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了智者三个字的回复,巫彭猛的松了口气——他抢在巫朗他们发难之前、主动将云焕在砂之国的暴虐行径上禀,试图以成功夺宝来掩过那些血腥。果然智者大人没有深究,那巫朗巫姑他们一伙人,是再也没有借口了。
有了智者大人“做的好”三个字的评价,就算云焕杀了曼尔戈全族、回到帝都后巫朗他们也无法以此为根据发动攻击——他这一下兵行险着,算是押对了。
“破军少将不日即将携如意珠、返回帝都复命。”巫彭回禀了最后一句话。
外面此刻是子夜时分。
巫彭禀告完了所有的事情,缓缓膝行后退出十丈才站了起来。方才虽然是一动不动地匍匐在冰冷的云石地面上开口禀告,可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衣。
虽然百年前就跟随着智者大人、经历过沧海横流家国翻覆,可每次面对这位神秘人时,身为十巫的他依然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仿佛面对着的是一种“非人”的力量。
“一月前、云焕已将遭遇海皇之事禀告于你,为何直至今日才上禀?”
——方才,神秘的声音透过了空间、直接在他心底发问,冷若冰霜。
睥睨天下的元帅在那一瞬间颤栗,几不能答。
要怎么辩解?他分明是包藏了私心、将这道消息秘密扣下。从而元老院没有及时得知又另一神秘力量加入了这场角逐,以为要对付的只是空桑人,遂派出了巫礼领兵前往九嶷封地,等待空桑人来王陵夺宝。
然而,帝国在部署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悄然逼近的海皇力量。
所以……巫礼这一去、必遭挫败,甚或死亡。
而计算和国务大臣一党的巫礼,那便是他秘密的、无人知晓的私心……
“你们十个人中龌龊的争夺,不要在我面前显露”——神庙中智者冷冷地笑,带着说不出的压迫力将一句句话送入他心底。那一瞬间、他想了无数遍的筹划全部乱了,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再向智者大人请求收回令符、让天下兵权归于他手,只是忙不迭的辩解,额头冷汗涔涔而下。
智者大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啊……活了百年的巫彭在心里感叹着。
当他禀告到云焕消息的时候,隐隐听到了九重门内一声惊喜的低呼。那是云烛的声音。
巫真……她总算还好好的活着。帝国元帅刹那间松了口气,唇角露出一丝放心的笑——只要智者大人还信赖云烛、还留她在身侧侍奉,那么他一手扶持的云家就不会失势。
那时候云家还被流放在属国,只有云烛因为到了送选圣女的年纪、被送回帝都。自己当年从铁城策马奔过,看到了那个寒门少女,——不知为何、心里就冒出了将“这就是圣女”的念头。那是他人生中压对的最大一次赌注。
他那时候都没有料到、那个莫测喜怒的智者后来会如此宠幸这个出身卑微的圣女,竟然最后云烛被封巫真之位,成为和他平起平坐的十巫。而这个寒门女子的弟弟居然也是如此优秀的人物,虽凭姐而贵、可进入讲武堂后却出类拔萃得惊人。身为元帅的他仿佛在这个年轻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往昔的影子。
世事便如翻覆雨……心里想着,巫彭在冷月下站起、离去。
“元帅。”在转过观星台后,玑衡的阴影里等待的随从将斗篷递上来,静谧地低声禀告,“入夜了,寒气重。”——竟然是女子沙哑的声音。然后,踮起脚尖、为只能单手动作的男子系上斗篷的带子。
“走吧,兰绮丝。”帝国元帅披上了斗篷,依然有些心神不定。
那个叫兰绮丝的女侍卫默不作声地转过身,跟在巫彭身后从塔顶拾级而下。入夜的风冷而湿,隐约有雨前的潮气,吹起女子的披风和头发,露出窈窕美妙的体态。女子身材很高,肤色白皙如雪、长发灿烂似金,眼睛如同最深邃的碧落海水,正是冰族最纯正血统的象征。
然而,这样绝不可能低于十大门阀嫡系出身的女子,怎会屈身做了巫彭的亲随?
“大人,事情顺利么?”在走下白塔后,兰绮丝才开口低声问。
巫彭摇了摇头,蹙眉看向天际。虽然活了百年,可由于一直使用着元老院中延缓衰老和死亡的秘法,他的面容依旧保持在四十许左右的样子。
“智者不肯下令、让云荒兵权归于大人之手?”兰绮丝也担忧地皱了皱眉头,“空桑和海国联盟反攻、这样严峻的形式之下,智者还不为所动么?也真是奇怪……难道还是被巫朗那边抢先了一步?”
“是我太贪心而已。”巫彭忽然低低叹了口气,冷汗在风里慢慢干透,“我或许根本不该在智者大人面前玩弄权术。兰绮丝,你也知道,我们十大门阀里的每一个人,生来都被灌输以权谋而长大……若稍拙劣一些,便永无出头之日、甚至覆灭。如你一族。”
“……”兰绮丝忽然沉默了。
乌云下、月光惨淡,照着女子的脸。她大约是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有着高爽的额角和坚毅的嘴,海蓝色的眼睛冷定从容,隐隐具有某种男子气概。
“若不是当年内斗中输给了国务大臣巫朗、巫真一族又怎会被灭族……”帝国元帅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却有意无意地刺着女侍卫的心,提及二十年前的往事,“十岁以上所有族人都被斩首,其余流放往属地永远不得返回帝都——我堂堂一个元帅,也只能庇护住一个八岁的女孩而已。”
顿了顿,仿佛没有看见身边女子惨白的脸,巫彭伸出手来:“今日风隼带回的密报,再拿来给我看一下。”
“是。”兰绮丝的语音微颤,勉力控制着情绪,将怀中秘藏的两份书信递上。
一封是来自西方砂之国空寂城的密报,清晨秘密送达元帅府。还有一封没有落款,只是粘了一根绿色的带子,隐约有海的腥味——竟是一根凤尾藻。
巫彭的眼睛首先落在那封不知来历的密报上,慎重磨娑着信封,似乎长久地考虑着什么,最终没有拆开看,只是单手一揉、信碎裂成千片从万丈高塔上洒落大地。
第二封信,被帝国元帅再度拆开来、慎重地读了第二遍。
那是来自云荒最西边空寂城里的密报。
虽然已是第二次查阅,信上的文字也简洁寥寥,可见过了多少生死的元帅还是被其中传达出的浓烈杀气和血气震慑——
“少将提兵至曼尔戈部苏萨哈鲁,围搜村寨,得鲛人所用器物若干,而不见复国军踪迹。遂令所有牧民出帐聚于荒野,一一查认。不获。押族长及其两女、拷问复国军去向。沙蛮性烈、怒骂恶咒而已,终不吐露。以酷刑断族长全身之骨、亦不承。少将怒,令提两女出营帐,吞炭剔筋、一毁其喉一断其足,缚于村寨旗杆顶,震慑全族。”
云焕……那个云焕,竟然在大漠受挫后露出了这般冷酷暴虐的手段!
巫彭闭目叹息了一声。那些马背上的牧民天性骁勇骠悍,岂能坐视族中女子被如此凌虐?严刑逼问如此,只会适得其反——这一点,从讲武堂毕业的少将心里也是有数的吧?
“沙蛮族长状若疯狂,以头抢地,连呼三声而死。族中男子闻得族长临死之命、一夕尽反。持刀上马,袭杀镇野军团,后至村寨中心,欲解救二女而被围。少将围而不攻,命人散布恶言于大漠:若七日之内不获如意珠,则屠尽曼尔戈部。此时,赤水上下已成毒河,封井锁泉,断鲛人归路。七日期满,少将按剑而起,举双头金翅鸟令符、令下屠城。激战重起,曼尔戈部全族拼死反击,突围逃逸。少将率军追截。”
“日落时分,苏萨哈鲁已无一人一牲存活。共计屠人三千六百余口,兵刀尽卷。”
那样触目惊心的一场血战和屠杀、落在纸上不过寥寥数百字。
巫彭却不自禁微微一个寒颤,不知道是不是入夜冷意还是心惊。那个云焕……那个有着冷傲酷烈眼神的寒门少年,如今怎生变得如此绝决狠毒?若不是他一接到密报、看到如此惊人的死伤就立刻来谒见智者大人,抢先求得了原谅——只怕就算云焕拿着如意珠回到帝都,在朝堂上还会受到更严厉的诘问和罗织罪名吧?
如果不是在追杀那一行曼尔戈幸存者来到荒漠古墓之时、鲛人复国军果然及时出现,交出了如意珠……那么,这个破军少将又将如何收场?就算他回到帝都,面对着的还是军法严厉的处置,甚或是更残酷而名誉扫地的耻辱死亡。
看来,在做出不顾一切地屠戮全族的决定时,那个孩子只怕也是存了必死之心的。
帝国元帅眼里有了冷淡的笑意,微微摇着头——被截断了归路,复国军就算无法迅速返回镜湖大本营、居然也就这样受了胁迫,乖乖交回了如意珠?
真是优柔懦弱的民族啊……难怪千年来只配做奴隶!
“残余沙蛮奔逃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其神灵在彼,纷纷下马叩首号哭、祈求保佑。少将提兵追杀而至,见之忽失神。沙蛮余党躲入墓中,负隅顽抗。军中有献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将神思恍惚,却步墓前多时,不敢入。稍顷墓门大开,竟有鲛人从墓中走出,遍体溃烂脓血,持纯青琉璃如意珠,为曼尔戈部乞命。”
“唯余数百沙蛮携二公主突围逃逸,至空寂城一古墓外,以神灵在彼,纷纷下马叩首号哭、祈求保佑。少将提兵追杀而至,见之忽失神。沙蛮余党躲入墓中,负隅顽抗。军中有献策以脂水火攻者、被怒斥而退。少将神思恍惚,却步墓前多时,不敢入。稍顷墓门大开,竟有鲛人从墓中走出,遍体溃烂脓血,持纯青琉璃如意珠,为曼尔戈部乞命。”
“少将失声长笑,如所诺、开墓门尽释乱党,获如意珠而返。”
果然……那个孩子还是赌赢了么?巫彭微笑起来,不知为何眼里有一种温柔却又危险的表情。云焕那个孩子,有时候实在是有点像自己的——特别是被逼到了绝境时露出的獠牙和利爪,不择一切手段的反击。
然而元帅的笑容在第二遍注视着这段文字时凝滞了,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脱口惊呼:“糟了!古墓?”
“怎么,主人?”兰绮丝第一次看到主人脸上这般震惊的表情,同样脱口惊问。
“牧民祈祷不应?这般杀戮都不出手制止么?看来,难道是古墓里那个人已经……”巫彭冷彻的眼睛忽然间就有些涣散,喃喃低声,似乎长年残废的左手再一次疼痛起来,蓦然截口、用急切的语气命令身边的女子,“快!给我写密令给狼朗!”
“是!”兰绮丝立定身形,迅速从怀中拿出信笺,就着女墙执笔待命。
“立刻派人查探古墓内之详细情形。”用右手捂住了残废左手的肩膀,帝国元帅注视着西方尽头的黑沉沉夜色,一字一句吐出了这样一句密令,眼神也沉郁如铁——如果古墓中的那个人果真到了大限,如果那个他多年来一直秘密监视着的女子已经不在人世……那么是再也无法牵制住那一颗雪亮冷厉的破军星了……
他多年来辛苦布置的均衡棋局,就要被完全打乱!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抖。狼朗,狼朗……我将你安置在空寂大营里那么多年,这一次你一定要给我传回确切详尽的消息。
巫彭的手不自禁地有些发抖,有一种一着走错满盘皆乱的感觉。狼朗,狼朗……为了监视那座古墓、我将你安置在空寂大营里那么多年,这一次你定要给我传回确切的消息。
“主人,还有什么要吩咐我哥哥去做的么?”兰绮丝写好了密函,恭谨地问了一句。
“没了。”巫彭声音冷而促,“给我连夜秘密送往空寂大营。”
“是,主人。”兰绮丝看着元帅拂袖走下高塔,小心地将用特制药水写就的密信收入怀中,静静跟在身后——狼朗,狼朗……那么陌生而遥远的名字。当年不过九岁的哥哥,是族中长房弟七子,人人当时都叹息说这般聪明的孩子、只为不是长子而错失了进入了元老院的机会,可不料大难来临之际、正因为年纪幼小,才堪堪逃过了一劫。
族中成年人全部斩首,十岁一下被逐出帝都、永远流放属国不得返回。当时的天皇贵胄,一时间流离星散,也不知道剩下寥寥三四十个孩子里、如今还有几个活了下来。
如果不是巫彭大人多年暗中关照,只怕哥哥早就在砂之国成为一堆白骨了吧。
这一回,按主人的吩咐在空寂城监视着云焕少将、不知道又是多么艰难的任务。不知道哥哥能否对付那个全军畏惧如虎的破军少将?——那个现任“巫真”的弟弟。听说巫真云烛的妹妹、圣女云焰不久前触怒智者,被驱逐下了白塔,云焕少将也身陷荒漠,帝都到处都在流传着云家大厦将倾的谣言。
难道二十年后,“巫真”一族又要遭遇什么不测?
帝都争斗惨烈异常,翻云覆雨之手不时操控着整个局势。金发的冰族女子望着西方尽头的夜空轻轻叹了口气,眼睛里有复杂而疲惫的神色。
巫彭离去后,云烛依旧匍匐在黑暗的神殿里,但是满脸都浮出了欢悦的笑容。
“笑得太早了罢……”忽然间,背后那仿佛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暗里,那个低哑模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用她才能听懂的语调含糊冷笑。似乎是沉闷的天宇中陡然落下一个惊雷,“一切刚刚开始而已。”
云烛呆住,背上慢慢沁出冷汗。
“我说巫彭看得比其他十巫要远一些……”智者的声音从黑暗最深处传来,带着俯瞰的不屑和冷嘲,慢慢道,“可他的眼睛,毕竟看不穿彼岸。”
“啊……呀!”云烛撑起麻痹的身子,原地转过身、向着黑暗最深处深深跪拜下去。
“放心……我答允过的……如若你弟弟返回帝都……我,将赐给他……”
九、复生
那已经是这封密函寄出前一日的事情了……
那一日,茫茫大漠上,云焕提兵追杀曼尔戈部余兵,一直追到了空寂城外的古墓旁。然而因为师傅尸身在彼而不敢擅入,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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