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萝们沉默下去,放下了手,相互间窃窃私语了片刻,间或有激烈的争辩。
在幽凰都等得不耐烦时,领头的女萝终于统一了意见,回头来到苏摩面前,睁着没有生气的眼睛,定定看着他:“你能保证在海国复兴之后,会让空桑人血债血偿?会让我们所有的怨恨都得以平息、所有眼睛都可以闭合?”
被这样一问,苏摩在刹那间迟疑了,然而只是一刹那,立刻开口:“我保证、会让你们的怨恨得以平息。你们的血债,必然会得到偿还。”
一语出,背后的密林陡然起了扭曲,所有的手臂都伸展开来,长的诡异可怕,然而那些藤蔓般的手臂却是相互纠缠和击掌起来,发出了尖利的欢呼。
“好!那么,您就是我们的海皇。”领头的女萝弯下了苍白的身体,所有女萝随着她跪倒,暗夜下之间一片苍白的肌肤和蓝色水藻般的头发,“一切唯您是从!”
“起来。”经过方才那一场争辩,傀儡师却似乎厌倦到了极点,抱着傀儡转过身去,“我们快走吧,我怕延迟会惊动沧流帝国。”
女萝笑了起来:“这里是九嶷王的封地,沧流帝国轻易也不会来干涉。”
苏摩身子一震,忽地问,“这里的九嶷王,是……?”
女萝沉默了一下,神色忽地有些奇怪,终于低声道:“就是前朝空桑最后一任的青王·青辰——您还记得他吧?”
暗夜里忽然传来了一声咔哒轻响,傀儡仿佛吃痛,蓦然张开了嘴,然而眼睛里却有欢喜的表情——每次主人出现那样凌厉杀气的时候,阿诺的神色就分外欣喜,仿佛预见到了一场杀戮的狂欢。
“赶路。”强自压下了刹那间涌出的强烈杀气,傀儡师铁青着脸转过身去,对幽凰吩咐了一声,便立刻拔脚走开,“去完了苍梧之渊、去九嶷!”
幽凰被那样的语气吓了一跳,暗夜里一片细细簌簌的声音,是那些女萝纷纷缩回了革囊中,悄无声息地沉入了地下,伴随着苏摩一起上路。
那样的情景宛如梦魇——冷月下,黑衣的傀儡师带着一只会自己活动的偶人,身后跟着一只美艳的鸟灵女童,而跟随着他移动的、却是整片苍白的森林!
转出那片山坳时,前方陡然闪出了一点灯火,点破死寂阴沉的夜。
一幢玲珑精致的阁楼、忽然间出现在一行旅人的面前,里面灯火憧憧,隐约有人影。
“咦,我刚才没看错啊?前面果然有人家!”不好插手鲛人内部的事情,幽凰憋了半日,此刻忍不住欢呼。然而旁边的女萝们却起了不安的骚动,苏摩也仿佛觉察到了什么,立住了脚步,用空茫的眼睛长时间凝望着前方,似在默测。
“刚刚我们来的时候,还没见这里有人家。”地底下传来低沉的声音,女萝有些诧异,“这片苍梧之渊旁的地方,向来无人居住,只怕前面的也不是凡类。”
苏摩忽地冷笑了一声,只道:“走吧,没事。”
“那究竟是什么……”幽凰却觉得畏惧,磨磨蹭蹭地跟在他身后走着,嘀咕,“我觉得有些不对啊……你看,女萝们也在地下畏缩呢,前面的到底是……”
“自然不是人。”傀儡师冷笑,“不过也不是和你一路的,而是让你畏惧的东西。”
“啊?”幽凰诧然抬头,看着暗夜里那一点灯火,依稀见、看到的是一个女子临窗抬笔书写的身影——那个影子果然有着让她惊骇的力量,只看了一眼便双目如火烧,立刻侧过头去,颤声惊呼:“那、那究竟是谁?”
“是云荒三女仙之一的慧珈。”应该在方才的默测中得出了结果,苏摩微微哼了一声,“也和魅婀一样、试图阻拦我么?这些天神,都是如此多事。”
然而一边冷笑,一边却急速直走到了那幢楼阁前。
就在那一瞬、窗子被撑开了,里面的女仙放下了笔,侧头看着窗外赶路的一行人。那一瞬间,那个号称云荒三女仙中智慧化身的女子宛如虚幻,年轻美丽,完全看不出自魔君神后时期开始、就守望着这片土地。推开窗子,慧珈侧头微笑:“谁在骂我多事?定然是你了……苏摩。你从来都是背天逆命之人啊。”
“哼。”傀儡师没有理会,只道,“你来这里干什么?”
慧珈笑了起来,旁边的黑衣小婢递上一卷书,她一页页的翻开,停在最后空白处:“我是来旁观命运转折点得——放心,我不象魅婀那样和白璎是朋友,对凡世有着感情和偏颇。我只是一个记录者和旁观者,来尽我的职责而已。”
她手中的书、一页页都是空白,只有在苏摩这样的人看来、才明白上面的内容。只是微微一瞟,傀儡师便变了脸色——“白璎堕天”。在最后几页上,赫然看到了这几个字,或许是写的当时女仙也有情绪波动,那几个字用了力,显得分外刺眼。
翻遍空桑史书里,都不会有这一条记载,更罔论如今坚壁清野的沧流帝国。这样隐秘的往事、被官方典籍否认,只是流传于民间的众口之中。然而,随着时间的消逝,这些隐约的耳语也终究会慢慢消散和扭曲,如烟散去。
然而,这一卷无字天书上,却赫然记录着那样的史实!
“魅婀掌管着阴界,曦妃管理着天界,而我游走于凡世的、守望着这片大地。”女仙手里的笔点着雪白的书页,嘴角含笑,不知是看过了多少沧桑起落才有这般的超然,“某一日,就算云荒陆沉、天地翻覆,这里发生过的一切依然会流传下去。”
站在窗外,看着房内烛影摇红,傀儡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问题——
“七千年前,白薇皇后真的死于星尊帝之手?”
虽然真岚复述过,可生性猜忌阴暗的傀儡师一直质疑那一段没有旁证的历史。如今,终于寻到了可以询问的女仙,问出了这个被湮灭在历史中的问题。
慧珈微微一怔,抬头看着苏摩,微笑:“否则,你又为何前来苍梧之渊?”
苏摩沉默下去,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看向前方黑暗。
“白薇皇后……”慧珈忽地对着窗外的暗夜伸出了手,直指北方尽头,“就在那里……七千年了。被丈夫封印的她不能解脱,这个云荒也不能解脱。命运的天平是从七千年前开始失去平衡的——若不是‘护’的力量消失,这片土地何至变成现在的模样!”
那样的话,让幽凰和女萝都听得一头雾水、唯独傀儡师身子一震,握紧了双手。
“我不明白你们世人的想法,你们都追求至尊或霸权……可这个世间,哪里会存在没有制衡的‘绝对力量’存在呢?”女仙凝望着这片大地,旁边青鸟幻化的小婢捧书而立,“即使是星尊大帝那样神魔化身的一代英主,也不明白这个道理啊……他的力量必须和白薇皇后相辅相成,互为制约。他竟以此为累、一意孤行,最终走上了两败俱伤的绝路,不但自己追悔莫及、也导致云荒几千年的失衡。”
慧珈翻着那一卷书页,往上翻到开篇,久久凝望,神色黯然。
苏摩却微微冷笑起来:“绝对的霸权导致加速的腐烂。空桑最后与其说是被沧流帝国击溃,还不如说是由内而外的烂出来的——可是,一个霸主换了另一个霸主,沧流帝国的那个智者、又比空桑星尊帝好上多少?”
慧珈抬起了眼睛,饶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那位智者、还是比星尊帝好上一些的……至少在某些方面。”
傀儡师一惊。对于那位神秘的智者圣人、云荒上没有任何人知道丝毫底细——哪怕拥有力量如他,也无法看出对方丝毫的过去未来。
然而,在他转头询问地看过来时,慧珈却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天机不可泄露。”
司掌智慧的女仙忽地笑了起来,手指一按窗台,身子便轻飘飘地飞了出来,身后的楼阁蓦然消失。旁边捧书的黑衣小婢和捧笔的红衣小婢随之飘出,在半空一个转折,便化成了一朱一黑比翼双鸟,驮着慧珈往北飞去。
“我在天上看着你,海皇。”俯身在比翼鸟上,慧珈回首微笑,转瞬消失。
苏摩站在黑暗里,似乎长久地想着什么问题,面上渐渐有了疲倦的神色。
“嗯?不走了么?”慧珈的气势压住了所有冥界恶灵,知道女仙走开,幽凰才能说出话。地底下一直蛰伏着不敢动的女萝也将手露出地面来,询问地看向傀儡师。
“休息一下。”苏摩忽地改了主意,就靠着方才楼阁位置的一颗桫椤树坐下。
“真是出尔反尔。”幽凰没好气地喃喃,但是不敢拂逆他的意思,只好扇动翅膀飞上树去,用巨大的漆黑羽翼包裹着身子,在九嶷山麓阴冷的寒气中睡去。
女萝们都安静下来了,纷纷缩入了地底,这一片森林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森冷寂静。
傀儡师靠着参天大树,眼睛无神地望向密林上方暗黑的天空,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身侧的那个偶人,在看到慧珈那一刻起、就一直不出声地缩在他怀里,此刻却悄然把手伸出主人的衣襟,挣了出来。用诡异安静的眼睛,看着苏摩,嘴唇翕合。
“是么?”不知阿诺说了些什么,苏摩只是望着天,淡淡回答,“只怕未必。”
阿诺喀喇喀喇地抬起手,拉住了主人的衣襟,仿佛冷笑着回答了一句。
苏摩的脸色这才微微一变,收回了望向天空的目光,低头看着那个阴冷微笑的傀儡、忽地抬手卡住了阿诺的脖子,将这个偶人提到眼前来。
应该是很用力,阿诺的眼睛往上翻,四肢挣扎不休。
苏摩看着那只凌空舞动手脚的偶人,忽地有某种说不出的厌恶,扬手一挥、将阿诺扔了出去,重新靠到了桫椤树上,闭上了眼睛。幽凰被惊动,张开翅膀探出头来,看着树下。一见阿诺居然被主人如此对待,忙不迭地飞了下来,瞪了苏摩一眼。
偶人四脚朝天地落在地上,同样深碧色的眼睛瞪着天空,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你怎么可以随便摔阿诺!”幽凰恨恨地骂,将偶人抱紧,准备飞上树去休息,“我们不理他了!”
“或许,你说的没错。”忽然间,树下的傀儡师开口了,带着一种惊诧和疲惫,“那个智者,应该就是这样的身份。”
什么身份?幽凰大吃一惊,从树上探出头来。然而那一句话过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偶人苏诺伸出冰冷的小手,搭在鸟灵温暖的羽毛间,将小脸贴了过来——不知为何,在面对着这个由白族亡灵怨念凝结而成的女童时,阿诺的神色就会变得分外欢喜。仿佛一个镜像里恶的孪生、喜欢另一个镜像里的相同类。
“我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苏摩喃喃对着虚空自语,身体在九嶷的寒气中微微颤抖,“这七千年来平衡的倾覆和倒转,应该有一种力量在操纵。可我不明白……以我的力量,已经可以穿破所有、直抵最后那一面石壁之前。然而,却不能破掉那最后一面墙壁?我还想不明白这六合间最终的奥义。”
六合间最终的奥义?幽凰抱着阿诺,看着自言自语的傀儡师,忽然一惊,挪不开眼神。
此刻,苏摩脸上有某种令人颤栗的表情:星月的辉光照耀在苍白的脸上,肌肤在寒冷的空气中有玉石般坚润的感觉,空茫的眼睛因为凝神思索而具有了某种光芒——那一瞬间、这个鲛人之皇身上闪现出的那种“极致之美”,竟让幽凰刹那间神为之一夺!
就是那样的美吧?让姐姐从万丈白塔上飞跃而下、让沧海横流天地翻覆。
怨恨集成的鸟灵眼睛里,陡然闪过杀气,却不做声地抱紧了偶人阿诺——怎么能不恨呢?在她身体里,无数的声音在呼啸、要她去杀了这个引来白族厄运的人。然而,在桃源郡废墟里一看到对方的出手,她就知道这个傀儡师的力量绝非她所能匹敌。
而那个偶人、看似是他的孪生,其实可能就是他最大的弱点和缺陷。
所以,她只有跟随着他、设法将阿诺控制在手里,希望能寻得复仇的良机。
——为此,她甚至放弃了带着族人一年一度去往空寂之山哭祭的职责,也不知道罗罗他们一路前往西方的砂之国,如今是否顺利。
一路从桃源郡跟着苏摩一行到了苍梧郡,她百般小心、观察着他的一言一行,却始终不知道这个喜怒无常沉默寡言的傀儡师、究竟有着什么弱点?
“他很冷。”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心底说话,吓了她一大跳。
四顾无人,只有怀里的傀儡开启了小小的嘴巴,无声地对着她笑,神色莫测。
“咦?”幽凰硬生生压住了冲到嘴边的惊呼,低头看着偶人。
“去温暖他。”阿诺在心底向她传话,小小的手抱着她的脖子,将脸埋在她蓬松温暖的羽毛里,声音尖细而恶毒,居然是十几岁幼童的腔调,“这世上的寒冷,才是他唯一畏惧的东西。”
幽凰诧异地低下头,看着怀里对着她微笑的偶人,忽地打了个寒颤。
阿诺……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也在希望主人死么?
然而她在片刻之间便打定了主意。展开翅膀,从树梢翩然落地,站到了苏摩面前,看到傀儡师的脸果然因为九嶷深夜的寒气而变得苍白。
“很冷么?”幽凰微笑起来,施施然展开了双翅,将他裹住。女童美艳的脸上,有成年女子才有的娇媚,温暖柔软的翅膀覆盖上了他的肩背。幽凰带着一种奇特的天真,轻笑起来:“我听说,你们鲛人都是没有体温的……如果不在水里,到了陆地上、就会因为寒冷而让全身的血凝固……是么?”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翅膀收紧,微笑起来:“那么,让我来温暖你吧。”
傀儡师一直没有说话,然而他身上因为寒冷而起的微微颤栗、的确在那双黑色羽翼裹上来的同时止住了。在幽凰微笑着收紧翅膀时,苏摩忽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来,捏住了女童尖尖的下颔,眼里骤然凝聚了某种杀意。
“是有点像啊……”就在幽凰屏息的一瞬间,傀儡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