哪有不生病疾之理。问题是对病疾的态度大相径庭。我们中国人崇尚养生,崇尚自然,注重以自身的精血来抵抗病疾的侵蚀,许多情况都是不治而愈。我以为这并不意味着是不尊重科学,而是更贴近医道本质的一种超然态度。北野听了卜乃堂的翻译后,冷笑一声,说,想不到身为医生的苏原君竟倡导什么不治而愈,滑稽之至。如真是这样,像你苏原君干医道行的人不早就在中国绝迹了吗?话说回来,你们中国人怎么想怎么做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不感兴趣,可我不能叫我的部属躺在地上等什么“不治而愈”,我要前进,要完成使命,你懂吗?你必须大大地为皇军效力,你懂吗?!苏原不再说什么,心想这个北野俊太郎可有点不好对付。
当苏原与北野的对峙接近尾声,北野以异乎寻常的方式向苏原摊牌。他让卜乃堂给他好好翻译,他口气平和却杀机显见,他说道,苏原君,从总体上我理解你的心理,岂只是管世上人人都希望生活于理性与道义之中。在中国,在我们日本,关于教导人如何认识如何行为的金科玉律如出一宗,如同地上的高山河流平原湖泊在太阳底下显现得清清楚楚。可是苏原君你不要忘记一点,太阳不会永远不落,真理也不会永远放光,人告诫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虽一切都明明白白。可在理性的法则面前人们又不知所措。苏原君,你知道人实际上是生活于什么中间呢?是选择。人除了亲生父母不能选择之外,其余的都可以选择,如求学、求亲、求职等等无不存在于人的选择之中。就以我为例,高中毕业我选择了武学堂,进入陆军后我选择了安堂知子做了我的妻子,战争之后我选择进入中国派遣军而不是日本大本营……是选择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活道路,决定了人的命运。人有时候面临两种选择,有时候又面临多种选择,而最困难的选择是生还是死。我现在要指出的是你此时此刻面临的选择,不言而喻,你的选择将是由我强加于你,这种强加事实上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必须让你给我的部下治疗,别无其他。那么我将怎样地强加于你,这就是你此刻最为关注的问题。如果在和平时期,我的强加或许会有所节制,比如让我的士兵抽你一顿鞭子,赶走了事。可现在是战争时期,战争使目的变成唯一,又使选择变得极端。这没有办法。下面我将开诚布公地指出我将强加给你的几种选择,当然前提建立在你仍然拒绝为皇军效力的基础上。我将阶梯式实施如下:一,着人强奸你的妻子,对此我的士兵将乐此不疲。二,完事以后便一点一点肢解她的身体,看她是否如你所说会不治而愈。三,当着你的面将她活埋入土。四,我将命我的十名士兵从不同角度将刺刀刺进你的胸膛。苏原君请你原谅,即使我有耐心也没有时间,如果时间充裕,我会给你提供更多更多的选择,但是不成,我确实没有时间,这你知道。现在请你苏原君听清也请你相信,作为大日本帝国一名将领,我决不食言,我将依照刚才所说的顺序实施,不得到你改变主意的答复,决不中止。
当苏原将自己的治疗方法说给北野,北野瞠目结舌,尔后又勃然大怒,说苏原“恶劣”的药方是故意侮辱大日本皇军。他决不接受。卜乃堂赶紧相劝,说中国诸多民间偏方十分玄妙,有的也确实“恶劣”,但偏方治大病无庸置疑。苏原只是听着,不加任何解释。他倒希望北野拒绝用他的药方治疗,那样他就不用担为日本人效力的坏名声。细想想,他供给的药方当属北野所认定“恶劣”的那一类。不是别的,是当地男爷们儿的一泡热尿,将尿直接淋在患者的脚上。在民间,尿历来被视为一剂药物,童子尿自不必说,庄稼人在地里收割,一旦有了创伤,便立刻往伤口上撒尿,可止血,也可消炎。北野部下的足疾既然是外乡病,那么当地人的尿自然便算得一味药了。身为日本人的北野对这些孤陋寡闻,自然会怀疑苏原是不良用心。事实上苏原在说出这个药方时心里确充满报复的意愿。
卜乃堂的话总算起了作用,北野从暴怒中平静下来,他在心理权衡,或者说选择,他万万不曾想到在自己强制苏原做出选择后不久苏原又以另一种方式强制他进行选择:要么拒绝治疗(后果是他的部队继续陷于瘫痪);要么接受治疗(后果是他和他的部属无论其肉体还是精神都将浸泡在中国人臊臭的尿液中)。这种选择对堂堂大日本帝国的一名将领来说不能不说是十分艰难的。
北野做出接受治疗的决定这一刻,心里升腾起对苏原无以复加的仇恨。“治不好死了死了的!”北野咬牙切齿的话用不着卜乃堂翻译苏原也听得明明白白。
日本人采集“药方”的过程使村子的百姓再度隐人惊慌中。昨夜的战事刚过,尽管村里人确实没有参与对日本人的偷袭,但还是挨家挨户被搜查了一遍,许多男人被打,许多女人被强奸,最终日本人还觉得不解气,又硬是指定了几个“嫌疑犯”,将他们关押起来,凶古未卜。
日本兵将村里所有男人一齐赶进离河不远的学堂里。
整个治疗过程由高田军医负责,他让所有患足疾的军官和士兵在学堂院子里站成一排,命他们脱下鞋袜,绾起裤角。关于治疗的方法,事先已在他们中间传开。这正应了中国一句俗语:有病乱求医。尽管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可还是乖乖地赤脚站着,等中国百姓往上面撒尿。
然而却没有人告诉这些被驱赶来的庄稼汉们究竟要做什么,他们确实只像一味药那样任人摆布。日本兵恶声恶气地吆喝他们,叫他们怎样怎样,动作稍为迟缓,便拳脚交加。阵势总算摆成了,日本赤足兵与村里的男人面对面站成两排,后者被这奇怪的阵势弄糊涂了,再加上头一遭和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靠得这么近,心里咚咚地直敲鼓。
高田大声向村里的男人宣布:“大家都照我说的做,脱裤子,往皇军脚上撒尿!”
村里的男人闻声惊呆了,以为是耳朵出了毛病,不约而同地望着那个向他们发话的日本人,却没一个人照他说的做。
“撒尿!往皇军脚上撒尿!”高田又喊。
这道他们是听清楚了,俱吓得心惊肉跳。狗日的鬼子躲还躲不及呢,还朝他们身上滋尿,这不是自己找死咋的?这没准是狗日的日本人设下的圈套让他们钻。有人开始朝后倒退,许多人又跟着退,队形立时乱了。
一名值日军曹从腰里拔出手枪,嘴里哇里哇啦吼个不止。
卜乃堂赶紧翻译;大家别动,都照皇军说的做。皇军说哪个敢不往皇军脚上撒尿就毙了他!
听说不尿就毙倒真的有人尿了,不是尿在皇军的脚上,而是尿在自己的裤裆里,尿顺着裤筒往下淌,在脚下地面注了一大汪。
“八格呀噜,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没逃过军曹的眼睛,他怒不可遏地将枪口指向那个将尿抛洒光了的中年汉子。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苏原见状急了,忙向大家喊:“乡亲们听我说,日本人脚长了病,在上面淋一泡尿就治了。大伙都知道苏家泊有个苏子熙老中医吧?这是他留下的药方。我是他儿子苏原,大伙只管放心尿,别害怕,尿完了各回各的家。”
苏子熙老中医的名声很大,四邻八疃哪有不知道的。这当中许多人还让苏老中医看过病。又听这人说是苏老中医的儿子,大伙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想既然不是日本鬼子设的计谋,就尿他个娘的。日本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骑在中国人头上拉屎,今个咱掐着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