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牛爷就缓缓行走,高凤山的计谋瞒不过他,黑道上走久了,浑身滑得像一条泥鳅,哪会吃亏?大约走出半里多路,他蹲下身,装着提鞋,头只向下一低,便从胯下看见他估计到的情景:高老爷子和手下人偷偷尾随。他站起身,又一摇一晃地朝前走,没事一般。
已过晌午,日头在当头向下烤晒,没有风,这是一天里最热的时辰,况且又是熟麦子的五月天。牛爷想的倒不是天热,这他不在乎。他想的是如何脱身。他不是刘罗锅子的人,“营巢”不在南面的昆嵛山,可他还是一直朝正南方向走。这样又走了两三里路,就来到一个很大的水潭边,水潭的蓄水是从昆嵛山流下来的,清澈无比。有句话叫水至清无鱼,这潭里倒真的难以见到一条游鱼。牛爷到了潭边便脱了衣裤,搁在一棵树杈上,只穿一条短裤下了潭,在水里缓缓游着,悠然自得。
这情景叫后面的高凤山看得清楚,天是这般的酷热难耐,谁也没怀疑歹人在玩弄伎俩。要不是顾及歹人,他们也会钻进那潭里清凉一番。高凤山打手势让他的人在麦垅里藏身。麦垅里密不通风,像蒸笼,可在这里既隐蔽又能看得见潭面。那歹人还在水里游来游去,那自在让人羡慕。他一会儿蛙泳,一会儿狗刨,一会儿肚皮向上,一会儿又潜入水底,这狗日的毛贼气憋得久,过好长时间才冒出水面。不知是麦垅里人热得眼花,还是潭里的歹人游得扑朔迷离,一来二去竟不见了他的踪影。再看看衣裳还在树杈上搁着,谅他也逃不出这水潭去。眼光再盯,潭里还是没现那歹人的身影。高凤山这才急了,轻呼一声糟糕,连忙从麦垅站起奔到潭边,高金虎和家人也跟过去,一齐将目光投在潭面上搜寻。潭面平坦如镜,唯日光在上面映得发亮。歹人不翼而飞!高凤山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凄怆一呼。快追!
歹人早已不知去向。
歹人牛爷以金蝉脱壳计甩掉跟踪人,于当日傍晚回到巢穴。一个男人在夏日只穿一条裤衩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因此一路上并未惹什么人上眼。只因白跑了一趟,又遭到“肉票”家人的一顿喝骂奚落,只想早早回来在“肉票”身上发泄。见牛爷回来带着满脸怒气,无论是他的同伙还是高金豹都明白这事没成。其实这也在高金豹预料之中。凶险就在眼前,一切只能听天由命。石屋里光线已开始暗淡。牛爷恨恨说小子你听着,生意没谈成,你爹是个守财奴,把钱看得比你的命还要紧。既然这样,就怪不得我们了,只能按规矩办。高金豹问要我命吗?牛爷说不要你命还有啥可要的?高金豹说那就别磨蹭,快下手。牛爷和他的同伴对视一眼。“撕票”的事他们干得不少,动手前“票”们形态各异,哀求的有,磕头作揖的有,哭吼不止的也有,像眼前这种催你快下手的“票”倒真没遇上过。牛爷一笑,道:在你家里你爹称我英雄,他要在这儿,也该称你英雄了。高金豹道杀人的不是英雄,不怕杀的才是英雄。牛爷道老子又杀人又不怕杀,是双料英雄。高金豹道:等着瞧吧,你总有被杀的那一天。牛爷不悦道,凭啥说我有被杀的那一天?你咒我!高金豹道:用不着别人咒,有言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你们干黑道勾当伤天害理,不思悔改,怎能不招致报应?何况你脸上还留块记号,终归难逃人眼目。牛爷突然记起他爹高凤山也说过这种话,不由得心往下一沉。有些事的转机只在瞬间,这时牛爷心里就在不杀与杀的事上犹豫起来,究竟为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向高金豹说:有句话叫英雄惜英雄,看在这上面,今日且饶你一命。不过凡事都有个道理,我要不伤一根汗毛就把你放了,一来让同道人耻笑,二来今后我这生意也就没法做了。你自个儿说在哪儿给你动一刀?高金豹说头都不怕掉,别处还有啥说的,你看中哪块骨头哪块肉就下手。牛爷想想说:你说你爹已和你断了关系,不认你这个儿,此话当真吗?高金豹说没假。牛爷道:这么说你们高家用不着你接续香火了,既然如此,你裤裆里的“家伙”也就派不上用场,是块无用之肉,那就搬掉它吧。高金豹一惊,道你要阉我?牛爷道:我看你脾气太大,搬掉那玩意儿心气就平和多了。要是搬了你的胳膊腿,往后行动不便,凭啥吃饭?行了,别说了,留下条命已叫你讨了便宜。牛爷说罢,望望外面已经昏黑的天空,转对两个同伙说:这事你俩去办吧,手头利落点,少叫他受些罪。
红豆啊!高金豹心中凄凉一叫。
6
中国的小麦由西往东熟。东西走向的胶东半岛这一特征更见明显。莱阳、海阳一带开了镰,牟平、乳山一带的麦田还一片青葱。即使在一个县份,麦熟的时节也要差个五天六日。在平常年景,这或早或晚的差别并没特殊意义,无非早吃或晚吃几天白馍而已。而今年来了日本鬼子,情况就不一样了。收麦的时间拖得愈久,日本鬼子抢粮的时间就愈充裕。
县长李云齐清楚情势的不利,保卫麦收的抗日队伍和日本鬼子必定对峙交火在麦熟的那一线上。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保卫麦收战极难奏效。因此李云齐决定采取灵活的战术,扰乱敌人的抢粮计划。具体做法是将队伍隐蔽于麦垅里,见到抢麦的鬼子便打,打得他们不得安生。让庄稼人于混乱中将麦子收好藏好。
过了端午节,李云齐便率领他的队伍向西迈进。这时天空明朗,日如悬火。由于近海,风尚凉爽。这支三百多人的队伍从早晨行军到榜晚,来到离县城四五里路的十字庄,当晚宿营,次日将队伍向两侧展开,一个中队向南驻扎在前留庄,一个中队向北驻扎在卜家村,李云齐的大队部和另外一个中队留在十字庄。站在十字庄村头,向西可以看到县城边上日本人刚刚修起来的众多碉堡。眼尖的还能看见碉堡上飘着的膏药旗和碉保孔里露出的机关枪。当然,李云齐从他的望远镜镜筒里还能看清楚更多的东西。比方那一队偷偷摸摸从碉堡出来向这边开过来的日本兵。李云齐心里清楚,麦收保卫战由此揭开序幕。
十字庄村西有一条和村子相同名字的十字河,十字河是从昆嵛山峡谷流出来的,一字流向渤海途经无数座村落,为何单单叫了十字村的名字便颇令人不解。也许只因为河流到这里河床突然变得宽阔。具有一条大河的模样。而李云齐将队伍布置在河岸一带却完全是看好那片宽阔的河床,日本鬼子到河这边抢麦,必然要穿过这片河滩,平展展一无遮拦的白沙是鬼子们的鬼门关。李云齐带着警卫兵小古飞奔到河岸阵地,找到已在这里的中队长何玉中,说鬼子出动了,今天咱们不能让他们越过这条河,趁他们还没来到赶紧在河套里埋地雷。何玉中连忙执行命令,亲自带人跑到河里埋雷。天干旱已久,河里只有一股细流从河中间泊泊流过。何玉中他们踏着河水过去,将雷埋在水流的那一侧,水流这边是手榴弹所及的杀伤区,故没有埋设。
河这边的麦子正开始收割,昨晚部队驻扎后通知老百姓可以开始收麦,于是老百姓天还没亮就动手。却也没逃过鬼子的眼目,于是便匆匆忙忙赶过来。
何玉中他们将雷埋好撤回河岸,日本鬼子的队伍使出现在视线中。战士们匍匐在堤后等候日本兵进入射击范围。
李云齐命令:先让日本兵踏雷,开火等他的枪响。
不一会儿,便看见日本鬼子接近对面河岸,步子踏得很高,像在舞蹈。估计总共有七八十人。装备除大口径火炮外一应俱备:重机枪、掷弹筒、迫击炮……站上河堤,队伍不再前进,看光景般向这边观望,也不隐蔽,一个军官模样的鬼子举着望远镜向这边久久地看,后来放下了,朝他的兵哇哩哇啦一阵子,卧在堤后的李云齐转向身侧一个懂日本话的干事问他说了些啥。干事摇摇头说听不清。李云齐不再说什么,隔着一条河真的听不清楚。
听不清楚的事很快便见到了,十几个日本鬼子率先走下河堤,平端着枪,一步一步走上河滩,这是日本人惯用的战术:小车过河。以此探听虚实。在长官眼皮子底下,下河的日本兵腰板挺直,做出一副雄赳赳的模样,直到踏响第一颗雷才罢休。
雷炸起的黄砂冲上天空,没等消散,又听一声轰响,第二颗又炸了。河是水道同时也是风道,很快风将沙尘吹向一边,河滩重新白亮。河这边的人看见那十几个鬼子都趴在沙滩上,分不清哪是死的哪是活的。再过一会儿,活着的搬起死了的返回了河岸。
日本人开始在河岸后面架设迫击炮和重机枪。兵力也在堤两边散开。
四门迫击炮同时向这边发射,由于日光明亮,看不见炮口发出的火光,唯见青烟在河堤上散开,又缓缓向下风头飘去。
炮弹俱打到堤后的麦田里,有几处着火,诱人的香味儿顿时在空气中飘散开。
李云齐两眼紧盯着河对岸的动静。
何玉中贴他耳朵说村长来了,问是让老百姓继续割麦还是先躲起来。
李云齐转头看见了村长。村长在昨晚已经见过,他明白村长来问让老百姓怎样,实际是问队伍怎样,就是能不能把日本鬼子顶住。
李云齐问老百姓怕不怕炮弹?村长说为到口的粮食怕也没办法呀。李云齐说那就快割快打快藏,埋进地里才算是留下来了。
村长点头称是,又问午饭送到什么地方?李云齐说就送到这里,回去告诉乡亲就说队伍天黑前不会撤出河岸。
几轮迫击炮轰炸后,鬼子的掷弹筒和重机枪也响了,堤前被子弹打得尘土飞扬。对于战斗,这一切都是徒劳,无非虚张声势而已,鬼子终归要穿越布在河滩上的雷区。
鬼子不愧是鬼子,他们想出了对策。从河对岸的村子抢了十几头牲口,牵上了河岸,然后一齐将它们轰下河堤,这群不懂事的畜生就在河滩上乱蹦乱跳,踏响了一颗又一颗雷,只炸得烟尘滚滚血肉横飞。
埋下的地雷被踏得所剩无几。
鬼子已排除了前进中的障碍。
由于河这边一直没有动静,鬼子抓腾了一通仍不摸底细,不敢贸然过河,便又故伎重演,这回不是用牲口,而是用人。他们从村里抓来和牲口差不多数目的庄稼汉,用枪逼着要他们过河。从来未经过这场面的庄稼汉一齐蹲在地上,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一个日本兵抓起一个人的衣领往上一提,跟着往脑袋上打了一枪,这人像谷个子往前一倒滚下了河堤。
庄稼汉见状吓呆了,有的抱头哭泣起来。
李云齐擎枪的手不住地颤抖着,几乎要扣响扳机,但终于克制住。
“我操鬼子他八辈的祖宗啦!”身旁的小古咬牙切齿地骂着。
横竖是一死,宁可被地雷炸死也不能死在鬼子兵的枪口下,在鬼子的再次威逼下,庄稼汉蹒跚着下了河堤,走上河滩。人中间就有一个脑瓜清醒的,他自告奋勇走在最前,专捡有牲口尸体的地方走。这里的雷被踩过了,是条安全通道。这样他们就顺顺利利走到河的水流里,膛过水流,又走上这边的河滩,离堤岸越来越近,只听日本兵在对岸哇哩哇啦朝他们喊话。
这边堤后的李云齐再次转向那个懂日本话的干事。干事不等李云齐问便说鬼子喊他们回去。
已接近这边河岸的庄稼汉停止往前走,转回身迷茫地向鬼子望去。
“回来,快回来!”那边突然传来中国人说的话:“皇军说了,哪个不回来死了死了的!”
是翻译,狗日的汉奸。
庄稼汉踌躇着开始向那边挪步。
李云齐头猛地一炸,他晓悟出鬼子的险恶用心:他们不肯就这样舍弃这些人肉挡牌,要再次对他们加以使用。
李云齐忽地从堤后站起身,高声冲河里喊道:乡亲们,别上鬼子的当,快跑过来!跑过来!
这时何玉中和小古他们也随着李云齐站起身,朝河里喊:乡亲们,快过来!
河里的庄稼汉如同突然从梦境中醒来,连滚带爬地向这边河岸奔跑过来。
这时,对岸的日本人开始向他们射击。
几乎在这同时,李云齐手中的枪也响了。由此,历时半月之久的麦收保卫战打响了第一枪。
6
阉人高金豹忍着尚未完全痊愈的伤痛,进山去会匪首刘罗锅子。
他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头一个念头就是找他爹高凤山算账,这念头强烈无比,坚定不移。他断定那脸上长疤的毛贼说得不错,是他爹见死不救,才使他变成个废人,毁了他的一生,还有红豆。事已至此,他觉得自己与高家已不存一丝亲情瓜葛,有的只是仇恨。他发誓要报仇雪恨,要让高家败在自己手里。既然自己已不再是高家的后人,他就要让高家的宗祠坍塌,砸它个稀巴烂,让高家从此在这块地面上一败涂地。总之,他要和高凤山进行一场较量。他听到一些传闻,高凤山已被委任为什么抗日军司令,正雄心勃勃在村里训练刚招募来的队伍,在此种情势下他一人赤手空拳很难有所作为。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唯一方法就是效法敌人拥有一支打仗的队伍,这样才能摆开阵势与高凤山决个雌雄。他报仇心切,日夜苦思冥想,他翻来覆去推敲怎样才能弄到一股打仗的队伍,天兵天将自是没有指望;像高凤山那般招募却也讲不出个名目;投靠日本人不失一策,但那却要招得千古骂名……想来想去不由心中豁然开朗,想到山上的土匪,他决计去找刘罗锅子借兵。
这些时日刘罗锅过得并不消停,他为山寨的前途担忧,自上回县长李云齐不客气地一番告诫,他便食不甘味,夜不成眠,偶尔入睡,便梦见浩浩荡荡的队伍攻打山寨,要么是日本人,要么是李云齐的抗日军,对他来说这没什么两样,无论谁进山都没他好果子吃。前些日子又听说高凤山当了什么救国军司令,在自家村训练队伍准备抗日,这消息更让他忧心,如果说日本人和李云齐的队伍隔得还远,那么高凤山的队伍就近在眼前,像一把出鞘的刀威胁着山寨。不过关于高家父子间的龌龊他并不知道什么,今日听说高金豹只身进山,便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忙让军师小老头将他带到寨内相见。
虽然山上山下隔得不远,高金豹与刘罗锅、小老头都未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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