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乡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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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乡战-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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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就挑着空水桶走啦。走到山梁子上时,他听到村子里传来一声鸡叫,而东方天边还是黑沉沉的。他觉得。这一夜的时候够长啦……

9

转过年又到了砍草的时候了。五爷扛着草耙子,草耙子撅着个空草包,手里提着那把新月形镰刀,上山砍草啦。走到那道山梁子下面,他忽然记起那块他曾经插过瓜芽的地来,从那晚离开了他就再没有去过。他想:那地上的草肯定会长得不一般的丰厚,因为翻过了,又撒上了整整八挑子粪肥……是啦,草准会长得海海厚了。

不过,他却没朝那边去,他不想去,他想在近处砍,砍多少算多少。反正他这阵子怎么都能对付着过了。媳妇已经带着三个孩子走了,终于还是跟了那个不会说话的嗜好打人的人……

咳,他真后悔,应当劝说媳妇再等一等。

咳,媳妇带孩子走那天哭得真凶。他真该劝她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开始砍草啦。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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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凤伟作品

秋的旅程

1

招儿爹穿行在秋的原野上。

头顶上秋日明媚,还有些烤,风阵阵刮来,却见凉了。原野渐渐改变了春夏季节的装束。假若画家要描绘时下的大地景致,便得使足黄色、棕色和黛色。黛色是用来涂遥远处那座伟岸山脉的。它叫昆洛山。除了覆雪的季节,这座巨人般的山永远是这种沉郁的颜色。

招儿爹的脸色也如同那座山。

他沿一条傍河堤的路走着。这条从昆洛山流出来的河也叫了山的名字。夏季里洪水泛滥,河堤愈筑愈高。堤上排列着岗哨似的白杨。这条傍河的道路一点儿也没有堤的气势,窄窄的,干干瘪瘪。由于过分贴近了田地,地里的庄稼尤其是高秆作物就被来往车辆撞倒,伏于路面,随之又被车轮碾压过去,天长日久就粉身碎骨了。

招儿,他的招儿,也如同这些不幸的庄稼粉身碎骨了吗?一路上,招儿爹看不见田野,看不见河流,看不见树木和长堤,看不见秋的原野所包容的一切,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翻滚着这个问题。在前线杀敌的招儿真的牺牲了吗?村支书和治安主任找到他时他正在那块刀把地里刨地瓜。两个人盯着他好久不说话,末了才通知他立即去乡政府,说乡里有重要事情告诉他。

他瞪着眼半天没回过神。

入秋来他便有一种预感:招儿出事了。招儿参军三年来,半月准来一封信,一年收二十四封,如同一年中二十四节气般分毫不差,即使后来部队开上前线也没有变,可入了秋就再也没有音讯了。

这一个月他和老伴儿慌恐不安。

招儿没有消息,与战事有关的消息却源源传到乡间来。报纸、广播、电视里都有。他看不上报纸,家里没有电视机,他的消息主要来自挂在炕头上的喇叭,再就是村头巷尾人们的口头传递。

三天前有一惊人消息让他震撼:有人在前线牺牲了。他们长岭乡摊上三个。部队来人向烈士的家乡父老乡亲汇报:烈士牺牲得很壮烈,都立了功。乡长在喇叭里声音激动:烈士是全乡人民的骄傲和光荣,是全乡人民学习的榜样。

好样儿的!他当时眼都有些湿了。这才是热血男儿,是岳飞的后人。同时,这消息也唤起对自己儿子的担忧。招儿和烈士同年参军,又同在一支队伍,这好久没有音信,究竟是怎么啦?他有点儿害怕。

当支书和治安主任向他下达了通知,他心中的害怕已经变成了恐惧。

他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论年纪他才五十八岁,身板还算结实。只是五八年修水库左腿叫石头砸伤,后来就有点不太灵便。这倒没妨碍他干庄稼人那没完没了的农活儿,也没妨碍他和招儿妈生下招儿和招儿的弟弟柱儿。不过,上岁数后走起路来就有点不稳当了。他的步子已渐渐放慢,在望得见乡镇上空几座高烟囱时,他强烈地感到左腿针扎般疼痛,就像当年受伤倒在血泊中那样。他立住了,紧咬着牙关,昏暗的眼睛呆呆望着前方。他似乎觉得那几只冒烟的烟囱已将儿子的死讯带给他了。不知怎的,他看见烟囱就断定儿子是真的完了。不再存希望了。

黑烟哈咚咕咚地冒着,弥漫着,很快织成一块大黑布遮住了半边天空……

2

“爹,我原谅你啦,就这样了。”戴着光荣花的儿子在拖拉机上对他笑了笑,笑得很古怪。

他很清楚儿子的“原谅”指什么。昨晚他睡下时,听到招儿在他屋里和未婚妻美玲说话。后来说话声变成另外一种声音。过来人不会听不懂这声音意味着要发生什么事情。他喊叫一声:美玲还不回家去!后来便听到美玲慌忙跑去的声音。接着儿子就对他发开了脾气。就这回事儿。

不害臊的臭小子!他在心里悄声骂了一句,又觉得好笑,原谅你老子吗?你老子有啥错处犯得着你原谅?在家一日,就得管你一日,由不得你胡来。等穿上军装想管也管不着喽。

披红挂彩的拖拉机在这条通往镇子的路上奔跑着,已经看见高高的烟囱了,再过一会儿,招儿真的就要穿上新军装了,当老子的也真的想管也管不着啦。

昨晚的事情招儿一直耿耿于怀,到今早,到全村人聚在村头热烈欢送时,招儿也没给他个笑脸儿。他恼招儿不懂事儿,犯轻狂。此刻这小子倒说原谅他了,不叫人气死笑死?

他不接儿子的茬儿。

“爹,有说的,就说吧。”招儿又说。

他看了招儿一眼,看见他胸前的大红花不住地跳跃。衬着四周地面的白雪,红花显得格外鲜艳,把儿子的脸都映红了。

他心里发堵。长长地喘了几口气。

“给咱村争脸。”他说。

“嗯。”儿子应着。

“给祖上争脸。”

“嗯。”

“你老太爷是英雄。”

“听你讲过啦。”

“南面仗打得挺紧。”

“早知道。”

“没准能开上去。”

“开上去就打。”

“精忠报国。”

“嗯。”

“像岳飞。”

“嗯。”

“不准当孬种!”

“嗯。”

“胡庄战役,你爹出民夫,扛着担架同冲锋队伍跑齐头。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

“老子英雄儿好汉。”儿子笑了。

3

招儿爹走进镇子又走进乡政府大院。这时太阳已偏西去了。还闻得见刺鼻的硫磺味。这镇上的温泉出名,四周百姓都来洗澡。后来还盖起了疗养院。专治腰腿疼、皮肤病。

乡政府大院本是镇上最有势力的一户地主的宅居,群众都叫它蔡家大院,土改时姓蔡的老地主被穷人打死,他的后人被“扫地出门”。这里就成了乡政府所在地,后来长岭乡改为长岭公社,再后来长岭公社又改回长岭乡,颠颠倒倒,就把他颠倒成一个老头子啦。

招儿爹默默地走进院里,心跳个不停,跳得一阵阵恶心。这大院有些陌生了。刚解放那些年他经常出入这个大院,乡里有什么需要庆贺的事,比方合作化啦,大办钢铁啦,人民公社化啦,他都来,他会踏高跷,每回村里都叫他来踏高跷。他记得头一回来踏高跷的是庆祝国庆节,那回没经验,在院里绑上了高跷,可站起来就出不了院子啦,门楼和他肩膀齐。后来急中生智,骑着院墙跨过去了。自从那年修水库伤了腿,他不能踏高跷了,这大院就来得很少啦。

大院里有不少人,没人注意他,他也不认识人家,就木木地站在院中。他好像听到有宴客的声音,还闻见了酒肉的飘香。这里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不知道,是村里让来的。那人说乡领导正忙,烈士家属就要启程去前线,今天乡政府给烈士家属饯行。不过他说可以去通报一声。叫他等着。

等不等就是这回事了,老天爷!他的心猛地缩成一团,再也舒展不开了。他知道就是这么回事了:招儿为国捐躯了。枪子儿不长眼,兴打别人的儿子,就兴打你的儿子,打上你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没啥说的!招儿,你行,有种,给咱村争脸啦,给你爹妈争脸啦,老子英雄儿好汉,不哩,你比爹强。爹和你说抬担架叫枪子儿打掉了帽子,没眨眨眼儿,是吹,实际是倒下了,不知怎么倒下了。爬起来再跑,就落在界石村那个民夫的后头啦。我就猛追,觉得真丢人。后来那个民夫牺牲了。你爹不及他,也不及你。招儿,你牺牲了,爹难过,再也见不着你啦。可爹能挺住,你妈你兄弟也能挺住。你爹对政府也这么说,不给政府添难为。招儿,等着爹去看你,政府让俺去看你……等着,啊!

就像招儿站在他面前,他絮絮叨叨没个完。

这时又有一个人朝他走过来,是从宴客的屋里出来的,酒把脸烧得像猪肝。

他认得他,是民政助理李冒,曾断过他和村治安主任的官司。咳,说来叫人心烦,那是承包头一年,治安主任拉他合伙承包大队三十亩果园。因他腿伤后就一直在果园伺弄果树,懂技术。他应了,后来就一块干了。他和招儿没黑没白地扑在园子里干活,可干到秋后,治安主任变卦了,说当初他根本没讲是两家联合承包,他和招儿是他雇的工,只发给工资。就这么蛮不讲理欺负人,招儿坚决不认这回事,和他讲理。他就拿出和大队签定的承包合同,上面果然只有治安主任一人的名字。招儿到公社告状,就是这李冒处理。他不问青红皂白,就断以合同条文为依据,这官司就败给了治安主任。从那以后他就再没进这乡政府大院,也没再见这个李助理。

“跟我来吧。”

李助理却没领他到宴客的屋子,把他领到一间办公室。

李助理指指一把椅子,叫他坐下。

他坐下了,低着头,等待着噩耗。

“杨志招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来的?”李助理问,态度像审问。

“七月。”他答。眨眼看着李助理。

“阴历阳历?”

“阴历。”

“信上说啥?”

“说……”

“说实话!”

“他说……队伍开上了前线。”

“还有哪?”

“忘了。对了,他还说要好好打仗……”

李助理看了他好一会儿。

“杨志招死了,不做烈士对待。”李助理把每个字都咬得极清楚。

他直瞪着他。

“再说一遍,杨志招死了,不是烈士。”停了停又说,“从今天起,你也不再是军属了,回家把军属牌摘了!就告诉你这个。回去吧!”李助理说完站起身来。

他霍地站起,脸变得死人一般,张开两手把李助理抓住,“招儿他……他咋死的?”

“不知道。”

“他,他咋死的?”

“不知道。”

“他……”

“别问啦!”李助理把手一挥,“咋死的?反正死得不光彩,是我们长岭乡的耻辱!”说完走了。

他觉得自己也死了。

他骂了一路招儿,怎么恶怎么骂,骂他是孬种,是畜生,是杂种,是臭狗屎。他恨招儿,从心里恨,恨得牙痒。这阵儿招儿是世上他最恨的人。如果招儿此刻站在他眼前,他会把他揍扁,揍哗啦!

他一路臭骂,骂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不觉来到村头上。

天刚黑下去。西天上还残留一抹亮色,几颗最亮的星星在蓝黑色的夜幕上闪烁,已经看不清村子上空的缕缕炊烟,却闻得见随风飘过来的烟味儿。

村街上时有嘈杂声传来。

他忽然收住脚步,不敢向前了。他寻思乡亲们一定知道了这件可耻事,村干部们更知情,支书和治安主任通知他时那眼光现在一想更清楚了。没脸见人啦,他绝望地想,我养了个孬种,给村里丢了人,给祖先丢了人,我有罪过呀!比啥罪过都邪乎的罪过哟!

他站在那儿不敢往前挪步。

只有等天黑彻底街上净了人再回家。

挨到黑,可明儿咋办?明儿在街上、地里咋同村里老少爷们碰面?

他晕乎了,晃晃悠悠。

他抬眼再向村子看去,他看见一家房舍上的烟囱不住往外窜火星子,火星子愈窜愈高,愈展愈宽,啊,村子烧起来啦,他看见村子烧起来啦,渐渐村子变得像一片火海。村子完啦,完啦,几百年前,老老老老太爷和老老老老太太从云南挑担过来建起的村子完啦。他身子一软倒在路旁的苞米林堆上,人死是一件很痛快的事,没有什么比死更叫人舒心啦,只可惜迟了三十八年……

冲锋前他一点儿没看上分配和他抬一副担架的那个人,生得细皮白面,文绉绉的。看去弱不禁风,这样的人怎么能跟得上趟儿?后来,又知道他是界石村人,他就更敌视他了。界石村也傍着昆洛河,在上游,从老辈子起两村就为争水打冤家,没完没了地打冤家。只要天一旱,界石村人就在上面把水拦住,下面就滴水不见了。为这两村世世代代打冤家。死伤不计其数。他从小恨界石村的人。叫他和这个人抬一副担架他不情愿。冲锋开始后,他扛着担架拚命地往前跑,他想叫界石人清楚他们泊子村的人不是孬种,个个都是好样儿的。他就这么往前冲,很快就和冲锋的队伍齐头了。界石人也紧紧地跟着他,不肯落后,接近胡庄的时候,守在胡庄的敌人开始射击,火力非常密集,不断有人倒下,队伍还像水一样往前涌。忽然他发现头上的帽子飞跑了,他当时觉得好像脑袋给打掉了,不知怎么,稀里糊涂地趴在了地上。这一瞬间白脸界石人从他手里接过担架,往前冲去。他这才明白脑袋还长在头上,在心里很骂了一句“胆小鬼”,赶紧爬起来往前继续冲,他发誓要追过他,不能叫他抢在前面。他跟在界石人后头猛追,就这时界石人中了弹,身体一下子扑在地上。他又从他手里接过担架继续往前冲……

他记得在战斗结束打扫战场时,他四处寻找那个死伤不详的界石人。这时他一点儿也不恨他了。他觉得他是条汉子,他惦着他的安危,下决心要找到他,那怕是尸首。他终于找到了,那时还没死,胸前早被血浸透了。他赶紧把他抱在担架上,和另一个民夫抬着往后方送。当路过一座小山岗时,那人不行了,他赶紧放下担架,蹲下身把他抱在怀里。这时界石人的脸更白了,像贴了纸,呼吸也更困难。他对他看了看,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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