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嘻,那有什么希奇?——我在没有飞升之前,还是一个公主呢。”
她听着,眼睛里流露出喜悦和好奇的光芒,宛如懵懂少女般笑着,不停问东问西。
她惊讶于自己的唇中居然还能吐出如此多的话语——蜀山梦华峰上的数百年来,她甚至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再说一句话,因为对天与地之间的任何东西都断绝了感知和回应的欲望,向着所谓的心如止水、太上忘情的境界修炼,直至忘记自身的存在、将自己融合在这无始无终的时间和空间之中——那是所有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最高境界。
然而内心一直有什么声音在挣扎着喊,仿佛不甘于这样投入到洪荒的熔炉中去。
就是那一点不甘、让她从蜀山来到了西域,寻求生命中最后一点能抓住的东西——起初,她以为是飞天之舞;然而后来才发现,能够让她切实地感觉到“存在”的、却是古堡里偶遇的这个叫做罗莱士的神秘西方男子。
他叫她罗莎蒙德,称她为天使,从荆棘中撷取红色的花朵,插入她的发际。无数个黄昏和黑夜里,荒漠的风掠过,在那天籁的伴奏下,他们双双从长廊上旋舞而过,然后在攀爬着野玫瑰的门前折返——他的眼睛注视着她,他的舞步引导着她,他的手指冷得如同冰块。他的呼吸都是冰冷的——然而心脏还在胸腔中静静地跳跃。
她无数次猜测过、这个金发蓝眸的男子究竟是什么人,然而终究未曾开口。正如他从未追问过她的身份,她也选择了沉默——她想,他应该和她一样经历过漫长的岁月,眼里才会沉积下如今的沉静和深邃,然而他的容貌却停留在不到三十的时候。
她本来是不会去猜测这些的,正如千年来她对于一切事物的淡漠态度,她本已失去了“好奇心”多年。然而,这一次她却忍不住不去猜测。她知道那是她的“障”又加深了——因为她开始执着,才会出现如此心神恍惚的情况。
然而,她宁可如今这样的心神恍惚、惴惴不安……起码在这样的焦灼和忧虑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存在”。
如若不执,何存何在?如若过执,或明或灭。
也许,他是同道中人?来自西域的神或者仙,所以不同于这边的任何神仙——那个念头她也有过,隐约带着几分侥幸和自欺,一度她都几乎成功地让自己相信那就是事实。但是那样的念头,很快就被彻底打破——
那一日,她被那只黑猫咬着衣角,牵引着,来到高处的神龛上。
深陷的神龛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里面的人。一头纯金色的头发宛如火焰。她看见罗莱士坐在摇椅中,手里抓着一只毛茸茸的动物、尖利的指套上滴下如注的鲜血,落在金杯里。等她看清楚那只不停抽搐的东西竟然是一只硕鼠时,从未有过的震惊表情掠过她千年平静的脸,那一瞬间、她想大约有惊呼逸出她的唇角——他坐在摇椅中,抬头看见了她。然后,他平静地举起注满的金杯,喝下了杯中的鲜血。
苍白的脸上,殷红的唇如同血般鲜艳。黑色的波斯猫串入主人臂弯中,得意而慵懒地眯起了眼睛,咕噜了一声,冷冷注视着这个近日来和主人形影不离的女子。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你现在知道我是什么了……”看见她蓦然的闯入,湛蓝色的眼睛里反而有微弱的笑意,戴着红宝石戒指的苍白的手抚过黑猫的脊背,他开阖着因为饮血而妖艳非常的唇,吐出冰冷的气息,“我是被诅咒的一族,只能躲在没有日光的黑暗里,与这些老鼠和蝙蝠为伴,靠别人的血来延续这不能腐烂的身体——永远不会衰老和疾病,永远介于生和死之间。”
“你、你是……”震惊依旧笼罩着她,蜀山的剑仙说不出她猜测的语句。
“我是一个吸血鬼……用你们的话说,或许是一个邪魔。”然而,他却接着说出了她心中疑问的答案,带着微弱的笑意,“为了得到救赎,在向东跋涉的途中我和族人立下誓约、戒绝了人血,却不得不依靠这些肮脏的血来延续生存——亲爱的罗莎蒙德,你从天上下来,却遇上了这样的我。”
“邪魔……邪魔?”看到地上抽搐的鼠尸,她陡然感到无以名状的厌恶和寒冷,往后退了一步。紫电剑感受到了她的反常,悄无声息地跃入她手中,发出淡淡的光。她听过的……她恍然记起、这个关于西方吸血邪魔的传说,她在蜀山的时候就依稀听过。那时候心里就无端地紧了一下,总觉得异样——不料,今日真的有相遇的一天。
“不必紧张,也不必惊慌——我知道好梦不能做一辈子。时间已经用完了,我的天使将回到天上去了。”显然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罗莱士湛蓝色的眼里陡然闪过奇异的微笑,轻轻摇头,将金杯放下,站起,“等我们跳完最后一支舞,你就要回到你的‘家乡’去了,对不对?”
她终于在离开蜀山几十年后、第一次念及自己的“家乡”……那真的是“家乡”么?所谓的家乡,是必须要有什么召唤着远游者回归的人或者事的吧?
不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冰冷的手指再度牵起她的手,不由自主地被带着、一个旋舞,就在风声中飞了起来——那真的是轻盈得如同在飞,完全不被任何有形有质的东西牵绊。已经是严冬,入夜后的大漠里依稀下起了小雪,从支提窟破碎的顶上翩然而落。
雪渐渐积了起来,然而两人踏雪起舞,却轻得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胡旋舞、春莺啭、合舞……很多飞天姿态都可以从西域的舞曲中找到痕迹,到了后来,就慢慢夹杂了罗莱士从更西地方带来的舞蹈姿势,简练洒脱,舒展大方。她的足踩踏着古老的地面,她的手在空气中转换出千回百转的情状,配合着他的舞。
她知道罗莱士一直在低头看她,然而她却不敢抬头。
她看到雪花翩然而落,纯白而晶莹,然而在下落的过程中慢慢融化,变成雨滴样打在她脸上。一切贪嗔痴妄,终将归于无痕……那是多少年前谁曾经淡漠地跟她说过的话?
她看到他的金发和自己墨般漆黑的长发一起在雪中飞扬起来,划出漂亮的弧线,窗外的野玫瑰枯萎了,飞天女仙尤自在壁上独自起舞,收藏所有的寂寞和骄傲,千万年如一。
一切贪嗔痴妄,终将归于无痕……千年前,梦华峰上,古松下,有人那样漠然对她说:我们谁都无法帮谁,各自修得各自的因果罢了。你之所以放不下、是因为遇到“障”了。
曾经那样熟悉的眼,却在千年后变得如同轮回百世般陌生。
那时候,她只是想和所爱的人永远相伴,为了那个“永远”、她舍弃了凡世。然而,求得了“永远”,却被那样的“永远”磨灭了心中最初的一点执念——如果修仙最后的结果是变成这样,数千年前、她根本不会和灵修双双摒弃红尘中荣华权势,不惜一切地割断尘缘入山修道。她所求的,根本不是这样的永远!
雪还在下,宛如梦幻。西域广漠中的一切,终将也会如同千年前她和灵修在凡世的往昔一样、变成一个幻梦。她一定是又遇到了一个“障”,然而她终将勘破虚妄,回归蜀山的千重青翠中,重新开始千年不息的修炼,并从这次的试炼中得到新的上升。
“呵,呵……”紫衣飞扬,她低着头,忽然间忍不住冷笑起来:那是一种莫名的反讽和叛逆。多年的隐忍和沉默终于到了极限,她脸上露出不顾一切的光芒。
旋舞中,她的眼角余光里看到连绵的壁画:飞天女仙起舞佛前,百花旋舞;然而在下一幅画面却是地狱变相,无数厉鬼仰起头、眼里流露出痛苦和恐惧的光芒,那是堕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苦痛。
她的身子忽然间微微颤抖,痉挛着握紧身侧舞伴的手——邪魔的手是冰冷的,同她一样有些微的颤抖。然而紧握的手却是那样真切的存在,是那种可以抓住、正在抓住什么的感觉。其实,她千年的修炼,所要的也不过是一种这样的感觉——她曾经妄图通过修成不死来永远抓住这种感觉,然而终归知道永远的可怕,如今,她只求能抓住眼前的一瞬。
“罗莱士……”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清澈深邃。她一刹那下了决心。
——就这样罢!就这样永远舞下去。让那些什么仙魔的区别见鬼去!她再也不要回到仙界那样的地方去,她宁可留在这个荒芜的西域,和这个无法见到日光的吸血鬼一起,直到地狱的火蔓延上来,将他们一起吞没。
——要么让我死亡,要么让我燃烧,却绝对不要让我在永无止境的岁月里、慢慢腐烂消弭下去!
“罗莱士……”她再度叫他的名字,唇角绽放出一个微笑,想说出这个决定。
“罗莎蒙德,我的天使,”然而,一见她抬头,一直注视着她的罗莱士反而迅速移开了眼睛,仿佛也同时下了什么决定,忽然抱紧她,喃喃低语,“不要说再见,不要说再见……”
一个飞旋后,舞步瞬间停顿。在那个长廊尽头紧闭的石雕的门前,他张开双臂将她用力拥入怀中,紧紧地,仿佛要将彼此窒息。
那样冰冷的怀抱里,却有绝望如火般燃烧。那样冰冷的火竟似可以燃尽所有壁立的屏障,一瞬间迦香忽然无法说出一句话来,眼前一片空白。
“罗莱士,我……”因为激动和茫然而颤栗着,迦香喃喃想说出自己最后的决定、来安抚面前这个人难以控制的绝望情绪。然而话没能说完,金发垂落到女子的脸上,冰冷的温落到了她玫瑰色温暖的唇上。那样带着狂乱和绝望的告别之吻。
于千万年中遇到千万人中的你,那本是上天的恩赐。然而作为吸血鬼的我太贪婪,还想再要更多本不该再要求的东西,所以……在你回到天上之前,我必须将你永远、永远地留在黑暗里。
请原谅我的自私。
紧紧抱住怀中女子颤抖的身躯,冰冷的吻悄然滑落到黑发围绕的白皙颈部,在难以控制的颤栗和恐惧中,嘴唇轻轻开启,牙齿猛然没入了血脉!
“嚓”,那样的剧痛是钻入心肺的,一瞬间让迦香全身的血都冷凝。
“罗莱士!”她恍然明白过来对方要做什么,脱口惊呼,另一种剧痛从内心里蔓延开来,割裂她的心肺——他要杀她!他要把她变成一个邪魔,他要她不能再回到蜀山去!在她下定决心留在西域的时候,他也下定决心将她变成一个吸血鬼。
“罗莱士!”女子的手不顾一切地推搡着抱住她的人,因为震惊和痛苦而脱口大呼。
在主人的惊呼声中,紫电宛如惊鸿掠起,闪电般刺穿了黑夜。
然而罗莱士抱着她,双手死死按住她的肩膀,几乎是以光一样的速度游移在雪上,紫电几次下击、都擦着他的衣服掠过,落空。他湛蓝色的眼睛里有不顾一切的光,邪恶和黑暗弥漫,几十年的斋戒后、他第一次打破了誓约。
血如同涌泉般流入咽喉,炽热得如同在胸肺中燃烧。罗莱士将脸深埋在女子漆黑的发间,脸上隐约有从未出现过的狰狞的表情,眸子隐隐透出深紫色——眼前墨一般的长发散下来,随着女子激烈的反抗不断如同波浪般涌动,黑得如同他几百年来一直面对着的夜。
他再也不能放走那个落入凡世的天使……在该抓住的时候,他伸出去的手从未犹豫过。如果此刻错过,惊鸿飞去,万世千生可能都无缘再逢。
反正他不过是一个吸血鬼。反正他不需要恪守什么准则和保有什么仁慈。
猝及不防地被咬住了咽喉,即使是蜀山的女剑仙也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推着他的手渐渐无力,血涌出得越来越慢,心跳的速度也渐渐激烈而微弱,据几百年来嗜血的经验,他知道是大量的失血让身体到达了极限——一个新的吸血鬼即将诞生。
那个瞬间,他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看到了他一直避开不敢看的眼睛。
“罗莱士……”漆黑色的眼睛更加看不见底了,幽黑如古泉,然而里面不甘和不愿的神色依然激烈,隐约含有泪水。玫瑰色的嘴唇枯萎了,微微翕合着,叫他的名字。他忽然惊住。罗莎蒙德……他的玫瑰,枯萎了?
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的手推在他的胸口上,却轻微得毫无力气。
然而如遇雷击般,他僵硬在那里,看着她的眼睛、松开了抱紧她的双手和噬咬着她颈部的牙齿——苍白纤细的手指推在他胸口,那轻轻一推,居然将他推开三尺。
就在那个恍惚的刹那,紫电回应着主人最后的呼唤,宛如惊雷刺穿邪魔的胸膛。
“算了,就这样吧……回去吧,罗莎蒙德……”捂着胸口贯穿的伤口,然而血还是无穷无尽地涌出,从他带着赤金宝石指套的双手中流下,吸血的邪魔眼睛里浓重的阴郁雾般消散,宛如雨后天空般湛蓝,看着同样捂着颈部踉跄后退的女子,带有歉意地喃喃,“我不能控制自己……请原谅我一时的…鬼迷心窍。”
迦香在解脱后几乎瘫倒在地,大量的失血让她眼前一片恍惚,然而她一手捂着颈部伤口、一手扶着墙壁后退,用微弱的声音召唤紫电。然而那把灵剑仿佛渐渐凝滞,在几度呼唤下才有了反应,缓缓向着主人的方向移动过去。
她的力量已经不足以再驾驭这把紫电……方才邪魔对她的伤害、让她的血不再纯粹,力量也随之消失。如果不赶紧离去、再过一会儿她就连操纵的飞剑的能力都失去了。
她再也顾不上别的,并指一点,用尽所有仅剩的力量让紫电跃入了空中,离去。
看到紫衣女子从罗莱士手中逃脱,坐上了那把飞剑,一直蜷缩在摇椅上的黑猫眼里陡然闪过诡异的光,闪电般跃起、扑向踉跄着离去的人,雪白的牙齿再度噬咬她的咽喉。
“卡莲!”来不及阻止,罗莱士叱了一声,情急之下随手拿起一边架子上一把西洋式样的长剑掷了过去,一击刺穿黑猫的前肢。
血同样无穷无尽地从小小的身体里流出。黑猫负痛落地,猫眼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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