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一群孩子开始打架时,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样的黑暗中闪烁的冷光和不顾一切抢夺抗争的眼神……尽管活了那么多岁月,她依然能清晰地从记忆中迅速找到同样的一双眼睛。
微微笑着,她如同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一样,轻轻抚摩着帝国少将的头发:“是的,我一开始就认出你了,焕儿。”
“为什么您从来不说呢?我以为您早就忘了……”云焕有些茫然地低声问。
“那时候你还小,我想你也不愿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梦,是要等长大后才敢回头去看的。”慕湮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袖子卷下来,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说,我以为这个孩子也早不认得我了呢,还说什么?”
“怎么会不认得……一眼就认出来了。”云焕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那个笑容和他一身装束大不符合,“我怕说了,师傅就会识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赶走了——我那时可是第一次求人,好容易叶赛尔他们答应了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地微笑起来,伸指弹了他额角一记,“怎么看不出?你看看你的眉眼、头发和肤色……沙漠里长大的牧民没有这样子的。”
沧流帝国的少将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流露。
“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收你入门。”空桑女剑圣点点头,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剑技无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鲛人也好,只要心地纯正、天份过人,我想就已经够了。你没有武艺的时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谓的贱民;若有了剑圣之剑,应更加出色,能为这世间做更多。”
“……”云焕忽然沉默,没有回应师傅的话。
要怎么和师傅说,当年回到空际城后、尚未完全恢复的他就主动要求和镇野军团一起去到了曼尔哥部里,凭着记忆将那些劫持过他的残余牧民一一指认出来?
那些侥幸从帝国军队的剿杀中逃脱的牧人,被一个孩子用阴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尸体挂上了绞架,如林耸立。他反反复复地在人群中看,不肯放过一个当初折磨过他的人,手腕上的伤还在溃烂,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烂下去。
后来遇到叶赛尔他们,并不是他心怀仁慈而不曾报告军队,而只是——这个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缓解寂寞,同时也让自己变得和那些贱民一样强健。
同样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打赢那些同龄人,他是有机会赢的;如果象童年那次一样、遇到了没有任何赢面的敌对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到空际城、去报告那些军人有暴民袭击冰族,然后和九岁时那样——带着军队去指认那些贱民,让他们的尸体在绞刑架上腐烂。
他并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小就不是。
许久许久,他才转过头,看着石室的某处,轻轻道,“师傅,我真的不想让你失望。”
“那么你就尽力,”慕湮仿佛知道弟子心里想的是什么,眼神也是有些复杂,“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对的。”
“是。”云焕低下头去,用力握紧了剑。
“焕儿,你一定心里早就知道师傅最后会如此对你说吧?”慕湮蓦然轻轻摇头微笑,拍拍弟子的肩,无奈地苦笑,“所以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瞒我什么——你知道师傅最后一定不会杀你,是不是?”
“师傅自小疼我。”帝国少将的眼睛微微一变,只是低声回答。
“但我同样也疼西京他们,”慕湮的脸色依旧是苍白,吐出了一句话,“看到你们自相残杀,师傅心里很疼。”
“那是没办法的事……”云焕沉默片刻,轻声,“——而且我们都长大了,各自的选择和立场都不同。师傅不要再为我们操心,照顾好自己身体是最要紧的。这一战过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立刻回古墓来看您。”
“你如果回来,就证明西京和白璎他们一定死了。”慕湮摇着头,喃喃低语,忽然苦笑起来,“焕儿,焕儿……你说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这个世间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该驱逐你们、灭了海国;百年前,你们同样不该将空桑亡国灭种;现在,你们三个更不该拔剑相向……一切不该是这样。”
“那是没办法的事。”沧流帝国少将低下头去,轻轻重复了一遍,“不是他们杀我们,就是我们灭了他们——只有一个云荒,但是各族都想拥有这片土地。只能有一个王,其他族只能是奴隶。我们冰族被星尊帝驱逐出去,在海外漂流几千年,拥有这片土地是多少年的梦……我们没有错。”
“我不知道是谁的错。”那样长的谈话,让慕湮恢复中的精神显得疲弱,她苦笑摇头,用手撑住了额头,“我只觉得这个世间不该是这样子……但是我不知道如何才能避免。而且,我不知道自己想法是对是错?很久以来,我好像都不能肯定是非黑白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人死后,我想了那么多年,还是没有想通,干脆就不想了……焕儿,你的师傅其实是个很没主意的人啊。”
云焕忽然忍不住微微一笑:“嗯,弟子很早就发觉了。”
“真是老实不客气。”慕湮笑叱,眼里的迷惘却层层涌起,摇头叹息,“因为师傅知道自己是个没主见的人,所以除了剑技、不敢教你什么,总觉得你将来会遇到能引导你的人——想不到,呵,你居然遇到了巫彭……”
“元帅同样很提携我。”说到那个名字,微笑的眼睛忽然凝聚,变成铁灰色,一字一句都是经过思考后说出的,不似先前随意,“他是所有军人的榜样。”
“真是榜样啊……学的十足十。看你那时候抓起鲛人就挡的举动,都和当年的他一摸一样。”空桑女剑圣眼神也冷了下去,忽然冷笑,终于忍住,不再说下去,“去做饭吧,你一定饿了。”
云焕站起身,刚回头的时候忽然一怔:不知道什么时候湘已经到了拱门外面。鲛人动作一向轻捷,而自己方才和师傅说得投机,居然没有察觉这个傀儡已经醒了。
“主人。”湘身上的伤也还在渗着血,却跪了下来。
“去做饭。”云焕只是吩咐了一句,刚想走开,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停了下来,叫住自己的傀儡,把一个东西扔给她,“把这个抹上,别让肌肤干裂了。”
“是。”湘的眼睛是木然的,接过那个填满油膏的贝壳答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慕湮看着,眼睛里却有了一丝笑意,等那个鲛人走开了,微笑对弟子说:“看来你的确是很爱惜她呀。”
“答应了飞廉那家伙。”云焕却没有在师傅面前粉饰自己的意思,无可奈何摊开手,“湘是他的鲛人傀儡,调借给我而已。偏生他把鲛人看作宝贝一样——有什么办法?不然回去他要找我算帐。和他打一架不划算。”
“飞廉?”慕湮微微点头,笑,“你的朋友?”
帝国少将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仿佛不知如何回答,片刻,才淡淡道:“不是。不过是讲武堂里的同窗罢了,一起出科的。最后的比试里我差点输给他。”
“谁能胜过我的焕儿?”慕湮也不问,只是点头,笑,“不过难得你还顾忌一个人啊,以为你们交情不错。”
“怎么可能。”云焕嘴角浮起复杂的笑意,“他是国务大臣巫朗家族的人。”
“嗯?”慕湮微微诧异。
“而我是巫彭元帅一手提拔上来的。”云焕摇了摇头,冷硬的眉目间有一丝失落,“我们不是同盟者,不相互残杀就不错了,注定没办法成为朋友。”
“……”对于帝都伽蓝里种种派系斗争,空桑女剑圣显然是一无所知,然而看得出弟子在说到这些时候、眉间就有阴郁的神色,慕湮也不多问,只是转开了话题,微微笑着:“焕儿,你今年也有二十四了吧?成家了没?”
明显愣了一下,云焕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去年刚订了婚事。”
“哦?是什么样的女孩?”毕竟是女子,说到这样的事情慕湮眼里涌动着光芒,欢喜地笑了起来,“性情如何?会武功么?——长得美么?”
“一般吧。”云焕侧头、很是回忆了一下,才淡淡道,“倒是个挺聪明的人——可惜是庶出。巫彭大人替我提的亲,她是巫即家族二房里三夫人的第二个女儿,其母本来是巫姑家族的长房么女,也是庶出。”
“嗯?”慕湮知道弟子的性格:随口说一般,那便是很不错的了——然而却不知道云焕这样介绍未婚妻的父母家世究竟为了说明什么,随口反问,“庶出又如何?”
云焕愣了一下,才想起师傅多年独居古墓、远离人世,当然更不知道帝都如今的政治格局和百年来根深蒂固的门阀制度,不由微微苦笑,不知从何说起。
自从在智者带领下重新回到云荒、夺得天下,建立沧流帝国至今已将近百年。而帝都的政治格局、在帝国建立初就没有再变过。
智者成为垂帘后定夺大事的最高决策者,然而极少直接干预帝国军政。所以在国务上,以“十巫”为首的十大家族把持了上下,而且权力被代代传承下去,成为门阀世家、垄断了所有上层权力。世袭制成为培植私家势力的重要工具,从而造成任人唯亲的恶性循环,也让其余外族根本没有机会接近权力核心。
在那铁一般秩序的帝都里,高高的皇城阴影中,一切按照门第和血统被划分开来:评定乡品,铨选官吏,区别士庶,选择婚姻均以此为依据。高贵的家族不与门户不相当的人交谈、共坐、来往,更不用说作为势力联盟象征的通婚。十大家族百年繁衍至今、每族人数庞杂。为了证明血统高贵,谱牒之学变得异常发达。正出庶出,更是看得比命还重。
云家本来没有任何机会从这样一个铁般的秩序中冒头——如果不是先前巫真家族的圣女莫名触犯了智者大人,居然遭到灭族的惩罚;如果不是云家长女云烛成为新的圣女、并得到了智者大人出乎意料的宠幸,将“巫真”的称号封给这个原本属于冰族里面最下等的人家——云家说不定还被流放在属国、连帝都外城都不许进入。
虽然因为幸运、在短短几年内崛起于朝野,然而根基未深、血统不纯的云家即使有了“巫真”的称号,依然受到其余九个家族的排挤和孤立。如果不是巫彭元帅在朝廷内外看顾他们,为他们打点关系、介绍人脉,他是不可能和巫即家族里的女子结亲的。
而巫彭元帅——那个和国务大臣巫朗多年来明争暗斗的元帅大人,这样殷勤扶持云家姐弟,也并不是没有原因的:云烛是他引入帝都并推荐给智者大人,自然成为他朝堂上的大臂助;而云焕,以不败的骄人战绩从讲武堂出科的年轻人,在军中成为他对抗巫朗家族中飞廉的王牌,免得征天军团年轻军官阶层倒向飞廉一方。
这样错综复杂的事情,如何能对师傅说清楚?
然而令云焕惊讶的是、虽然只是寥寥提了一下,看似不曾接触过政治权谋的师傅居然并没有流露出懵懂的表情,回答的字字句句都切中要害,令他再次诧异——今年二十四岁的年轻人并不知道,早在他没有降生到这个云荒之前、空桑梦华王朝末期,师傅曾多么接近过当时政治急流的核心。而她所爱的那个人、又是怎样一个复杂的政客。
虽然不曾直接卷入政局、然而自从那个人死后,隐居的女剑圣曾用了长久的时间去思索那个人和他的世界。虽然这么多年以后、依旧不曾明白黑白的真正定义,虽然依旧迷惘,但她已不是个对政治一无所知的世外隐者。
“这八九年,看来真难为你了。”听着弟子看似随便地说一些帝都目前的大致格局,慕湮忽然间长长叹息了一声,抬手轻抚弟子的头发,“焕儿,你这是日夜与虎狼为伴啊。”
云焕肩膀一震,诧异地看向师傅,忽然间心口涌起说不出的刺痛和喜悦——这一些,他本来从未期望师傅能懂,然而她竟然懂了。
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欣慰。
“真像啊……”慕湮的手停在云焕宽而平的双肩上,看着戎装弟子说着那些政局时、眉目间冷定筹划的神色,忽然间眼神有些恍惚,喃喃,“你说这些话的时候、和语冰简直一摸一样——焕儿,你一定要小心……伽蓝城里、也只有城门口那对石狮子干净罢了,什么样的人进去了最后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要做语冰那样的人。”
“师傅?”那个名字让云焕微微一惊,抬起头看着师傅。
听过的……虽然师傅极少极少提起以前,然而过去那些年里、每到一月三十日那一天,都会停止授课、默默对着东方伽蓝城的方向凝望,神思恍惚。捧剑默立在身后的少年是不敢出声打扰的,用深思的目光静静追随着轮椅上的师傅,偶尔会听到那个名字被低声吐出:“夏语冰”。
夏语冰。默默记住的少年,曾暗自去追查过这个名字。
虽然沧流建国后、对于前朝的事情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消除法,然而晋升少将后、能出入帝都皇家藏书阁,他终于在大堆无人翻越的空桑史记里、找到了这个名字。
那是在空桑最后糜烂颓废的王朝里、唯一闪耀夺目的名字。一代名臣,御使台御使夏语冰,一生清廉刚正,两袖清风、深得天下百姓爱戴。倾尽一生之力扳倒了巨蠹曹训行太师,最后却被太师派刺客暗杀。
夏语冰死于承光帝龙朔十二年一月三十日,年仅二十六岁。此后青王控制了朝政。庞大的果子继续从里而外地腐烂下去,无可阻拦。
三年后,延佑三年,一直流浪在海上的冰族在智者的带领下、再度踏上了云荒。
十三年后,帝都伽蓝被冰族攻破,空桑六王自刎于九嶷,无色城开、十万空桑遗民消失于地面。云荒在被空桑统治六千年后,终于更换了所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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