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为了以防万一、这个女子无论如何还是必须活着。那只有冒险破颅了——白衣少年的手指慢慢握紧了宝石,冷定漠然地想着。
“岂无一时好,不久当如何?……你将何以为继啊。”
那样悲悯担忧的语气、仿佛一种不祥的咒语在他心中回响。
――――――黎明前夕,急促的马蹄声从山道上传来,惊起扑簌簌一群飞鸟。
马车上一行人纷纷惊呼怒骂、却留不住那个夺路而去的白衣公子——虽然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被连夜带出月宫、可一旦点穴解除,公子舒夜就再也不顾长孙斯远的阻拦,立刻夺马回奔月宫!终于再次见到了沙曼华……难道又要相见不能相从地擦肩而过?
那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长孙斯远神色慎重苦口婆心地对他说了什么,旁边那些帝都来的武林高手又说了什么,他都没有仔细听;甚至也没有去想如何对付那个妖鬼般可怕的大祭司——公子舒夜只是纵身跃起、夺马、回头狂奔而去。
“公子!”旁边长安探丸郎的黑九郎沉不住气,厉声,“你回月宫只有送死!”
“别管我!”白衣公子同样厉声回答,掠上马背。
“可你就不管候爷的死活了么?你知道候爷在帝都被那个女人害成什么样?”白六郎几乎要发出暗器去击落这个奔走的人,怒骂,“你们是生死兄弟啊!大家都在长安等着公子来替我们作主报仇!可为了一个女人,你就不管——”
马背上的人似乎听到了一句两句,身子微微一震。然而转瞬马已经跑远了。
“他妈的!见了女人就忘了兄弟!”“候爷瞎了眼,认了这样的兄弟!”马车上陡然被怒骂声湮没,当下探丸郎中几个杀手便要追出去,然而长孙斯远微微摆手,阻止了所有人的躁动。“不要追,追了也追不回来。”
这个三十许男子清俊的脸上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把玩着手里的什么东西,淡淡道:“停车。我们在这里等他——”
“那小子还会回来么?”黑九郎愤愤不平。
“等到傍晚。”长孙斯远看着晨雾弥漫的来路,慢慢道,一贯从容的神色里却有再也掩不住的萧瑟,“如果他不回来、我们就自行回帝都。”
黑九郎恨恨:“也是。总不成没他就不救候爷了——最多大家齐心合力,和那个女人拼了!”周围的杀手们轰然应了一声,个个眼里都有不顾生死只为报君恩的坚决。
——这些,就是鼎剑候多年来网罗的江湖奇人异士里、剩下最中坚也最有力的死党了。然而这一群摆在台面上、吸引着帝都追杀的力量,也不过是一张早就打算要舍弃的牌罢了。
长孙斯远眼神微微一闪,只是垂头玩着那个东西: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偶,白杨雕刻,关节上都有隼铆相连,可以随意活动。他聚精会神地挪动着偶人的双手,摆出一个个姿态,不顾旁边人诧异的眼光。
——谁也不知道这个在帝都呼风唤雨的谋士、为何身边会携带着这样一个东西。
不过半日,太阳刚到头顶,马蹄声猝然响起在远处,所有人不由精神一振,望向来路,连长孙斯远都不例外——那里,一袭白衣从浓翠的竹林中直穿而来,闪电般飘落。
公子舒夜。那个决然而去的人、不过片刻居然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你刚才说、墨香他出了什么事?”一掠而来,便拉起了长孙斯远的衣襟,急促地问,“再说一遍!你刚才是说……他、他被颐馨长公主给幽禁了?他怎么会被那女人幽禁!”
显然是方才心急之下没有仔细听清,奔到半路才慢慢回过神来,公子舒夜策马狂奔而回,厉声向他喝问,脸色狰狞可怖。
“颐馨长公主和明教勾结、暗中培植党羽骤然发动政变,候爷被暗算,”长孙斯远神色不动地重复了一遍,加了一句,“如今被挑断了手脚筋脉、摄去了心神,幽禁在紫宸宫里,已经成了一个傀儡——长安探丸郎多次营救、都不曾成功。”
“怎么会这样!”公子舒夜一声厉喝,将长孙斯远的领子拉紧,“墨香那家伙应该是个很精明的人!我离开敦煌不过一年多啊……他怎么就会弄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内部有奸细出卖了他?——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
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长孙斯远蹙眉,却不回答一个字,只问:“那你随不随我去帝都?还是,依旧要去月宫送死?”
公子舒夜一怔,松开了手,回头望着极远处那一座笼罩在云雾里的灵鹫山,久久不语。
那么象……居然那么象!和一年前在祁连雪山顶上、因为要救墨香和敦煌,生生错过的时候竟然一模一样!——咫尺之遥,却始终缘吝一面,命运的巨手拨弄着两个人,竟是从不肯给上半丝的机会。难道真的要等到来生再见?而做兄弟,却是有今生没来世。
他忽然苦笑起来,笑了许久,终于抬头对那帮看着他的江湖人说出两个字:“我去。”
顿了顿,似是下了决断,公子舒夜扬起头来,直指北方,厉声:“我们一起回去、将那个女人拉出来斩了!”
“是!”所有武士和杀手都举刀欢叫起来,声震云霄、惊得飞鸟一群群扑簌飞出。
公子舒夜回头,却看到长孙斯远的目光。所有人都在欢呼,唯独这个清俊的男人却是沉默的,看着自己、忽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将那个奇怪的木偶放入了怀中,对他招了招手,轻声:“上车,我有话对你说。候爷临难前、预料了将来的全盘局势,做出了安排——他留了一封密函,要我亲手交给你。”
真是一个令人看不透的人啊……公子舒夜和鼎剑候相交数十年,对他身边这个谋臣也不是不熟悉。然而以他的眼光、却一直都不能猜透,这个男子心里到底都在想什么?
他最后朝着灵鹫山的方向看了一眼,足尖一点、便飞速掠上了马车,放下了垂帘。
人生是一场负重的狂奔、需要不停地在每一个岔路口作出选择,而每一个选择、都将通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命运之路。那么多年了,从昆仑雪域到敦煌古城、从苗疆月宫再到帝都长安……一次次命运的分叉路口,他选择了舍弃。如今他们之间、已经是越走越远了么?
沙曼华,沙曼华……此次若能平安化解帝都危局、我必当返回这里来找你。
那时与你重又相逢、如天地初开。
十一、长安月
如以往中原很多王朝一样、大胤的开国之君神熙帝将国都选在了长安——这个“左据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华终南之山,右界褒斜陇首之险,带以洪河泾渭之川,披三条之广路,立十二之通门”的地方,的确也是绂冕所兴,冠带如云。
十年来镇守敦煌,公子舒夜踏入帝都的次数不过寥寥。
然而每次踏入帝都,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窒息和快意。
那窒息、是某种压迫着他生存本能的重量,让他时时刻刻都像一头蓄满了力的猎豹窥探着左右,暴起攫人;而那种快意却是从最隐秘深心里沁出来的——在这些灯红酒绿、歌舞升平中,暗藏着暴风急雨、腐臭芳香,浓得仿佛眼前化不开的夜色。而他、就是要用掌中的剑、将这铁一般的古城和长夜斩开!
临决战、赌生死的快意直冒出来,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纵横西域的时代!帝都长安,给了他一种归属感和熟稔感,仿佛他就应该在这样的乱局中游走——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和当年厉兵秣马的敦煌一样,给了他最广阔、最有挑战感的舞台。
虽然他已厌倦,然而此刻巨大严峻的挑战重新点燃了他天性中冒险和搏杀的气质。
交织着权欲、杀戮、阴谋、背叛的长安,是他的舞台,而他早已能在其中游刃有余,在与人相斗中自得其乐——不同于那个青翠干净的苗疆、在那种地方,对着那个“非人”的大祭司时,他心里是完全没有丝毫的把握。那是与天相搏的空茫和无措。
“朝野多股势力蠢蠢欲动、潜流暗涌,只恐不日便要发难——此刻弟不知远在何处,各地驻军不及进京驰援,已然不及。”他想起了墨香在那一封密函里,留给自己的最后嘱托,“激变不日立至,兄苦虑多日,顺势布一局,以求反败为胜。事关重大,四顾身侧无人,唯有长孙可冒险相托——然此人心计之深、为兄多年不曾看透。无奈此刻帝都危局,托无可托。弟若闻讯归来、与之谋事,也应心怀戒备。”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旁边席上的长孙斯远。
那个青衣谋士一直寡言,摆弄着手中的小小木偶。然而那只诡异的木偶,却让公子舒夜眼神陡然凝聚——这个透着诡异的东西,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公子舒夜忽地以筷击盏,在酒席间高歌起来,同时命探丸郎中最美的白九娘起舞——密室里所有严坐待命的探丸郎杀手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看着这个纵酒狂饮的男子、候爷的生死之交。早就听说过敦煌城主是个骄奢跋扈的人、却没想到放浪形骸到如此。
白九娘抽剑起舞,然而一曲方歇、剑却急速指向了座上的公子舒夜!
白衣公子分毫不动,只是在那一瞬间翻转了手腕,剑刺中了杯底,砰然裂开。九娘执剑冷冷看着这个来客:“你是来喝酒的,还是来带我们去救候爷的?外面已经死了那么多兄弟,你却还在这里喝酒!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要安排那么多场硬碰硬的刺杀?再按你说的这样下去、我们的人不等攻入禁城,就全折尽了!”
“鼎剑候有给你们向我责问的权力么?” 公子舒夜微微一笑,将酒杯从剑上拔出,“棋子不该问棋手的棋谱如何。请安本分。” 黑九郎不服:“可这一个月七场刺杀下来,已经折损了大半人马!杀的不过是一些官员外戚、根本动不了景和宫里那女人分毫!你这是让我们送死,白白便宜了那女人——你到底是不是候爷的朋友?还是早就被那女人买通了?”
“住口!”座中忽地有人低叱,是久不出声的长孙斯远终于开口,“坐下。”
长孙先生都开口了,满座登时悚然一惊,无人再敢继续发难。暴烈的黑九郎和冷艳的白九娘相对看了一眼,也退回了座中。
“明日,按计划将兵部尚书李长乾刺杀于上朝路上。”寂静中,公子舒夜扔下一句,拂袖而起,揽着歌姬扬长而去。座中杀手面面相觑,最后一致将目光投向长孙先生。
长孙斯远淡淡开口,放下了酒杯:“听公子的安排。”
不同于苗疆之月的皎洁明朗,长安的月色是迷离朦胧的,仿佛空气中浮动着太多看不见的尘埃。暗廊下,遣走了歌姬,白衣公子静静负手看月,神色也有些迷惘起来。
不久背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没有回头,他开口:“按全盘计划来说,明日黑九郎和十三娘都要死——是不是?这样一来,探丸郎里,就只剩下不到二十名杀手了。”
“是。”长孙斯远在他背后站住,声音冷肃,“这一个月来,已经折了二十一名杀手。但也拔除了八名朝中军政两界的重臣、颐馨长公主的羽翼被剪除了不少。可直至目前,她似乎还是没有将禁宫御林军和明教高手派出、保护下属的意图。”
“呵呵……端的沉得住气。这女人的确狠心忍心,”公子舒夜笑了笑,“羽翼剪了可以再长、命丢了可就什么都完了。此刻她怕的就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宁可看属下党羽被难、哪里敢轻易放松大内防守?”
长孙斯远同样淡然回答:“不错。她向来计算精明。”
“也是,否则墨香又怎么会轻易在她手里吃亏?”公子舒夜冷笑起来,忽地点头,“不过,我想她们那边一定也在估计着我们的损失——我们每死一个人,他们定然都有数。大约只等着我们削弱到一定程度,便要反击。”
“是。”长孙斯远点头,只道,“可他们定然没想到、探丸郎不过是明摆在台面上的一张牌,我们的实力远不止于此——天下十八路大军已然陆续接到了候爷的手谕,秘密派人进京待命。而那些中原各大门派的武林人士、也已经云集京城。”
“只是可惜了探丸郎……那可是一群忠心热血的江湖儿女。”公子舒夜忽地喟叹,眉间的迷惘之意更重,“墨香十年心血营造的这批基业、恐怕要在这场血战中消耗殆尽了。”
长孙斯远也是长久无语,许久,才慢慢道:“他们……本来也就是死士。”
死士?……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那种热血悲歌的慷慨死士,为了主君的安危便可毫不迟疑地纵身就死的死士,的确令他这样的人都肃然起敬——然而,他不得不将这些人看成一堆无生命的棋子,才能安之若素地将他们放到正确的位置上去。若是心心念念想着,又如何布得了这般杀局?
“希望他们死的有价值。”公子舒夜喃喃,忽地回过头盯着长孙斯远,慢慢道,“你今夜,又要进宫去么?听说那个女人很美……听说她和你们长孙家、还自幼定了亲。”
那种目光冷锐低沉,然而长孙斯远只是淡淡回答了一个字:“是。”
然后就这样转过身,再不解释半句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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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城巍峨,仿佛一方坚不可摧的玉玺、压在长安城的北角。
然而坐在防卫森严的景和宫里、身侧布置了至少八百名侍卫,还有躲藏在多处暗角里的明教高手——颐馨长公主的眉头依然微蹙,仿佛脚下白玉铺就的地面如波浪般摇晃起来。她无声的抱紧了年幼的皇帝,拍着哭闹不休的孩子。
然而八岁的武泰帝依然带着一股痴傻的劲儿、从短暂的睡眠中惊醒后就再也不能平静,拼命指着宫殿外盛开着菊花的花圃,尖细地叫:“白色的小鬼!白色的小鬼……它们在跳舞!”
“阿梵莫哭……哪里有什么小鬼啊。”颐馨长公主拍打着弟弟,却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一想到外面的局势,颐馨长公主的眉头就蹙得更紧——帝都上下已经议论纷纷,为了一个月来七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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