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一动,便放缓速度,因为那一人一骑虽走得快,但如何比得上他的名驹。
跟了一程,已是暮色苍茫,忽见一条大江,横亘前路。
韦千里往昔屡次过此地,知道前面的大江,乃是汉水,渡江之后,便是襄阳了。
那一人一骑忽然离开大路,向右边一条通道走去。韦千里为之一怔,登时犹豫起来,不知跟过去好,还是直趋襄阳?
放目往那一人一骑的前路遥望,只见暮色中,一座堡寨屹然矗立在近江之滨。
韦千里看了片刻,便断定他们是到那座堡寨去。蓦然想起来,前些时候徐若花曾对他提起过,华山派一位前辈,称为龙女白菊霜,因与掌门人意见不合,便离山在此自建一堡,称为龙女堡。
此堡看来格局不凡,气派甚大,不似一般乡间见到的堡寨,于是他便断定这堡,一定是龙女堡,更不迟疑,策马落荒而去。
只因他若跟到那边的岔道才转过去,一定会被那两人发觉,是以他决计从这边绕过去,好在那龙女堡四周都有茂密的竹林,若到近处,才绕堡转过来,那两人定然不能觉察。
片刻间已到了那座堡的后面,原来此堡大门朝江,虽然四面都有门,但竹林甚密,有条小路穿过竹林,才到达门口。
是以在外面如不找着竹林通路,便瞧不见堡门。不似向着大江那边,堡门口是一片宽大的细沙场子,气派甚大。
韦千里分明瞧见那两人绕到正门那边去了。因此他一到了堡后,四顾除了田野间有些农人,正荷锄归去之外,别无可疑之人。至于那些农人们,全都不大张望这边,生似此堡一切事情,都会比普通的村落特别,是以虽然明明见到韦千里骑马走过田埂,直趋堡后,却也没有人诧异回顾。
这种情形对于韦千里,当然得其所哉,略略一想,便驱马人竹林。
起初竹子不密,马行甚易,但稍入一点,便觉得举步维艰。
他跳下马来,把马系在一株竹上,轻轻抚抚头,低头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别大声嘶叫,叫人家发觉,知道没有?”
要知他当年在榆树庄,专门饲养那十几匹良马,因此熟习马性。后来他在镖局当小厮,养马之职,常常落在他身上,这是因为他对马甚有耐心,同时奇怪的是那些马对他也特别好,最听他的话。纵然一些臭脾气的马,碰上他便变得十分乖。
是以这匹黑马,虽是让他骑了三日不到,却对他异常驯服听话。
韦千里有把握可以不系住它,而别的人休想把它骑走。不过这样终是有点冒险,是以这刻他仍然把马系在竹上。
谁知他刚刚要走,那黑马低低嘶叫,并且不住噘蹄昂首。
他惊疑地转身,举手抚在马颊上,温柔地道:“怎么啦?你可是害怕么?”
黑马被他一抚,便静贴下来。韦千里微笑一下,收回手掌,黑马立刻郊首四顾,并且用力地嗅闻着。
韦千里登时有点戒惧,忖道:“大凡良驹最有灵性,它这个样子,莫非发现了什么?”
这么一想,便不敢大意,先凝神定虑,澄清杂念,然后定神而听。
四周围除了竹叶沙沙之声,别的杂响一点也没有他这种静听之法,不比等闲,直可以听到数里方圆的一切可疑声响。
是以这时可就静得出奇,连鸟语之声也听不到。那龙女堡近在遐迩,堡中也没有一点声息入耳中,这真是奇怪。
他忖道:“难道那龙女堡虽大,却没有一个人居住?又莫非附近现出了什么奇毒鸟兽,是以竟连鸟语也全无所闻?”
想到这里,胸中浮起当日在巢湖孤岛见到的那只毒章,不由得暗生戒惧之心。
他轻轻低语道:“马儿呀你别做声,也不要动,我在附近瞧瞧,是否出现了毒物。可能堡中的人,因那毒物而迁走个干净,连鸟儿也不敢在附近歇足。但你不必害怕,我去瞧瞧便回来。”
当下蹑足小心地向前走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左张右望。
这时越来越觉得这竹林中寂静得出奇,忽听黑马低嘶半声,他回头瞧瞧,只见那马现出十分不安的样子。
他向黑马挥挥手,着它安静,然后再往前慢慢走过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黑马,只见那儿空荡荡的,哪有黑马的踪迹。
他吃了一惊,定睛细看,猛然发觉那儿并不像早先系马之处。
尤其是栓马的竹,一排十余株着一圈红色的记号,而此所见那处的附近,并没有留着这种记号的竹子。
怔得一怔,便暗自失笑,想道:‘也许我神经太紧张,转了弯也不知道……”想侧耳而听,果然听到侧边不远处,传来低低的马嘶声。
于是他咦然一笑,回首重复前走,不过此时他真是加上十二万分小心。
大约走了四五丈,林内光线已甚黑暗,同时更因林密之故,他几乎难见一丈以外的光景。
再走十数步.一切如常.寂静也如常.他忽然觉得十分寂静,停步仰首叹口气,忽见天空十分漆黑,宛如乌云密布,快要下那倾盆大雨似的。
不过他并不在意,淋湿了至多到襄阳时换下,反正一身铜皮铁骨,不怕日炙雨洒。
寂寞之感越发扩布在整个心灵,他在这时便十分热烈地想起徐若花,这位给予他的勇气,使得整个人生为之改变的素心人,此刻如果在自己身边,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这些日子来,他抑压住满腹相思,为的是义气两字。
朋友有难,他一个堂堂男子汉,绝不能因儿女之情而弃置不顾。因此,他只能抑制住想念她的情绪。
但如今,在这异常寂寞的竹林内,这满腔相思,便犹如山洪暴发,怒潮横流,再也禁遏不住。
他痴痴想道:“我日后一定要告诉她,这刻的心境是多么难过,没有她在身边来倾吐一切情绪,这是一件多么痛苦之事。我要细细描写此刻所感受的情绪,然后接受她怜爱的抚慰。她一定要知道当我离开了她之后,日子是多么难过,以及寂寞是多么地容易向我侵袭泪水不自觉地涌出眼眶,他感到在痛苦之中,又有点幸福,因为他毕竟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地去想念。
这是他多年来最渴求的一桩心愿。因此,他满足而又奇妙地翻着痛苦的旧伤痕。
不远处传来极低微的喀一声,他举目一瞧,却因泪水遮住了视线,是以仅仅瞧见仿佛有黑影一闪。
他想那黑影大概是一只惊鸟,这么一想,果然听到扑翅之声。
他拭揩眼睛,把泪水擦干净,然后自己解嘲地笑一下,忖道:“我真是个大傻瓜,好端端的流什么眼泪呢?咳,现在天色已全黑,鸟儿早就人了梦乡,人们也许都睡着了,我刚才还企图听到什么声音,真是可笑……”
其实他人林之时,四野农夫才荷锄而归,哪有一下便全都变成梦乡之理。
不过他这刻并没有想到自己的错误判断,反而安慰起来,再往前走。
大约又走了三四丈之远,前路更加黑暗,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反头瞧瞧天色,根本就瞧不见什么,于是他想道:“我真是糊涂蛋一个,近年来我已练得寒暑不侵,纵然快要下雨,但假如不是瞧见天色,天气纵然变得再厉害,我仍不会发觉,现在大概马上便下大雨了……”
转念一想,忽地失色,原来他猛可发沉,纵然他感觉不出气候变化,但下大雨之前,风一定大,绝对不会像如今一般毫无一丝风吹刮。
跟着便又想起自己的眼力夜可见物,现在虽是天色坏,又快下雨,但也不该变成个瞎子般难受啊!
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再往前走。去路竹林甚密,他迫不得已扶竹而走,钻得十分费事。
走了约摸三四丈,估量已该到了龙女堡转角之处,再一直向前走,便应该脱离了竹林,于是又直向前钻。
数丈之后,仍然是密密的竹林挡住去路,眼前漆黑一片,极为难受。
他发觉自己的一切感觉,都迟钝了许多,尤其现在,屡屡碰到竹子身上。本来以他的身手,已具有高度敏锐的感觉能力。应该不会碰上竹子才对,纵然缚住眼睛,也绝不致于撞将上去。
他暗想不妙,腾身一跃,跃上竹梢。
举目四望,但见到处一团漆黑,根本一点儿光亮也瞧不见。
韦千里定睛想一下,飞身下地,身上衣服居然被竹枝挑破了好几处。他也不管这些,下地之后,便闭目调息运功,登时觉得脑中稍稍清醒。
张目而视,果然眼前较亮,又能够看出一丈以内的景物。
左顾一下,那边黑影幢幢,本来这里早就该脱离了竹林范围,但如今似乎正置身竹林深处。
他越看越糊涂,思忖不休,眼前陡然又变得黑暗起来。他不再思索,随手一劈,勒的一声,一株竹应手而断。
跟着运起功夫,双掌连环劈出,身前的四五株粗竹全部折断,倒下来时,弄出一大片响声。
他一面劈,一面向前走去,暴响声中,枝叶乱飞乱拂。
忽然腰上一疼,身躯一软,便瘫倒在地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来。
但身体上的感觉仍然存在,有人把他抬起来,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分别揪住他双臂和双足。
他不时碰在竹身上,发出响声。现在他知道自己是被人家趁着枝叶拂之时,一指点住他的穴道。
但有一点他大惑不解的,便是何以那个点穴的人,能够看得见他以及潜到他身边而他还不觉察?
他知道自家是被人点了腰上的章门穴,手法甚轻,否则这一处大穴,必死无疑。此穴属于少阳胆经。因此只要拍一下胸前乳上的天池穴,便可以苏醒。
是以他十分希望身体无意中碰撞在竹上,只要轻轻碰上那天池穴,他便可惜那微震之力,硬是运行真气,打通穴道。
有好几次都差点儿碰上了,但终于没有,这使得他异常失望。
忽然停止了前进,以他的感觉,大约只走了四五丈。却听一个女子口音道:“啊哟,你们来得正好,这匹畜牲竟不肯走哩!”
马嘶之声传人耳中,扛他的两人齐齐发出笑声,竟然都是女性口音。
他感到有热气喷到他的面上,知道是那匹灵慧的黑马,心中十分怅惘,忖道:“我就是不听它的警告,闯入竹林,如今被女人们所擒住,日后传出江湖,我真是不知如何见人哩!
唉,马儿啊,你如是通
灵,赶快在我胸上碰一下吧……”
这时竹林内其实并不太黑暗,三个女子面带高兴的笑容,两个扛着韦千里,一个扯住马缰。
牵马的猛然伸手持住缰,,道:“这畜牧怎么啦?差点儿把这厮的穴道给解啦,幸亏只沾上一下……”
那个扛住韦千里双臂的道:“我们先走,那畜牲一定会跟来……”
于是两女当先走出竹林,那匹黑马见主人被扛出去,便乖乖跟了那牵缰之女走出竹林。
林外虽因天色已暗,光线朦胧,但景物尚自依稀可辨,那里会跟早先韦千里在竹林内觉得那么漆黑一团。
三女毫不迟疑,沿着两座竹林夹着的路,直趋堡门。堡内此时已灯火万点,处处透出人声。
她们扛人牵马进堡,虽然引来不少诧异的目光,但没有一个人出言询问,而堡中的人,尽是女性,竟没见到半个男人身影。
这龙女堡的房屋完全散落地屹立,没有两间屋是连在一起。是以虽顺着大路走,但此路并非毕直,因而走了一段,已瞧不见来路,这时因巷子极多,却又完全一模一样,使人觉得难以认位。
她们走了不多远的路程,途中已经过两处草地,但这些草地并非空旷无物。草场中花树极多,全是一丛一丛地植立,这些异种名卉,各吐芬芳,排列得十分悦目。
也不知转了几个弯,她们走到一座屋宇门前停住脚步。
这座屋宇外表上看来,和其他的屋宇毫无分别,只不过占地较宽,而且在屋子左边,有一排高约一丈的灌木作为篱笆,向左方伸展开去,犹如一道围墙,也不知内中围着的地方有多大以及是何光景。
门口站着一个妙龄女郎,身量高大,面目粗豪,露出精悍之色。
她并不开口,只向扛着韦千里的两人挥挥手,她们便一直走人屋内。
那个牵马的女郎,紧张地双手握住缰绳,那黑马见韦千里去了,突然长嘶一声,向前便冲。
那个女郎惊唤一声,手足无措,黑马乘机前蹄一掀,人立起来,那双前蹄作出要向那女郎踏下的样子。那女郎为之大骇,赶快松手闪开。
却听门口站着的高大女郎娇叱一声,道:“好孽畜竟敢撒野……”
人随声去,眨眼间已到了黑马之前,左掌微扬,欲击未击,右手却闪电般抓住缰绳。
这位女郎声音铿锵,如鸣巨钟,震得旁边的人耳鼓嗡嗡而鸣。光是这一声娇叱,已可以显示出这位女郎的内家功夫实足惊人。
黑马灵惊异常,这时立刻乖乖立定,动也不动。那女郎愣一下,怒气全消,左掌便垂下来,牵着黑马向右边转去。黑马顺从异常地跟着她走,再不作怪。
女郎把它牵到室后的一座马厩中,只见厩中马匹不多,但俱是良驹。
她把黑马系在厩中,笑道:“你这家伙倒也精乖,免却吃我的苦头,哼,看你的样子,似乎把我的爱驹都比下去啦!”
那黑马好像懂得她说什么,昂首嘶鸣一声,显出十分骄傲的神气。
女郎立刻转身出厩,走回屋中,此屋共分两进,两旁各有一座跨院,是以占地颇广。
她一走入前进大厅中,只见那两女郎已把韦千里放在地上,侍立候命。
“这厮既能毁我竹林大阵。”她听完那两个女郎把经过情形述说出来之后,便这样道:
“可见得武功不比等闲。刚才那两个老魔头已毁林而去,大约直奔襄阳,你们不可疏忽,立刻回守原位,最近的日子里,将要有一场大麻烦……”
两女唯唯而去,她低头瞧瞧韦千里,眼中一亮,竟被他俊美的容貌吸引住全部的注意力。
歇了一刻,她猛可惊觉自己失态,登时不安地四面张望一眼,见没有别人在旁边,这才恢复常态。
她的眼光从角门处一直投向西跨院,露出犹疑的神色,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