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嘁!”艾美被那样轻视的语气惹恼,威胁,“我去叫我爸过来,你乱闯博物馆!”
然而这时候的萧音和饕餮、都已经不再注意她。
古玉带到萧音颈中的刹那、情绪激烈的女子忽然间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辟邪古玉是云荒的“匙”,带上它、即便是凡人也可穿越时空看到过去未来。刹那间、她的眼睛穿透了时空,仰头看着四面的文物,萧音的眼眸里渐渐蒙上了一层光,清澈而梦幻——
她看见了白塔高耸入云、圣女神官匍匐祈祷;她看见云荒大地上耕种正忙,镜湖闪光如开天镜;她也看到了一朝风起云涌、天崩地裂,白骨成灰大陆沉海!
那就是她所遗失的一切……她曾经为之付出了十年青春和爱恋的一切。
最后,她的目光重新投在大厅最中间入口处的巨大神像上,静静凝望玉石雕刻的神袛。那是曾经多么的熟悉……那是她的守护神。她曾经用了十年光阴去相守的神。
然而此刻重来回首,已是三生。一步之隔,天人有别。萧音只觉自己脑中山呼海啸,无数激烈的情绪涌动,直欲喷薄而出。她的手重重按在玻璃护罩外,隔着玻璃看着黑色玄武岩上那几排刻着的文字,忽然间泪如雨下。
“萧音姐姐?”艾美本来怒气冲冲要去叫父亲过来,此刻吓得怔住了,不知道为何这个神秘的女作家会对着那块谁都不认识的玄武岩上的刻文痛哭,只好小心翼翼地问,“萧音姐姐?你哭什么?别哭了……你、你认识上面写的字?”
萧音隔着玻璃橱窗、凝视着碑文的字,脸色苍白而激烈。一时间似乎神思都涣散了。
“嘘……别吵,让她好好看。”拉开艾美的却是饕餮,远远走了开去,饶过巨大的神像,直到大门旁、才对着旁边十八岁的少女龇牙一笑,“那是辟邪那小子写的——那小子本以为没人会看懂吧?才敢把情书写在大庭广众之下。平日里可真是杀了他都不会说出半个字的——嘿嘿,没想到我把织梦者带回到这里来、并让她觉醒了。”
“辟邪的……情书?”艾美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刻、刻在神庙的神像底下?”
“希奇么?”饕餮却是不以为然,“对我们神袛来说、神庙就像自己的老家一样随便。乱涂乱写算什么?最多让那些自以为聪明的考古学家发愁去,我打赌他们打破头都想不出那居然是一首情诗——神谕情诗,嘿嘿……是不是啊,辟邪?”
最后一句话,却是穿过了艾美的肩膀、说给大门口的另一个人听的。
朝阳已经跃出了地平线,绚丽璀璨的光透过了博物馆大片的玻璃幕墙投了进来,映得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一片晶莹如水——在那样虚幻的光与影中,宛如烟雾的缓缓凝聚,一个人形出现在水面上。
“呀,辟邪?”艾美认出了来人,脱口惊呼起来。
的确是辟邪——萧音姐姐的那个大脾气的助手。然而半年不见,这个人却似憔悴了许多,脸颊瘦削、眉间有了一道深深的刻痕,连以前那样沉静从容的眼睛里都满是烦躁不安。不过是半年的时间……怎么萧音姐姐和他都有了那么大的变化?
“饕餮,原来是你私藏了古玉?!”那个凝聚起来的人对着饕餮厉声,表情古怪,不知道是悲是喜,“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我以为古玉和金琉镯一样、在惊梦那一刹湮灭了!”
“啊,你终于不再问我‘到底想要干什么’了?你知道我最终想做什么了吧?”银发的邪魔却是微笑起来,深深弯腰一礼,“谁叫我那一次打架输给了你呢?没办法,我只好做一个好人了——这就是我做的第一件‘好事’。怎么,还不谢谢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辟邪却是执意追问,隐约有怒意。
饕餮耸肩,冷笑:“为什么要告诉你?就算我把古玉还你、以你那种隐忍沉默的脾气,会下决心拿它来恢复织梦者的记忆?一不做二不休,我先下手了——嘁,这段日子来,你还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止我接近她……啧啧,不做不知道、做件好事可真是不容易啊……”
猛然眼前一花,一拳打在他脸上,将喋喋不休的尖刻话语打断。
“呀,别打架!”艾美惊叫起来,看到两个男子剑拔弩张地对视着,眼神如同电光火石交错,几乎随时随地都要大打出手的样子,“要打出去打!这里是博物馆。”
“六弟,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暴力……”冷哼了一声,饕餮甩头,“说不过就打?”
第二拳打在他肩头,饕餮正想避开、忽然发觉那一拳却是毫无力道的。
“三哥,”一拳擂在饕餮肩上,辟邪侧头看着那个邪魔兄弟,忽然间轻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银发的饕餮怔了一下,抬眼看看辟邪,忽地笑了:“就为了你千万年来都不曾开口说的多谢两字,做点好事似乎也值得。不过……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你——”
然而说到一半他呆了一下:辟邪早已不在面前了。
擂了他一拳、说了声多谢后,云荒的守护神袛便再度云烟般的消失。
“嘁,果然还是只重色轻友的狗。”饕餮冷笑,摇头,看见了旁边眼睛越瞪越大的艾美,“怎么?看得发呆了吧?惊讶了?要不要我帮你把这些记忆都消掉,免得影响你?或者,你和我签一个契约、把灵魂卖给我吧。”
银发的邪魔带着讥讽的笑意、对着少女弯下腰来,威胁似的抬起手。
“啊,我明白了!”艾美忽然叫了起来,仿佛终于确定了什么,雀跃,“辟邪真的是云荒上的神!你是他兄弟,那么你也是神,是不是?”
“我不是神,我是魔。”饕餮认真地纠正。
艾美却是兴致勃勃,兴奋地拉着他左看右看:“饕餮?……饕餮的话,你应该长得像一只山羊啊!给我看真身给我看真身!不然我就跑去告诉爸爸,你乱闯博物馆、还想在博物馆里打架!”
“天啊,你好烦。”真是没见过看到邪魔还这样兴奋的人类,是不是具有织梦者天赋的人,都是神魔的克星?饕餮无奈地摇头,转头看了看大厅另一边的景象。
“嗯,怎么?”艾美跟着他一起伸长脖子往那边看,忽然被捂住了眼睛。
“少儿不宜。”饕餮冷冷道,一把拉着好奇的少女,急速穿过了玻璃墙,将空旷静谧的环境留给了那一对天人重逢的情侣。
“呸,我下个月十五就满十八了!”艾美拼命挣扎,抗议。
下个月十五……五月十五日。
不错,这一日出生的人,在星象学上对应的定义便是“织梦者”吧?和萧音一模一样。
饕餮忽然沉默下来,在门外的草坪上松开那个乱跳的少女,饶有兴趣地笑了起来:这段时间的接触、才发现凡人中也有萧音那边的女子,难怪辟邪会动心。眼前这个小丫头也是织梦者吧?那么……他笑了,忽地再度提议:“你有什么愿望?考上一流大学?有钱?有地位?我可以帮你实现任何愿望……如果你和我签订契约、把灵魂卖给我的话。”
邪魔的声音是优雅而诱惑的,少女却诧然:“可你要了我的灵魂有什么用呢?”
“这个……”饕餮一时哑然,作为代价他勾去无数人的灵魂,却从未想过这些死魂灵究竟有什么用途,“拿来当奴仆吧。”
“萧音姐姐以前也和辟邪签订过这样的契约,是不是?”艾美却是叫了起来,仿佛明白了什么,叹息,“所以她能写出《遗失大陆》来?多么奇妙的事情呀……山羊,如果你能让我和萧音姐姐那样写出这样的东西来,如果你能给我看你的世界——我就和你签契约!”
“我的世界……”饕餮反而怔了一下,喃喃,“亚特兰迪斯?”
那个同样沉没于海下的大陆……已经和他一样死去的大陆。
“你要看我的世界么?”看着少女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饕餮轻轻叹了口气,“织梦者啊……身为一个凡人、却对宇宙洪荒有着不相称的好奇心。你真的愿意知道我的世界?知道神魔和凡世的边界、知道那些梦碎和梦醒?”
“嗯。”艾美用力点头,将手中的复习资料扔到了一边,看着银发的邪魔,“我想知道。”
饕餮微笑起来了:“那么,你跟我来吧。”
萧音隐约听到大门旁有人在说话,然而她的眼里却只有玄武岩上辟邪留下的那些字句。她的手掌抵着冰冷的玻璃护罩,吃力的辨认着云荒上古的象形文字。那样的……那样的句子。辟邪,你从未曾对我说过。
在带上古玉的刹那、所有尘封的记忆全部苏醒了——包括她在过去十年中、因为精神崩溃而失忆的那些片断。
她终于记起了最后一夜、六点到十一点中间,她忘记掉的是什么。
她忘记了自己曾爱过神……在生死交错的那一瞬间、她无法逆转自己的感情。
因为对于刹那间涌现的超越界限的感情感到恐惧,她的大脑自动的将那一段记忆遗忘。而辟邪也没有再告诉她,她就这样穿过了时空、带着崭新的不真实的记忆,在人世里重生。她“生前”曾多次对他说:她不要逆了天意,她要过平静安稳的生活。哪怕凡人生命在神袛看来不过一眨眼,她也要平静安稳地过完那个眨眼的功夫。
所以,他就如她所愿、永远从她生命里消失,给了她最平静安逸的生活。
再也没有云荒,再也没有神袛,再也没有辟邪……她也不再是那一纸能惊天下、以个人之力延续整个大陆的沉音。织出的梦之华衣已经破碎,她跌落在尘世里,安逸地生活,安静地开花结果。一切,都如了她以前的意。
然而,命运不是那样的。我们不曾认识的命运、它隐藏在水面以下,像深海中的鱼。
那样怯懦苟安的要求,真的是她心里所希望的么?
如果真是这样希望的、她为何时刻心中有着一种“缺失”的感觉?如果能回到十年前,她一定会满足于目前这样事事顺利的环境;可是,不行。曾经是织梦者的她,即使忘记了中间的过程,可现在那一颗心、已经再也回不去了。十年来,她看过多少世事变迁、兴亡成败……她再也不能回到十年前十八岁的时候,为了一只香奈尔的包包就愉快地出卖了十年青春和创造力。
这个世界是不完整的,因为梦的另一半被遗失了。她多少夜曾在午夜惊醒,觉得自己生活的这个城市和摩天大楼、才是另一个醒不来的噩梦。她的渴望、她的梦想、她曾经自由飞翔的天空和羽翼,心灵的舒展和自由,都无法在这个灰沉冰冷的现实里继续。
她想她是错了。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将对那个深爱她的神袛说:我的生命不过一瞬,那么,我就只爱你那一瞬。她必不再恐惧什么时空和力量的界限。
多少往事就如同潮水一样在心中汹涌来去,她只觉一种刺心的长痛、却喑哑无声。
“沉音,沉音,不要哭啊……”忽然间,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轻轻道,“我曾答应你、要让你回到人世后的人生永远安逸平静。可以我之力,竟依然不能让你一生欢愉。”
是谁?是谁再说话?……这般熟悉的声音。
萧音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头顶上神袛的白玉雕像忽然睁开了眼睛,就这样凝视着她,带着熟悉莫名的沉静温和,开口安慰她。她猛然惊呼出来:“辟邪!”
不顾旁边那一块“珍贵文物、请勿触摸”的标牌,她纵身扑过去抱住了石雕。
旭日初升的时候,萧音急匆匆地赶在上班的路上。
朝阳照在身上,温暖和煦,她在五色天光中眯起了眼睛,因为佩戴着古玉,她看到了无数以前看不到的神奇景象:天地之间,流荡着晶莹的光芒——那是无数小小的圆形东西在翻腾,飘荡。那些小东西有着人的眼睛和嘴,却没手脚,吞吐着云雾。她觉得可爱,伸出手去,然而光线微微一转,那些小人忽然如气泡般一个个迸裂、消失。
“辟邪,那是什么?”萧音诧异地问。
“那些也是神灵。”现出真身赶路的神袛静静地回答,“是最低一级的精灵,它们充斥在整个天地之间,吞入浊气、吐出新的生命力,维持着天地的平衡。”
“啊?我以为神都是你和饕餮那样子的。”萧音看着一个个飘荡的小人儿,诧异,“它们、它们一眨眼就死了!?”
“它们生命短暂,即使在人类看来、也只是一眨眼。”风在耳边掠过,辟邪回答着她的疑问,“可短暂和永恒之间、也没有什么差别。”
那么,在辟邪眼里的她、是否和她眼里的那些蜉蝣精灵一样?萧音微微一笑,伸出手抱住了那只大狗的脖子,轻轻叹了口气。那是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幸福。
“快些,快些!”伏在辟邪背上,看着脚下浮云不断掠过,萧音却是在抓狂,“我上班要迟到了!啊,完了,我还穿着昨天的衣服,要被同事嘲笑的——你先送我回家!”
她抓着辟邪的耳朵,将下颔抵在神兽顶心上,催促。
辟邪加快了脚步,一纵千里,脚下浮云散开、繁华的大都市已经在眼前。
摩天楼里,生活着蝼蚁般的忙忙碌碌的人类——或许,以后他就要寄居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湮没入这样的尘世。或者当一个小贩,或者当一个公务员,或者当一个花匠。
不过,这样也好……虽然没有了云荒,他还有沉音,还有沉音心中的梦和欢乐。
一花一世界、一沙一天国——原本,守护着云荒,还是守护着一个凡人女子,并没有多少差别吧?只要他能感到充实和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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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死的丫头,怎么转头人影都不见了?”吃完早饭的馆长在林立的文物展品中寻找了大半天,却看不到女儿的影子,纳闷,“难道一声不响就跑去上课了?也没见那个丫头这么用功呀!”
忽然,馆长的眼睛被一件东西所吸引——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一眼看去,展厅中心的云荒神袛雕塑台基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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