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扶无尘起来,然而她却一动不动,一身白衣的跪在月光里,眼眸里有忍辱负重的深长意味,对着他摇摇头,示意他应该服软认错。
“碧辉,你要如何才能留下来?说一个条件罢,我担保无论如何都做到——只是,不要再难为太子妃。”颜白叹息了一声,淡淡道,“其实,我们真的没有什么。”
金碧辉站在廊下,本来想冷哼一声走开,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也是苦涩复杂的难受,脚步似有千斤重,丝毫迈不开来。
今日在军营里,她已经看过了晔城内如今饥寒交迫的惨状——那是居于钖国都城、看惯了丰衣足食景象的金家小姐少见的场面——如果三日后真的没有粮食运到的话……深冬来临,城中弹尽粮绝,只怕真的会如百姓所说出现人吃人的情况吧?到时候内外交困,苦苦支撑到如今的承德太子军恐怕也会一溃千里。
她终于清楚地知道、为什么颜白这样含垢忍辱的入赘金家。
——她一直知道他是迫不得已的,然而,却从来不了解真正的情形居然迫人到如此。
其实她也知道,雪崖皇子这样的人,是不会喜欢盗匪作风的自己——然而,父亲却为什么要把自己许配给他;而她自己,却为什么答应了下来?
海上的兄弟们都是信命的,她却一贯的桀骜,然而,想想,如果信了命,反而不用想那么多复杂而不知道答案的问题了吧?——比如说,嫁给颜白,那便是她的命。
“你们不必如此——三日后,粮草照样会运抵晔城。”终于,她叹了口气,嘴角往上弯了一下,努力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却依然显得僵硬,“莫忘了,我对着那些人发过誓:如果三日不到,我砍脑袋给他……我还年轻,可不想这样子死了。”
雪崖皇子和太子妃瞬的惊讶抬头,不相信这个向来烈性的女子居然这样便轻易松了口。金碧辉微笑着,然而渐渐地,眼睛里面却盈满了泪水——二十五年来,她阅人颇多,却一无中意,但这次、她嫁的是个好男子。
这几日来,她已经开始慢慢了解他的心胸和为人——的确,是和以往那些因为利欲熏心而入赘金家的男人很有些区别。
——然而,即使这样,这个人虽然入赘了金家,心却没有跟着一起带进来。
她不能容忍。
“夜很冷,我们先回房里去再慢慢谈好不好?”看见气氛已经缓和了下来,雪崖皇子微微叹息了一声,走上来对新婚妻子说。金碧辉一直是出乎意料的安静,并没有叫嚷或者喧闹,一起走了开去。
走出了院子,金碧辉却蓦然横了他一眼,忽然恨恨道:“颜白,我真的…真的想揍你!”那一瞬间,她眼睛里的光芒雪亮,宛如一头雌豹。雪崖皇子一惊,然而转瞬脸上却是苦笑——那才是她该有的反应吧?
然而,他并没有其他的退路,只有上前低声道:“好吧,是我不对,你尽管来出气。不过,求你不要让运粮援兵的事情作废,好么?”
“那是你入赘的条件,是不是?”金碧辉蓦的笑了起来,“你费了那么大力气,忍了那么多气娶了个女金吾回来,不就指望那个么?——可惜,偏偏一时不慎被我撞见偷情,生生把这个把柄落在我手里。”
颜白脸色居然依旧沉静,他低头看着妻子,英俊的脸上有复杂的神色,叹息般的道:“好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见长孙太子妃。我会好好对你。”
他的手落在她的肩上,不顾她正怒气逼人,将她拥入怀中。金碧辉怒视着他,然而那样文气的手力道却是惊人,她一个踉跄、来不及挣扎便跌入他的怀抱。她恼怒的伸手想推开她的丈夫,然而揽住她肩膀的那只手却稳定的如同钢铁。
雪崖皇子抱着她,眼睛看着窗外的冷月,却有复杂而痛苦的神色:“好吧……我再也不见她了。我们、我们或许还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的。”
那是她的新婚丈夫第一次拥抱她。然而她的眼中,却泪水渐涌。
金碧辉第一次发觉原来他那般的瘦,完全不同于表面上看上去的丰神俊朗,肩上突兀的锁骨甚至硌痛她的脸。或者,那是多年来的重担压瘦了他的骨。
“放开手,不要折辱我!”咬着牙,金碧辉眼睛里有桀骜的神色,她的头被他用力按着、靠在他肩膀上,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带出的气息吹动他鬓角的发丝,然而她的声音却是硬朗而不容反驳,“方才那样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借机折辱你,是不是?”
有些错愕地,雪崖皇子低头看着新婚妻子,金碧辉正抬着头狠狠瞪着他,眼里的神色却不似平日那般,而是复杂的看不到底。那瞬间,仿佛感到了什么不可侵犯的力量,他的手下意识的一松。
金碧辉的头蓦的从他肩膀上抬起,窗外的月光照在她明艳的脸上,浓密的长睫在眼睛里投下浓浓的阴影。她的声音忽然不似平日的飞扬活跃,而带了深深的叹息:“颜白,其实你的气度心胸我一直敬佩。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无论怎么说、我不想让你太难堪……但是……”
她顿了顿,转头看着窗外,那里,冷月下,似乎有霜华缓缓落下。
“你心里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金碧辉蓦的笑了笑,然而眼神却是冷厉的,然后转过头,定定看着丈夫,点点头,“不错,我出身卑下、不能识文断字,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吗?……你看不起我…你一直看不起我!我怎么能嫁给这样的人——所以……”
她的下颚倔强的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七、惊变
内堂中,气氛有一些奇异的凝滞。
今日一早,承德太子便派人来邀弟弟和弟妹喝茶,雪崖皇子看看妻子,金碧辉也是心照不宣的咬咬唇角:已经过去两天了,承德太子恐怕要借机提一下粮草和援军的事情。
她只是和丈夫一起默不作声的各自坐着,她眼睛里光芒闪了闪。
“天越来越冷了啊……”内堂中,秘制桫椤香的萦绕,承德太子没有与他们夫妻寒暄了几句,朔风簌簌吹着窗纸,望着天空中寒云纷乱的卷着,太子忽然喃喃说了一声,“无尘今日一早起来就说身子不舒服,恐怕是受了凉了。”
“粮草也该置办的差不多了。”然而,不等他再说第二句,金碧辉眉头一蹙,单刀直入的触及话题核心,“我昨日接到飞鸽传书,爹已经劝动了昶帝,现下钖国已经在招集兵马,第一批粮草冬衣已经由祯城沿运河送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家放心。”
听见这样的话,承德太子似乎没有松一口气的表情,和身后的徐太傅交换了一下目光,眼神微微一变。有些沉吟的,看着手中的茶盏,面色似乎有一些不解和奇异。
许久,徐太傅才欠了欠身,仿佛是请示太子般的问道:“粮草是大事,谁去迎了那几个商人筹集的粮草才好呢?”
太子妃亲制的云栖茶碧绿清盈,然而,看着茶,金碧辉却是半口也喝不下去——想来,长孙无尘也是怕见了面尴尬,所以干脆托病不出了。许久,她有些突然的开口:“我今日就从城北沿河而下,去迎了他们来。”
“这种事自然有人去办,弟妹如今贵为王妃,何必亲自劳动?”承德太子劝。
然而金碧辉似笑非笑的摇摇头:“不,那几个商人欠的是我的债,别人去他们未必买帐——不用把我当什么大家小姐看,碧辉可是有名的‘女金吾’,太子难道不曾听说过么?”
承德太子陡然语塞,不知道为何这个女子话锋又变得如此凌厉,讷讷半晌。然而身边的徐太傅眼底却闪了闪喜悦的光,脱口道:“嗯……这样、这样也好!”
“但是你一个人去,也不大好。”终于,雪崖皇子开口,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他的眼睛看在妻子身上,然而眸中的神色却有些复杂。
金碧辉看了丈夫一眼,淡淡道:“有什么不好?我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
“带点人随你去。”雪崖皇子声音却是温文淡定,然而同样不容反驳,“早点回来。”
金碧辉蓦的笑了起来,看着丈夫:原来,他并不是担心她的安危,而是怕她一去不复返,背弃了援助的承诺。
“好吧,随你。”她忽然间有些心灰意懒,淡淡说了一句,“反正我下午就启程。”
承德太子一直只是听着——其实,一直以来,他都是听着七弟帮他安排打点一切大事,虽然雪崖每次都是询问他的意见,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太子一定没有不答应的。虽然是一母同胞,但是排行第七的小皇子无论在武功还是谋略方面,都远胜长兄。
然而,这一次,承德太子却出乎意料的开口了:“是啊,还是带些人去比较好——弟妹要是万一遇到什么不便也有照应。”
太子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太傅。徐甫言却看了雪崖皇子一眼,插口道:“军中勇将莫过于七弟,但是七弟却不能擅离——这样,就派沈副将军当了这次的压粮官、多带些精兵良将跟弟妹一起去迎运到的粮草,如何?这样七弟你也稍微可放心了。”
雪崖皇子怔了一下——沈铁心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爱将,让他跟着金碧辉去,他的确放心不少。
——如今,无论对于晔城、还是整个军队来说,万万不能失去这个女子。
商定后,雪崖皇子和新王妃从室内走出。
朔风很大,吹得外面营中的军旗烈烈作响。这个严冬,向来是不好挨过的。
他忽然暗自叹息:从一开始起,自己就没有存着平常心来看待她吧?那完全只是一宗政治交易而已……他当时是预备了舍弃一生来换的金国舅一句许诺的。然而——
“不错,我出身卑下、不能识文断字,又没有好性儿——但是,这样你就以为我没有脑子?……”
恍惚间,昨夜那个声音响起在耳畔。冷月下,她的下颚倔强的扬起,眼睛里面却泪水渐涌,傲然道:“我不要你了!”
心中依然有当时感到的震动,颜白忍不住转头看走在一边的妻子,然而金碧辉只是漠然走着,也不看他,却仿佛知道他看了过来,忽然冷冷冒出了一句:“放心,我说话算数。”她顿了顿,忽然叹息:“至少等你们过了这个难关,我再回家归宁——那时候我就留在钖国,再也不回来了。”
“多谢。”颜白眼睛黯淡了一下,许久,发现自己还是只能说这两个字。
“算了,一日夫妻白日恩,我帮着你一点也不算什么。”金碧辉忽地笑了笑,雪白的牙齿闪耀,有一种张扬的美:“不过,我爹爹很难对付的……你要小心了。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想法。”
雪崖皇子心里略微一凛,金国舅——对,金国舅。海王蓝鲸。
最近内外交困,只求渡了眼前难关,他甚至很少有时间去考虑这个真正主宰全局的幕后人物心里想法。
金碧辉叹了口气,眯起眼睛笑了:“你看,如今什么都摊开了谈,我们反而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了吧?”
她看着龙首原上方苍莽的天空,忽然问:“奇怪,为什么昨天晚上没有流星雨呢?”
―
城南的号角声连绵吹起,悠远嘹亮,一直传到中军营的内室中。
“想不到那个女金吾居然自告奋勇的出城了。”太傅徐甫言摸着颔下数茎花白的胡须,眼睛里面有隐秘的笑意,“调开了她,事情就好办多了啊。”
“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重重锦帐后,一个女子的声音急切而虚弱的响起来,太子妃想撑起身子,然而她的手臂酸软无力,甚至无法撩开那垂在眼前的帐子,“你们给我喝了什么?你们、你们要把我软禁在这里?”
徐太傅头也不回,只是微微冷笑:“太子妃,如今你还是关心自身吧。昨夜的事情尽管那母老虎忍了没说,可你以为太子会不知道么?”
长孙无尘本来就苍白的脸色更加惨白,手臂忽然完全失去了力气,身子重重靠回锦褥中,仿佛终于明白过什么一般,她轻声道:“原来……我明白了,昨天晚上的事是——”
徐太傅蓦的笑了笑,手拈长须,悠然道:“太子昨日对七王妃说:半夜龙首原上会有流星雨,如果起来去花园里候着,会有很精彩的一幕。”清瘦的老者忽然眯起了眼睛,眼中的神色却捉摸不定,摇头叹息:“女金吾虽然厉害,但是心里毕竟还是小孩子。”
太傅顿了顿,然而似乎有些不解的摇头:“不对不对…如果是孩子,她怎么忍得下那口气?我们本来料定了她会和七皇子当场翻脸的啊。”
“你们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要破坏此刻钖国援助我们的计划?”虽然震惊,然而太子妃毕竟是个有见识的女子,短短时间内已经静了下来。
因为喝了早上送来的茶水,不知道为何头痛欲裂,然而长孙太子妃依然却是冷静地反问:“承德是个明白人,他不会为了一时之气的私情坏大事——如果这次没有外援,晔城不日内就要被四皇叔的军队攻破,到时玉石俱焚……”
徐太傅忽然发出了一声冷笑,鹰隼般的眼中冷光闪动:“私情?你以为太子如今发难是为了那一点私情?”他负手看着外面庭中的光秃秃的树——已经是冬天了,一片萧瑟,老者声调却更冷:“两年前,太子就知道你们之间的事!你们都以为承德是懦夫、是傻子么?”
长孙无尘真正的怔住,半晌说不出话来。
说的毕竟是自己教出来的学生,太傅唇角有心照不宣的淡淡笑,霍然转身,看着太子妃:“他忍了很久了!——可雪崖皇子在军中的声望和能力,谁都不能轻易撼动。承德只有忍着。但是这次不同,太子如果再不先发制人,恐怕王位不保!”
“胡说!你妖言惑主——谁会威胁太子的王位?”太子妃冷冷看着太傅——这个承德太子的心腹,军中的智囊,反驳,“雪崖、雪崖为了请来救兵,甚至不惜入赘金家!”
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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