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起她方才的一句话来。
她坐在他对面见他陷入沉思之中,湖面上水波晃荡,光线明暗不定地映在他那英俊的面上,使她生出奇异的感觉。
她本身并非不爱思想的人,尤其是最近环境变迁,使得她不时凝想遐思,终宵难寐。只是她总得自己在思考这一方面,不会有什么成就,因此,她对能思索推论的人,总不禁会生出佩服倚赖之心。
早先她听曲士英一番说话,其间多少深遽的心计,都是她所无法想象的,因此,她对这位大师兄在不知不觉中,暗自敬佩。
如今,在他那英俊的面庞上,流露出智慧的光芒,这使得她不敢做声,以免打断了他的思路。
于是,她伸手搭在小阎罗曲士英持橹的手上,帮他划动。
曲士英微微一惊,矍然瞥她一眼,然后道:“我正在想,一个心想事成的世界,是不是比现在更好?”
她不懂地瞧着他,他又道:“我毋宁要现在这老是有缺憾的世界。”
“为什么呢?难道你喜欢困难和痛苦么?”
他点点头,道:“没有困难和痛苦让我们去努力克服,我可不知道活着有什么价值?”
她大为不满地摇头道:“真是岂有此理,居然会喜欢困难和痛苦?我有那么傻呢……”
曲士英笑一下,道:“你现在不会懂得。”
“我永远也不懂。”她提高声音道:“你这个人太奇怪卜……”
小阎罗曲士英承认道:“是的,我自己也知道奇怪,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可不在少数……”
她冲口道:“我才不理你这样子的怪人哩,我喜欢听话的人。”
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想起了当日在榆树庄中那怯懦少年韦千里。
“不喜欢虚伪和多思想的人。”她再肯定补充一句。这句话的含意中,有着对那位湖上邂逅的温雅书生魏景元的恨意。
他毫不介意地道:“我想你该是这样,倔强者应该喜欢单纯驯善的人。”
她在鼻子里哼一声,眼光里流露出狐疑的光芒。
“我说下去吧!”他一边用力摇一下橹,使得以手脱掉。“我们在大江南北,得到的反应是人们多半认为师父不大满意薄师叔,故此不肯出头。这是因为在当时我和金蜈蚣龚泰之战,已占了上风,却忽然被师父制止这一点推测的。这等于说,龚泰虽邀得大名鼎鼎的青阳道人助阵,仍然不能取胜。师父得知后,才和我满意地归家。这便是我们何以一去月余之故。还有一桩事,便是当我们回来时,管家许保报告师父几句话,师父命我去杀死一个人……”
“那是个什么人啊?”她不禁睁大眼睛急急追问,心上忽然掠过一阵阴影。
小阎罗曲士英停了一下,道:“你……你不必问了,反正是个年轻人,却牵涉到师母。”
她低头想了一下,这些日子来,她也似发觉出那位美丽动人的后母有点异状,可是她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此刻不禁大大惊讶,又有点忿然,认为董家给她辱没了。
“那是个年轻人。”他冷冷笑一声:“但依我想来,恐怕许保言过其实而已,师母岂敢胡乱惹祸?”
“她怎么不敢?”她反唇相讥道,这时她并不根据客观理由,仅仅是逞心中之恨而反驳他的意见。
“我当然有所根据,只看师父闻报之后,并不忿怒。又不假思索地命我取那人性命,分明不必留下那人来调查……”
“你几时杀死那人的?你刚刚才回来呀?”
他并不回答,那神情像是已杀死那人,又像未曾杀死。
他们回到府中,天已黑了,董香梅怀疑他也许会在今晚才动手,于是这天晚上,她守候在曲士英房上。
然而直到四更打过,曲士英仍无动静,她只好废然而返。
然而,就在她废然而返之际,一条人影,疾如风驰电闪,打她守候了许久的房间里飞出来,直向东北方驰去。
这人影正是白骨门董元任的大弟子小阎罗曲士英。
他的灵警诡猾,远在一般江湖同道之上,况且武功极佳,耳目特灵,董香梅守伺在他房顶,早让他发觉了。
小阎罗曲士英可真不想让这位师妹跟着他的行踪,因此极力忍耐,并不动身,直等到四更时分,听到董香梅因疲倦和乏味而打呵欠之声,便立刻起来,准备出动。
果然董香梅回去了,当下只剩下个把更次可容他行事,是以必须争取时间,赶紧飞将出去。
他还得剩出点时间来找寻地方,故此走得非常的匆忙。
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他飞身下地,先在巷口瞧瞧,果然瞧到路牌,写的正是他所找的巷子。
当下随步走进巷去。这条巷子一边是堵丈许高的墙,不知是谁家深院大宅的园子,这边却是一排低矮破陋的屋子,显然是贫民所居。
他微皱一下眉头,只因在这夜阑人静的时候,他对于此事比较上能够动点情感去观察,因此,对于这种贫富悬殊的强烈对比,也不由得会生出怜悯之心。
这条巷子径直通到里面,大约有四丈许长,便被一幢房子所截断。
那幢房子已经很古老了,可是相当高大,显然当年也曾显赫过一时。
小阎罗曲士英一顿脚,飘飘飞起,一径越过大门,身形落处,正好站在屋脊上。
他望望天色,知道时间不多,因此,无暇再四下顾瞻,仗着艺高胆大,一径飘落屋子里。
对于这一家的情形,他已经得到详细的报告,因此,他已知所寻找的正点儿在那个房间。
将近天明时的风,带点冷意,似乎刮得劲烈一点。他能够听到许多人家的门或窗户,被风刮得砰砰作响。
面前的房门前紧紧闭着,他不必费什么力气和时间,便弄开了那道房门。
进了房中,但嗅到一阵沉香味道。他皱皱眉头,想道:“这厮敢情也爱弄些焚香读书的调调儿……”
他凭着锻炼已久的眼力,虽在这黑暗的房间里,依然可以瞧清楚房中一切。这房间本来不大,一个大书橱占了许多地方,另加睡床书桌之类,剩下的地方就不多了。床头有个木几,摆着一杯茶和一个烛台,上面还有半截残烛。
小阎罗曲士英走过去,啪一声打着火折,把那根残烛点亮。
烛光把这个房间照得通亮,他四瞥一眼,但见纤尘不染,拾掇得极是清洁。
床上纱帐低垂,他把帐子撩起,挂在银钩上,弄出声来。
可是床上拥裘而睡的人,并没有被声音惊醒。
他伸手拍拍那人的面颊,那人睡眼忽睁,瞧见床前立着一人,连忙揉揉眼睛,好看清楚是谁。
“你不会认识我的。”小阎罗曲士英用那天生冷酷的声音说:“起来,我有话跟你说。”
那人惊讶地坐起身来,头上辫子有点蓬松,可是面白唇红,眉飞鼻挺,年纪不过在二十岁上下,丰神俊逸,朗朗照人。
小阎罗曲士英但觉此人眉目鼻嘴都很相熟,不觉凝眸思量。可是搜索脑海中的印象,仍然找不出此人面善之故。
他又冷冷道:“你便是魏景元么?”
那位俊美少年,敢情便是魏景元,他才从梦中醒来,忽然遇到这么一桩事,不由得大为骇异,一方面又被那小阎罗曲士英冷酷刺骨的声音所慑,嚅嚅答道:“是的,我便是魏景元……”
曲士英点点头道:“我也知道不会找错人,你的确长得够漂亮。”
魏景元勉强吐出一句话,他道:“称究竟是谁啊?”
曲士英把面一沉,其寒如水,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吓?“魏景元惊叫一声,冷气直从骨头里冒出来。他瞧见对方那对威凌逼人的眼睛里,露出极骇人的杀机:“我可不认得你啊……”
小阎罗曲士英徐徐掉转身,走到窗下的书桌边站定,却见窗棂上摆着个汉鼎。
他伸出手去,摩挲着那汉古铜鼎,道:“你也风雅得紧,还在用功读书么?”
魏景元真个不知他问些什么,在这种场合之下,怎能想到他会问到那些地方去呢?
“你不敢回答么?”
他的声音里,除了冷酷之外,加添了一点怒意,使人更为惊骇。
魏景元不知怎的,忽然忿怒起来,他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半夜三更闯人私宅,要想吓我,哼,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曲士英冷哼了一声,心中道:“倒底是个书呆子,此刻还看不出个好歹来。”
当下手上内力潜增,只听那个鼎勒勒连声,竟然像冰雪向火,委坍成一块顽铜。
魏景元当然瞧见了,脸上颜色大变。那汉古铜鼎体积虽不大,但厚重非常,便用大铁锤去砸,也未必砸得扁成一块。
他被这种见所未见的怪事骇住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他有点透不过气来。
当一个人处身于无可奈何的环境之下,倘若是暴力的,那便生像处身在浪涛激天的大风暴之中,人所应有的权力,在这种伟大无比的自然力量之前,为得那么渺小,于是,人们便忘记了种种人为的权力。
魏景元被这种不可抵御的力量,压迫得呼吸也艰困起来。
世上同是平凡的人类,而忽然具有某种超人的力量时,那是足以慑伏其他的人,生像有那剥夺生命的权力,魏景元方才一点点儿的怒气已不知往哪里去了。
小阎罗曲士英再走到他的床前,道:“天快亮了,我不能再耽搁,你有什么后事,赶快留下话。”
魏景元一看情形,直觉出自己已是死定,忽然想起寡守多年的母亲,自己若是死去,她大概也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和勇气。
当下悲从中来,深深地叹了口气,垂下头颅。
歇了片刻,他抬起头道:“为什么你要我非死不可呢?”
曲士英不耐烦地摇摇头,冷冷道:“除了这句话,再没有别的后事么?魏景元怅然点点头,道:“本来有许多事涌上心头,可是细细一想,既然此身已死,那些事情也就不值一点顾念……”
“好的,我告诉你,而且……这也许会使你心中减少一件事。”他稍微顿一下,变为特别冷酷地道:“你的命儿,乃是送在西湖邂逅的美人身上,你可明白吗?”魏景元浑身一震,瞪眼无言。
“这回你明白内情而死,该没有遗憾了吧?此去地府,做鬼也不可太风流,我的外号称为小阎罗,你可得估量着……”
魏景元完全听不见他后面调侃的话,心湖上翻动一阵波涛浪涌冲击着。他似乎瞧见一位花信年华,美丽而又温婉解事的美人倚舷微笑地望着岸上的他。
他只跟她说过很少话,可是话短情长,但觉此意绵绵,无穷无尽。
在镖渺的梦境中,他便能够和她常常亲热地厮守在一起。
可是,他不但尝遍了午夜梦回,孤枕一灯那种忽然失落了温馨梦境的凄凉滋味,如今,更要因此而埋恨九泉。
在朦胧怅惘中,他忽然又瞧见另一张女性的美丽的面庞。他也曾为了她而耿耿不安了许久。
因为他感觉出这位娇小的姑娘对自己的情意。起初,他的确心旌摇摇喜不自胜。
然而后来当他邂逅到那位丽人之后,这世界上所有光采都消失了,只有她独自占据了一切。
他恍然地点点头,轻轻道:“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这时,小阎罗曲士英随便一动手,魏景元便自觉大劫!临头,无可挽救。“真怪……”
他哺哺道:“我瞧着你面熟得很。”
魏景元此刻既知必死之后,一时反而变得从容起来,不经意地道:“是么?有一位姑娘也是这样说过……”
小阎罗曲士英忽地迷惑起来,问道:“一位姑娘?她姓什么?”
“也是在西湖无意邂逅的,她姓董,呀,你怎么啦?”
小阎罗曲士英面色骤变,惨白惊人,因此把个魏景元吓了一跳。
忽然眉毛一皱,冷哼声起处,人已飞出房门。他神速得有如闪电一般,毫不犹豫地直扑上屋去。
果然一条人影凌空欲起,小阎罗曲士英脸上掠过一层淡淡的白气,一掌击将出去。
他的白骨阴功非同小可,能够伤及三尺外的敌人。那条人影似是倏然惊见他飞袭而至,刚刚腾身欲起,他已电急袭至,并且发出掌力。这份迅疾狠毒,怪不得外号被称为小阎罗。
那人呀地一声,口音娇软,似是女性口音。
小阎罗曲士英猛然嘿一声,硬生生地将那能够销金毁石的阴毒掌力顿然收回。
可是阴毒之力虽收,掌上阳刚之风尚在,竟然把那人影撞得摇摆一下,终于踉跄了两步。
“是师妹么?”他那冷酷的语音升起来,却带着一点惊讶之意。“怎的你会跟踪到这儿来?”
那人影谁说不是董香梅,她这刻才真个领教师兄的威力,芳心兀自跳动不止。但她不但没有回答他的话,甚止无暇检查自己受了曲士英一下掌风,是否受伤。却急急道:“师兄,你真个杀死他么?”
小阎罗曲士英眸子里陡现奇光,道:“这是师父之命,难道你敢求情?”
“嗳,请别拿爹爹来压我好么?”她软弱地说,轻轻叹口气,忽然道:“我恨不得亲手把他杀掉……”
曲士英没有做声,他不但知道师妹这时满腔妒火,故此会说出这句话。同时他自己也是莫名其妙地潜生妒念,因此,他不愿意做声。
“可是,师兄你饶了他一命吧?行么?”她开始向曲士英哀求起来。
曲士英严厉地盯着她,紧闭嘴唇,没有立刻做声。
在近晓的夜色中,董香梅怯怯地偷觑师兄的神色两三眼,然后害怕地垂下螓首。她知道只要师兄秉公不阿,回去一禀告那严厉的七步追魂董元任必定会立刻将她处死,她确定地知道这一点,因此心中浮起怯寒之意。
然而她躲避不了他那对锐利的目光,同时觉得胸口有点郁闷,于是她求庇似地踏前一步,竟然扑到小阎罗曲士英怀中。
曲士英耳目之灵,无与伦比,听到她先是微咳一声,这才扑过来,立即想到可能已被自己早先的掌风震伤了,只好双臂一张,把她抱在怀中。
这是第二次把她抱住,她虽然同样是几个月前那个丰满匀称的小姑娘,但心中反应大不一样。
他记得上一次是在举家南迁时的大船上,他曾经被她的娇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