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百年来,这个俯瞰着云荒大地的绝顶之上、那个智者在最深的密室里面壁而坐,下达过的政令未超过五条。对于那样庞大的帝国,他却没有表现出多少的支配欲望、任凭十巫处理着国事,就像是一个漠然的旁观者。从来没有人知道他内心的想法,也没有敢去质问他的决定——即使是开国时就追随他的十巫。
所有侍女在入夜的冷风中静静侍立,忐忑不安,不知道短短几天中、巫真云烛会不会和妹妹云焰遭到同样的命运。
最深处的密室是没有灯光的——对那个人来说,水、火、风、土等等的存在与否都是根本没有区别的。
然而她看却不见。在一口气推开重门,冲到智者大人面前后、云烛眼前便是一片空无的漆黑。但她知道有人在黑暗中看着她,目光犹如深潭。那样的目光之下,足以让最义无返顾的人心生冷意,她的脚被钉在了地上。
手指剧烈地颤抖着,她终于张开口、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刹那间发现居然失语。
“愚蠢啊——”黑暗中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了,毫无语调变化,只有受过圣女训导的人、才能分辩这样古怪发音的意义,“没有人在十年沉默之后、还会记得如何说话。”
“呃……”云烛努力地张开口,试图表达自己的急切意愿,然而十年不发一语的生活在无声无息之间就夺去了她此刻再度说话的能力,无论如何焦急惊慌,她却无法说出成句的话来。那样的挣扎持续了片刻,当发现自己再也无力开口时、巫真重重跪倒在黑暗里,将双手交错着按在双肩上,用额头触碰地面。
即使不用语言、智者大人也会知道人心里所想——片刻后她才会意过来。
“我知道什么让你如此惊慌。”黑暗里那个古怪的声音响了起来,毫无起伏,“你不顾禁令奔到我面前,只是为了乞求你弟弟的性命——因为你知道他即将遭遇不测。”
“啊……”巫真的额头抵着冷冷的地面,不敢抬起,只是用单音表达着自己的急切。
“人心真是奇妙的东西啊……空寂之山的力量是强大的,即使其余十巫都无法通过水镜知道那个区域的一切。而你没有学过术法、更无法知道远在西域的任何消息,”黑暗里那个声音忽然有些感慨,缓缓吐出那些字句,“但是只因为血脉相连、就感应到了么?”
“啊,啊!”听到智者的话、云烛更加确认了自己不祥的猜测,只是跪在黑暗里用力叩首——那样不祥的直觉她十五年前曾有过,后来将家人接回帝都后,才知道那个时候弟弟正在博古尔沙漠某处的地窖里、濒临死亡的边缘。
这一次同样不祥的预感犹如闪电击中她的心脏,再也不顾的什么,她直奔而来。
“前日我驱逐你妹妹下白塔,你却未曾如此请求我,”智者的语调依然是毫无起伏的,如同一台古怪的机械正在发出平板的声音,“你看待云焕、比云焰更重要么?”
“……”这一次巫真的身子震了一下,没有回答。
“不用对我说你觉得那是云焰咎由自取。那是假话。——虽然她的确是想插手不该她看到、更不该插手的事情——就和二十年前那个不知好歹的巫真一样,”黑暗里,帷幕无风自动,飘飘转转拂到她身上,那个声音也轻如空气,“我知道你内心很高兴……你觉得云焰被驱逐反而好,是不是?你希望她能早日回到白塔下的帝都去,而不是象你那样留在我身边,是不是?”
“……”手指蓦然冰冷,云烛不敢回答,更不敢否认,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地面上,冰冷的石材让她的额头如同僵硬——她知道智者大人洞察所有事……包括想法。然而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刚洗去了记忆回到帝都地面的妹妹,以及远在西域的少将弟弟。
“你将一生祭献、以求不让弟妹受苦……倒真是有点象那个人。”智者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微微的起伏,也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你二十岁来到这个白塔顶上,至今十二年——无论看到什么都保持着沉默、没有说过一句话。忠实的守望者,很好。以前的圣女没有一个象你这样。只是你的妹妹实在是太自以为是——在我面前,她还敢自以为是。你弟弟是个人才……在西方的尽头,他正在渡过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啊?”云烛一惊,忍不住抬头,眼睛里有恳求的光。
“我很有兴趣,想知道他会变得如何。”黑暗中的语调不徐不缓,却毫无温度,“但我不救他……也没有人能够救他。我答应你:如果他这次在西域能够救回自己,那末、到伽蓝城后,我或许可以帮他一次。”
不等巫真回答,暗夜里智者的声音忽然带了一丝暖意:“云烛,太阳从慕士塔格背后升起来了。你看,伽蓝白塔多么美丽。就像天地的中心。”
巫真诧然抬首,九重门外的天空依然黯淡——然而她知道智者能看到一切。
“很多年以前,我曾看着这片土地,对一个人说——”那个古怪的声调在暗夜里继续响起,竟是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多话,巫真只能屏声静气地听下去,听着那个被称为“神”的智者低沉的追溯,“‘朝阳照射到的每寸土地都属于我,而我也将拥有它直至最后一颗星辰陨落’……”
那样的语气让巫真默不做声地倒吸了一口气,不敢仰望。她并不是沧流帝国开国时期就追随大人的十巫,她只听过神带领浮槎海上的流民重归大陆的传说,无数次想象过赢得“裂镜之战”的智者大人那种掌控乾坤的霸主气势。
虽然是为了家族,然而能一生侍奉在这样的神身边,也已经是她所能梦想的最高荣耀。
“可那个人对我说:“如果星辰都坠落了,这片土地上还有什么呢?’”然而,在说完那样睥睨天下的话后,暗夜里的声音恍然变幻,忽然低得如同叹息,“云烛,你说,星辰坠落后、大地上还有什么?——所以,即使我回应你的愿望而给予你弟弟所有一切,但如果他没有带回一颗心魂去承受,又有什么用呢?”
七、背叛
遥远的彼岸,伽蓝白塔顶上的观星台中心,一缕轻烟消散在黎明前的夜色里。
“她死了……”深深的神殿里,重门背后,一个古怪的声音忽然宣告般地低语,“那颗一直压住破军光芒的星辰终于消失了——巫真,你再看西方的分野处、能看到什么?”
玑衡旁,素衣女子震惊地盯着那支熄灭的蜡烛,喉咙里发出咿哑的惊呼。
转头看去,天空中那颗“破军”陡然黯淡无光——那是她弟弟宿命中对应的那颗星辰。算筹从她手指间落下,云烛再也支持不住地跪倒在观星台上,对着神殿深深叩首,却依然说不出一句话。
“你求我救你弟弟?蠢啊……”神殿内沉默了许久,那个古怪的声音忽然含含糊糊地笑起来了,“这是好事——你将来会明白。不用太担心,或早或晚,你弟弟一定会回到伽蓝。破军会再度亮起来……比天狼和昭明都亮!”
云烛定定看着室内,满脸诧异,却不敢表示疑问。
“只是……上一代两名剑圣,都离开这个云荒了。”智者的声音低哑,带着含混不清的沉吟,“新一代的剑圣……又将为谁拔剑?”
伽蓝白塔顶上那支蜡烛熄灭的刹那,还有另外两个人同时失声。
空无一物的水底城市里,银白色光剑陡然自己跃出剑鞘,光华大盛——白璎诧异地转过头,凝视着跃上半空的佩剑。虚幻的剑光里,浮现出一张素白如莲花的脸,平静如睡去。只是乍然一现,随即消失,剑芒也自己微弱下去。
光剑落回到了主人的手心,可剑柄上刻着的字悄然改变:所有者名字前,都出现了一个小星记号,发出浅浅的金光——那是当代剑圣的标志。传承已经完成。
“师傅死了!”白璎诧然低首看着自己佩剑,脱口惊呼。
正在看着水镜的皇太子一惊抬头,看着掩面失声的太子妃,震惊地看到冥灵眼里留下虚无的泪水,融入空无一片的城市。白衣女子看着剑光中渐渐消失的容颜,颤抖得不能成声:“师傅……慕湮师傅……死了……”
“璎。”头颅虽然还在远处看着,手却已经按住了妻子的箭头,“别太难过……人都要有一死,不过是另一种开始罢了。”
“可我还没见过慕湮师傅一面……”白璎茫然道,只觉心中刺痛,“到死,我都没慕湮师傅见上一面!”
剑圣门下,同气联枝。她少年时授业于剑圣尊渊,其后诸多变故,百年时空交错,竟从未与另一位师傅慕湮遇见过。然而,无论是在人世、还是成为冥灵,她都能从剑光里照见师傅的容颜,感觉到她的“存在”。
慕湮师傅当年的种种,只是从西京口中听过转述,比如章台御使,比如守护和放弃。
然而不知为何,竟然便存了十二万分的憧憬和景慕。
无色城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不见天日之时,她经常想:如果慕湮师傅在,她会有多少话要和师傅说啊……尊渊师傅和西京师兄,都是磊落洒脱的男子,不了解她的心情。堕天刹那,她心中那种绝望和哀痛,只怕只有慕湮师傅懂吧?背叛和重生,剑圣门下两代女子,都是一样经历过的。只不过,她肩上背负的比师傅更重。
所以,她以已死之躯好好地“活着”,眼睛注视着前方的路。
然而,那个在心底被她视为引导者的人,已经离去了。
初夏的风从南边碧落海上吹来,带来盛夏即将到来的炎热气息。熏然的微风中,泽之国的息风郡沉浸在一片浓重的绿意中。而那葱郁的绿在夜色中看来却是泼墨般的黑——丛丛叠叠,湮没了中州式样的亭台楼阁、粉墙黛瓦,把一片繁华的迹象填入墨色。
然而那些曲陌深处、大宅高门内偶尔露出一角兽头飞檐,却浮凸隐隐的峥嵘气息,仿佛有无数双冷笑的眼睛在暗夜中窥探着大地上繁华一郡。即使如墨般浓厚的夜色,也无法压住底上暗涌的血色。
息风郡外,刚刚解下酒囊,准备唤出里面“召唤兽”的男子陡然怔住,不可思议地看着佩剑:凭空里剑芒一闪,一张女子平静沉睡的素颜浮现,随即湮灭。银白色剑柄上,那一个“京”字前面,陡然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小星符号。
——他已成为当代剑圣。
“当”的一声响,光剑从他手中坠落地面。风尘仆仆的男子盯着剑柄看了半天,脸色居然是一片空白茫然,似不相信眼睛看到的东西。
静默中,腰间空空的酒囊里忽然发出了激烈的敲打声,有个声音拍打着大声叫骂:“臭酒鬼!发什么呆,快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我肚子痛死了!”
那个声音将西京从失神中惊起,手指下意识地伸向酒囊,轻敲几下,吐出一个咒语。轻轻扑簌一声,一道光忽然从瓶口扩散开来。黑发的少女在半空中幻化出了本体,也不和西京打招呼,径自落到官道旁的一丛灌木后,自顾自伏下了身子。
“该死的,中午吃的都是什么啊?鱼不新鲜,还是…还是那个蘑菇不对头啊?”好容易从瓶子里脱身出来,肚子显然是真的吃坏了,咕噜叫着,腹痛如绞,那笙皱眉捂着肚子,却从灌木后探出头,理直气壮地呵斥,“走开!不许站在这里……这里是下风向,你想——”
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平日一定会骂她多事的人,竟然丝毫不听她说了什么。
只是弯下腰,怔怔看着掉在地下的光剑——看着看着,忽然膝盖毫无力气,一下子跪倒在剑圣之剑面前,脸色刹那间委顿。
“大叔?大叔?”那笙呆了,连忙整理好衣服,捏着鼻子从灌木后跳出来,俯下身忙不迭的问,“怎么了?腿上的伤又发了?”
银白色的剑柄滚落在地上,上面的剑芒已经消失,就像一个普通的金属小筒。那笙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孩,自然也没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纹已经悄然改变:“京”字前面、不知何时居然多了一个小小的星形符号。
西京定定看着那个悄然出现的星,在那笙扶住他的刹那,低声:“师傅死了。”
“嗯?”那笙一时间愣了一下,扶住他的手停了一下,“你有师傅?从来没听你说起啊。”
西京哼了一声,没心情和她罗索,俯下身去拿起那把光剑,然而不知道是否心情尚未平复,一连伸了几次手、光剑却几次从手指间漏了出去。那笙在一边看得着急,忍不住低下头去替他捡那把光剑。
“别!”西京霍然一惊,厉声阻止。然而却已经来不及,那笙在手指接触到光剑的刹那、身体立刻被凌空弹开,尖叫着往后倒飞出去。
“小心!”西京也顾不上光剑,脚尖发力、纵身扑出,在那笙掉进那一从灌木前抓住了她,拦腰横抱着,一转身落到了地上。
“小心!”这一次的警告却是出自东巴少女的嘴里,那笙惊叫着看着地下,拉住了西京。被那样惊惶失措的警告吓了一跳,西京凌空提气,在脚刚沾到地面的瞬间再度飞纵,半空一连几个转折、落到了方才平旷的官道上,才出声问怀里这个尖叫的女孩:“怎么?”
“踩……踩上了……”那笙盯着他的脚,结结巴巴。
“踩上什么?”确定周围没有危险后,西京莫名其妙地问那笙,将她放下地来,告诫,“以后不要再碰我的剑,知道么?——和以前不一样了……剑圣之剑,再也不能容许外人触碰,否则必将遭受反击。”
那笙却没有注意他讲了什么,只是盯着他的靴子,忽然红着脸,一拉他的袖子转身向着溪流走过去:“快去冲掉,你踩上了啦!”
“嗯?”西京尚自莫名其妙,只好拿起光剑被她扯着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靴子,看到了鞋跟上的污物,皱眉,“奇怪,哪里踩上的狗矢?”
“快去!”那笙忽然猛力一推,西京踉跄着一脚踩进了溪里。
“死酒鬼……居然、居然骂我是狗?!”再也忍不住,那笙红着脸跳了起来。
西京蓦然间明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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