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毕,长孙斯远转身离去,毫不介意背对着那个手握墨魂剑的修罗场杀手。
庭中金叶飘转而下,有几片落到了木傀儡身上。长孙斯远抬手拂了拂,忽地听见头顶有人淡淡道:“你手中的东西,有点意思。”
一直不动声色的长孙斯远猛然一震,抬起头,看着树梢上坐着的白衣祭司。龙血珠已经如约交付给了风涯,以便让他消除伤痛、可全力与山中老人一战——此刻、这个人又已经恢复了睥睨天下的力量吧?在他眼底下,世上所有事都无所遁形了么?
“近百年来,我以为这傀儡之术除了在我教中,外头早就已经失传了呢。”风涯低下眼睛看着他,眼神却是平静空明的:“听说你们长孙家是大胤最大的外戚,历代出过无数皇后贵妃,后宫中争宠除敌无所不用其极——这傀儡诅咒之术,便是那样传下来的吧?”
长孙斯远脸色微微一白,在这个“非人”之人的俯视之下,陡然有一种被看穿的悚然,不由脱口:“你……能看出这个傀儡系着的真身么?”
“呵呵。”风涯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许久,似是寥落地喃喃道:“就算我再活几百年、眼睛看到的,也不过只是这些争夺罢了……”
十月初九,长安城中战云密布。
虽然百姓不敢议论,但谁都觉出了近日帝都的不安定,东西两市胡汉商贾纷纷闭门歇业,朱雀大街一片萧条。
傍晚,长孙斯远入宫觐见颐馨长公主,带去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消息:“明日日出之时,探丸郎将于法门寺孤注一掷出动,试图劫持少帝或者长公主做人质、以交换鼎剑候。”
顿了顿,那个青衣的谋士开口,毫不动容地说出了最终的秘密:“不过,真正袭击的重点不在于法门寺。明日,公子舒夜将亲自来紫宸殿、营救被幽禁的鼎剑候。”
景合殿中对弈的两个女子同时停住了手,颐馨长公主首先低笑起来:“声东击西?公子舒夜果然也是大胆得很,居然敢孤身范险——不愧是妹妹你们修罗场里出来的顶尖好手。”
回纥公主梅霓雅将那一枚黑子放下,浓秀的眉毛微微一皱:“公子舒夜一身技艺足以震慑西域,比墨香不遑多让,绝不可大意。比起他来,探丸郎残党反而不足虑了。”
颐馨长公主招手让长孙斯远坐下,转头对梅霓雅笑道:“虽然如此,可有贵教教王坐镇紫宸殿看守鼎剑候,妾身还不太担心——公子舒夜虽允称高手、但比起教王还是要逊色吧?”
“这倒是。”梅霓雅展眉一笑,俯首将那枚黑子摆下了,“教王此次肯远道而来,坐镇紫宸殿,那是万无一失——明日,长公主和皇上不必去法门寺了,就留在宫中反而安全些。我自然会安排教中人手重重防守,等着他自投罗网。”
“可探丸郎那边呢?”颐馨长公主皱眉,“不趁着这个机会一举铲除,留着就麻烦了。”
梅霓雅按剑而起,朗笑:“有我呢!明日教王坐镇宫中,我自另外带人马去将其连根拔起!这一下、鼎剑候多年培植的力量也该彻底摧毁了。”
颐馨长公主这才展眉一笑,深深一敛襟:“如此,多谢姐姐了!”
梅霓雅连忙还礼,眼角看到一边的长孙斯远,笑道:“长公主该谢的是这位——若不是长孙先生当初相助发动政变、大胤如今说不定已经不是你们夏氏的了。如果不是长孙先生不间断地送来重要的情报、要将鼎剑候余党一一拔除,我们也少不得要多折损千余人手。”
颐馨长公主微微一笑,低头:“斯远出了如此大力,自然是要谢的。”
“如何谢?少不得要以身相许了。”西域儿女向来爽朗,梅霓雅大笑了起来,拍着手走了出去,“好,待大事定后,你如约将玉门关外十二州连同敦煌让与回纥,我父汗便与大胤共有这天下——到时长公主大婚,梅霓雅定当以回纥国使者身份前来祝贺。”
梅霓雅的朗笑渐渐远去,颐馨长公主低下头去,脸上已泛起红晕,忽地不知说什么好。旁边的侍女识趣地退了下去,景合殿里更加静谧起来。
“你真的要将敦煌割让于回纥?”寂静中,长孙斯远却开口问了个打破旖旎温柔气氛的问题,语气隐隐肃杀,“敦煌为西域咽喉、向来为诸国觊觎。此处一失,大胤便失了西边门户,将来回纥铁骑东来,将何以阻拦?”
“现在形势严峻,少不得回纥与明教相助,暂时答应也罢。”颐馨长公主显然有些不悦,“不然,大胤就算不亡于回纥铁蹄下、迟早也被鼎剑候谋夺!”
“你宁可亡于外虏,也要先平了内患?”长孙斯远霍然回头低声问,眉宇间有怒意。
颐馨长公主总算将旖旎心思收了回来,正色:“只不过权宜之计。等鼎剑候党羽彻底清除,四海安定,自然可以派兵再将割让的十二州夺回。”
长孙斯远冷冷一笑,却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过了头去,问:“小梵呢?”
见他不欲和自己多争辩,颐馨长公主也是松了口气,然而满腹的柔情登时化成了冰冷,只倦倦道:“在紫宸殿里,和教王一起——也是奇怪,他夜里总是哭闹不休,教王一来他就乖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他还是一样赖着你,想让你去看他。”
长孙斯远眼色不易觉察地一冷,手指在袖中慢慢握紧,道:“你也真放心,将大胤少帝托付给回纥明教的教王?万一他对小梵做了什么,如何是好?”
颐馨长公主一震,也沉吟不语,许久道:“那么,今夜麻烦你去照顾他,如何?”
“明日便是生死之变,我今夜若不回去,公子舒夜这边定然起疑。”长孙斯远摇头。
颐馨长公主脸色微微一变,拉住了他的袖子:“很危险!如果被公子舒夜发现了你是这边的卧底,你、你就……!还是不要回去了,和我们一起留在紫宸殿吧!有教王坐镇,那里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无论如何我得回去一趟。”长孙斯远不为所动,拉开了袖子,“此刻,半分错不得。我有朱果紫金符,可以随时出入大内——等那边事情一定、我立刻便回紫宸殿。”
青衣谋士在夕阳下转身离去,穿过那片盛开的菊花。不知为何、忽地又立足回头,看了一眼阶前目送的长公主。那一刹,一直如止水的眼睛里涌动着某种复杂的光芒。他忽然疾步返回景合殿,将那个倚门而望的女子用力抱入怀中,喃喃低语:“雱儿,别怕,就快过去了……一切都快过去了。你不要怕。”
从未见过这个寡言多谋的恋人如此举动,颐馨长公主只觉一下子脑中空白,等回过神来时,长孙斯远已经放开她、疾步穿过盛开的菊花离去。
那些菊花下、埋着一年前夺宫之变时,被杀后就地掩埋的鼎剑候亲信侍卫。
――
十月初十。朝阳亘古不变地升起,然而帝都却似换了人间。
朝霞如血,那些血仿佛从云霄直泼入地,将千年佛寺圣地染得一片血红。然而细细看去,那些血迹却是从观心井漫出的,仿佛是地下血泉汹涌,破地而出!那大股的血从井中漫出后,沿游廊两侧一路流淌,最后在大雄宝殿上弥漫了一地。
梅霓雅纵马飞跃过山门、在大雄宝殿前勒马,看着已经接近尾声的一场恶战。
亏了长孙斯远的密报,这一战她有备而来,却依然胜得惨烈。九十名探丸郎的死士个个状若疯狂,根本不顾惜自身,只想将所有侍卫砍杀,然后带走那个金舆上的武泰帝。一个一个踩着同伴的尸体,甚至相互作为肉盾交替上前,一路伏尸、竟杀到了皇帝金舆前,一把撩开了帘子!——然而轿内万道金光激射而出,竟同样是安装了如雨密集的劲弩!
强弩之末的探丸郎人马,终于在此遭到了致命一击。
尽管带足了大内高手、又加上了明教一些人马,足有三四百铁甲、依然不能挡!若不是一早得到情报,将真少帝和长公主留在了禁宫,只怕这群疯狂的探丸郎既便不能掳走武泰帝、也能伤了九五之尊吧?一想到此,梅霓雅手心里就有微微的冷汗。
她跃下马背,踏入大殿查看情况——里面血流成河,尸体满地。门槛旁积血竟有一指厚,浸没了她的小蛮靴。
刚一脚踏入、脚跟忽地微微一紧,然后传来清脆的铛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咬在了护踝上。大惊之下,梅霓雅想也不想反足踢出,脚上却是十分沉重,一个黑影随着她抬脚被甩了起来,重重落地,七窍流血已然气绝,然而牙齿却依然紧咬她的足跟。
那种孤勇和惨烈,让昆仑大光明宫的月圣女梅霓雅都不由暗自心寒。
然而无论如何,探丸郎今日全灭于法门寺——一念及此,她依然忍不住纵声笑了出来。
“你…以为自己真的赢了么?”已经抢到了少帝金舆前,却被劲弩射中,白十九娘撑着身体回头恨恨看着她,嘴角流下一丝血来,“我们不会白死的!你等着、等着看吧……”
语音未毕,她伸手在一支劲弩尾部一按,噗的一声穿心而过。
看着最后一个探丸郎杀手死去,梅霓雅陡然有一种说不出的不祥预感,霍然回头看着长安北方,日已中天——探丸郎人马已经全数在此,今日一早公子舒夜只带了一人赴深宫。这般孤注一掷,势单力薄,就算能闯过十八重埋伏,侥幸到了紫宸殿也会被教王灭了才是。
然而为何禁城中、迟迟不见标志“事成”的红色烟花升起?
九重深宫里,如今又是若何?
―――――――十四、菊花的刺
十月初十,是大胤开国一百五十周年的日子。
却很少有人留心到、这也是夺宫之变发动后的一周年。
更没有人留心到,在这个深秋的夜里,深得少帝和长公主信任的长孙斯远独自来到了禁宫,穿过月下大片开放着的菊花,手里提着那个白杨木傀儡。却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酒壶,将美酒一杯杯无声无息地浇入土中,眉间神色凝重沉痛,仿佛和土下幽灵喃喃交流着什么,隐约听去,却是“诛杀叛乱,救出主公”。
然后,他在殿外驻足了片刻,却没有进入景合殿去见颐馨长公主。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青衣的谋士就这样站在菊花丛中凝望,直到天色微亮,才似下了什么决心、回头向着紫宸殿匆匆而去。
然而,他虽然离去,杀意已经仿佛已经种入了那一片土壤里,每朵菊花都开得杀气四溢。仿佛土下支离的白骨、听到了昔日主人的召唤,想要挣扎着破土而出,为之一战。
那一夜紫宸殿里少帝的哭声愈发响亮凄厉,口口声声叫着“白色的小鬼”在“菊花里跳舞”——直到天亮时分长孙斯远到来,才止住了哭声。武泰帝一见他立刻睁大了眼睛,也不知是欢喜还是畏惧,却是立刻安静了下来,神色木木的。
长孙斯远从侍女手里接过孩子,轻抚着武泰帝漆黑的额发,眸中神色转换。
忽然间,他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压迫力弥漫在空气中,凛然连退了三步,看着隔着院落的正厅方向。夜里看不出任何东西,然而那一处发散出的杀气和压力是令他这样毫无武功的人都心惊的,不由变了脸色,脱口:“谁在那里?”
“前厅里的是长公主请来的贵客,”宫女不知内情,只恭谨回禀。
“教王?……山中老人?霍恩?”抱着出奇乖的武泰帝,长孙斯远喃喃,忽地转头,便想立刻离开。因为长公主命令过不许少帝离开紫宸殿,宫女急忙阻拦,然而哪里拦的住?就在刺客,一道白光从前厅裂出,忽地将长孙斯远面前的门重重阖上。
已经被发现了么?——那一瞬间长孙斯远脸色苍白,忽地觉得咽喉透不过气来。
“把那个木傀儡交出来。”黑夜里,一个苍老的声音低低传来,近在耳边,“这种把戏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刚才你又在景合殿外菊丛中做了什么?你究竟包藏着什么居心?”
“不。”挣扎着,他回答了一句,一手抱着武泰帝,另一手却捏紧了袖中木人。
“哼。”冷笑从黑暗最深处发出,长孙斯远忽然有一种恍惚感:似乎那一团黑暗在慢慢扩散过来,把自己吞没。他竭力挣扎,然而身体仿佛被催眠了,居然丝毫动弹不得!
那团黑暗灭顶而来,一刹那、他脱口惊呼。山中老人!他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山中老人霍恩!——那个脸色苍白的枯瘦老人坐在黑暗中心,眼睛上蒙着一条黑巾,平平伸出手来。长孙斯远的眼神在刹那涣散开来,身不由己地向着教王缓缓走过去。
然而就在那一刻、那团浓密的黑暗忽地波动了一下。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山中老人霍然回头,想也不想一掌挥出。那一掌无形无迹、然而半空中的流霜却忽然凝定了,仿佛一瞬间被冻结。不知是否错觉、夜空中陡然结出一条霜色的利剑!
然而那一条流霜凝成的利剑、急速前刺,却中止在另一只掌心。瞬间光华大盛。
“风涯大祭司!”那一瞬间长孙斯远回过神来,脱口。
只是一拂袖,那凌厉的气劲便被化解开来。月下额环闪烁、白衣长发的祭司手指迅速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形,气劲同样无声无息地破开了空气,三丈外紫宸殿喀喇一声,外壁霍然碎裂!——晨曦微光洒入,照在大殿正中的金座上、垂目毫无表情的高冠锦服男人身上。
权倾天下的鼎剑候,已经被幽禁了一年有余、成了一个活死人。
“候爷!”乍一看到,长孙斯远脱口低呼,抢步上前。然而黑暗中一声冷哼,他面前仿佛就有无形的墙迅速建立起来,居然半步上前不得!
“风涯?是你?”黑暗最深处那个苍老的声音再度传出,却带了十二分的诧异,“想不到拜月教也来掺合这件事了?不容易啊,居然能请动你出手!——嘿嘿,你我足有五十年未曾交手,这回倒正好凑巧。”
风涯没有回答,只是足尖一点、在半空一个转折,落在大殿飞檐上,缓缓伸出手来:“霍恩,你我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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