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黑,和白面似的。”瓜皮帽身后的人说。
“杀了她吧,要不咱容易暴露。”又一个人说。他纵了一下马,挤到了瓜皮帽身边。这张脸更吓人,一道刀疤从额头斜下嘴唇,斜劈了一张本不难看的脸。
瓜皮帽看了刀疤一眼,揪着马缰似在犹豫。可刀疤噌地抽出刀来,像鬼子那样冲翠儿去了。那刀看着并不锋利,上面有锈,也有砍坏的崩齿,但它仍吓坏了翠儿,让她再度抱紧了有根。这次算是完了,可她想不明白,怎么鬼子要杀她,救星也要杀她呢?
“算了,她家里毁了,娘家没了,肚子里还有一个,她不会说的。”瓜皮帽掏出烟锅子来抽。
“那可备不住,刘四营的臭老五全家七八口子都被鬼子杀了,他还屁颠颠地当了汉奸呢。”刀疤脸自顾自举起了刀。
“糖,糖。”有根又伸出了手。
听到他们这吓人的话,翠儿拉住有根大哭起来,双腿再不争气,扑通便坐下了。她不知这是多少次坐下了,但她没办法。
“别哭!当心惊来鬼子!”刀疤脸狠狠地用刀指着她的头。翠儿哪经得起这个,哭得便更凶了。
“跟我们走吧?我们杀了鬼子,他们不会罢休的。”瓜皮帽终于决定了,“你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带她干啥?费咱的粮食。”刀疤脸抬起刀诧异道。
“费不了几颗……带走。”瓜皮帽抽了几下烟锅,又指着地上的两匹马说,“卸点儿肉走。”
“你们是国军还是……土匪?”翠儿擦着泪说。她不知哪里来了力气,一下子站起来。今天真是见了鬼。
“都不是……走吧,骑上驴,少废点儿话。”瓜皮帽破天荒对她微笑了下,一把就扭过了马头。鬼子的东西让他们捡了个干净,人都脱得赤条条的,枪眼里儿还在流血,兜裆布上血迹斑斑。
“扔进那个堆吧,让他们也烧一烧,鬼子肉紧,烧得旺……”刀疤脸说。
四个光溜溜的鬼子扔进了燃烧的尸堆,他们扑哧陷了进去,像老鼠陷进了麦垛。那火苗猛地腾跃起来,青色的光泻出来,爆着噼啪的火星。翠儿见状又想大哭,却被人催着上了驴,驴缰握在前面一人手里。驴步子顶风一颠,她便哭不出来了。这些人挎着枪,骑着马,背大刀的都长得凶神恶煞。但他们穿得都和叫花子一样,刀疤脸两只鞋都不一样。他们牵了鬼子的两匹马,砍下了八条带肉的马腿,又割了些大块的肉,一坨坨捆上了马。一切收拾停当,瓜皮帽提醒他们把马腿上的血擦了,用土盖了地上的血,就向西边去了。
一个下兜齿告诉翠儿,他们是抗日游击队,算是国民政府的,但和老旦去参加的部队又不一样,抓老旦走的部队是国民党的部队,他们游击队却是共产党的。这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关系么,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反正鬼子来之前打打杀杀的,鬼子来了之后就抱一块儿收拾鬼子了。戴瓜皮帽的人叫李二狗,是游击队的队长。
“板子村我知道,村口有条河,还有个出名的先生。”下兜齿说。
“我们村被大水冲了。”翠儿说,“那个先生是袁白先生,是个神人哩,他说我们那儿冲得还不算厉害。”
“哪儿都比你们厉害呢,姚家店乡、玉米房儿乡、刘四合乡,几十个村子冲个干干净净,一个活人都没有。”下兜齿说,“这还是我知道的,不知道的,没准几十个乡县,几百个村子都有,这人啊,死海了去了。”
“咋就扒开口子了呢?袁白先生说定是咱自己扒开的。”翠儿又问。
“嗯,老头眼亮,是国民党扒开的,以为能挡了鬼子,鸡巴玩意儿,哪管百姓的死活呦……”下兜齿摸了摸满是汗的脑门。他长了一个锁头般方正的鼻子,嘴唇厚得和瓦片儿似的,一根粗脖子上筋肉凸爆,上面有奇怪的伤痕。
“你知道俺男人他们在哪儿不?”这问题翠儿憋了好久,都是打鬼子的,总该知道些吧?
“妹子,他们的部队都向西南撤退了,你说的那些日子,应该是在小马河一带,那里打了几天几夜……”下兜齿收住了话,“这场仗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许是多少年的事,妹子你要心里有谱,把这孩子养好。”
“俺的命咋就这么苦……”翠儿又想哭。
“妹子,往宽了想,你的命算好的了……”下兜齿感慨起来,“说不定哪天,你男人还回来了呢……”说罢下兜齿嘚了一下马,奔着队伍的前头跑去。
“这还算好的了?”翠儿喃喃自语。有根在她怀里呼呼大睡,她便觉得下兜齿说得有理了。
十几匹马加快了速度,翠儿也让毛驴走快了些。远方的山坡上有个小小的人,手里挥舞着一条红布。阴霾里钻出闪亮的阳光,照在那光秃秃的山坡上。那条红布分外耀眼,火苗一样跳跃着,这情景似曾相识,干完活的老旦就曾挥着红腰带在田垄上蹦,翠儿被这抹亲切的红感动着,心里又升起新的希望了。
“到家喽,吃肉喽……”大伙兴奋地叫着。李二狗勒住马,对着落后的翠儿招了招手,他们就纵马奔向那个山坡了。
“娘,那儿有糖吃吗?”有根乐呵呵地看着翠儿,翠儿眼睛一酸,拍了拍驴屁股,毛驴欢快地跟着跑去。
这地方叫李家窑,是夹在几个小山包里的小村子。村子也是没几个人的村子,大多数是游击队和四周村子跑来的。据下兜齿说,这个村男的都被抓去打鬼子,老人和孩子饿死不少,剩下一堆呼天不应的愁苦女人。游击队来了后救了她们。他们带来粮食和牲口,也带来精壮的希望,白天男人们出去找食找事找鬼子,女人们就在村里料理吃喝,据他说这李家窑游击队带回个女人还是头一次。
“为啥开始要杀了俺?”翠儿禁不住问。
“乡亲们不可靠,鬼子给块干粮就能卖了我们,出过事儿。”下兜齿认真地说,“你运气好,留在那儿死定了。”
“俺要喝水。”有根对他娘说。
“过一会儿就有水了。”下兜齿拍了他一下,“娃几岁了?”
“三岁多了。”翠儿说。
“肚子里还有一个?”
“两个多月了。”
“唉,我的孩子要是不死,也和你大小子这么高了……”下兜齿又摸了摸有根的脸,宽大的下巴晃了晃。
说是游击队,也就三十多号人,二十多匹马,十几支长枪短枪,烂得和生锈的锄头似的。据说还有一门宝贝般的小炮,却没炮弹,唯一的一炮打鬼子车队时瞄高了,炸死山坡上一只野羊。翠儿惊讶这游击队的寒酸,他们逮啥穿啥,大热天有人穿个棉袄,也有人把鬼子的军服反过来穿,还有的干脆就是一条灰床单儿,中间挖个洞套在头上,麻绳腰上一勒就上了马。要是不拿枪,这帮叫花子还不抵板子村的后生气派。翠儿原以为这定是个宏伟的山寨,山门威武,卫兵林立,里面有吃喝不完的鸡鸭鱼肉。可进去了才知道这地方的破败。村子没有像样的地方,村口的狗瘦得站不住。迎接他们的人面露菜色,仿佛一个屁便能崩倒。一张烂桌子上放着十多个破碗,里面只有凉水招待,还不够喝,因为没那么大的桶,只能倒干净再抱到井边打一次水。给李二狗的是一杯热茶,这就是至高的礼遇了。他坐在凳子上吹着浮叶,擦着汗水,一边喝一边看着翠儿。摘下帽子的脑袋丑陋不堪,几绺毛像横爬的南瓜藤盘旋着绕去脑后。翠儿被他盯得发毛,却不由笑了一下。
迎接的人欢呼着,马腿和马肉让他们流下口水。他们挠着头摸着脸,和队员们寒暄着,隔蹭着,体贴地问长问短,但眼睛都和脚下那些狗一样盯着马腿和马肉。刀疤脸儿背着两条马腿,咋咋呼呼地赶着他们,说这是拎着脑袋弄回来的,要听李队长安排怎么吃。
翠儿抱着有根下了驴,对几个瞪着她的人挤着笑。一个没牙的老头问了问有根的岁数,就闭嘴再不理她了。下兜齿说你也别理他们,李队长会有安排。
李二狗喝了茶就往里走,走了几步回头喂喂地唤她。翠儿忙抱着孩子跟过去。
“孩子饿了吧?”李二狗说。
来到一个塌去半拉的房子里,里面有一张烂桌子、几张高低不一的板凳,李二狗把枪挂去墙上,摘了瓜皮帽,又露出略微秃顶的头。他摸了摸头,看了眼纸糊的窗外,坐下从身上掏着,先是烟,然后是火柴,然后……真是一些糖果,翠儿被这糖果弄笑了,可见他最后掏出一支小手枪,拉来拉去地看着,便又绷起了脸。
“孩子放炕上,先坐下吧。”他头也不抬地说。
翠儿照做了。他放下枪,走到窗前喊着:“刘嫂,刘嫂!”
片刻,进来个糙汉般的女人,眼睛黄得像要流油,她战战兢兢地看着李二狗。
“把这孩子拿去喂一下,稀粥什么的,上次带回来的羊奶还有吗?”
“还有点儿,上午也煮了些豆馅儿,这时候能吃了。”女人的声音还不如长相,像咬着块土坷垃一样。
“哦?那也弄来点给我们吃,你带孩子去吧,再弄两大盆水。”李二狗淡淡说道,“让伙房做一条马腿,乡亲们牙都馋掉了,今晚给大家开开腥。”
刘嫂乐呵呵地应了,低头去抱孩子。翠儿忙站起来说:“我去喂吧,我去喂吧,他要喝水。”
“没事,你给她,她会上心的。”李二狗敲着桌面,半截烟熏了眼,边揉边看着她。这话像是安慰,一掂量更像命令。翠儿松开了手,刘嫂伸出粗壮的胳膊,熟练地抱起似睡非睡的有根,说:“放心,肯定给你喂饱了,你瞧这小脏脸,真耐看呢。”
刘嫂抱走了傻乎乎的有根,翠儿忐忑不安,站在门口看着她出了门,像魂也被抱走了。这事儿似乎哪里不对,却没法说出口,肚子咕咕乱叫,困意浮上额头,没了孩子的负荷,仿佛一下子便垮了。她意识到这是真正的可怜,是没有任何条件可讲的寄人篱下,说什么不说什么你都不重要,能给你口饭吃,能让有根吃饱一顿,比任何想法都重要。
“坐下吧?鬼子都见过了,帮你喂孩子你还怕?”李二狗一只脚跷上凳子,敞开了胸口,“这儿条件一般,还时不时要转移,一切只能将就。”
翠儿点了下头,心里泛起新的紧张。门又开了,四个女人端着两个大木盆进来,装了满满的水,一盆还是热的。还有一个女人放了些衣服在炕上。她们掩门出去,屋里又安静起来,盆里的水微微漾着,映着李二狗一张歪曲的脸。
“我先去有点事儿,你吃了饭,和孩子都洗洗吧,然后睡个踏实觉,其它事明天再说。”李二狗拿起手枪,又戴上了帽子,帽子一戴人就精神了,像年轻了七八岁似的,那腰杆和脸孔也威严起来。他出了门,背着手出了院子,哼着一段翠儿熟悉的豫剧。
刘嫂抱回了吃饱喝足的有根,还给翠儿带了一小碟豆馅、两个馍和一碟葱花炒蛋。翠儿不争气地流下了泪。刘嫂陪着她坐下,用一块湿布擦了翠儿的手,抱过睡着的有根。翠儿满含感激吃完了馍和菜,觉得要向这好心的大姐说声谢谢。
“谢谢刘嫂……”她说。
“不用谢,谢啥?再说了,都是李队长吩咐的……”刘嫂晃着有根,看着他红润的脸。翠儿突然想起下兜齿的话,这里的女人多没了孩子,刘嫂看有根的表情让她担心起来。
“还是我抱吧,猪崽子似的……”翠儿抱过了有根,为了不显尴尬,她忙又问,“李队长是哪里人?”
“李队长,呦,那可是个厉害的人……”刘嫂说完,突然冷了脸,看着桌上的空盘子发呆。但翠儿没听懂这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想再问,刘嫂却起了身。
“你洗一下吧,孩子也洗洗,瞧你们脏的,这些天定是折腾坏了……我先去了。”
说罢她收拾了盘碗,低着头出了门。翠儿还想说声谢谢,却看着那背影害怕起来。
翠儿放下有根,出门看了看。黄昏的门口没人,路口也没人,村里飘来肉汤的味儿,狗都在那边汪汪叫,想必村民多围在那里口水横流。翠儿退回来,从里面插了门,先给有根扒光洗了,扔到炕上去睡。再脱去自己满是泥土的衣服,痛快地洗了个干净。她在盆里不敢久坐,心中总有莫名的忐忑。擦干出来四处张望,这才明白刘嫂留下那些衣服的缘由。内衣还好,上衣和裤子不男不女,但穿上还挺合身。她再把自己的和有根的衣服全洗了,挂在院子里一根绳上。她摸着湿漉漉的头发,看了看晴朗的夜空,衣服明早就会干了,今天这一切和做梦似的,明天该怎么办呢?
翠儿给有根盖好被子,觉得从里到外疲惫不堪,每一根骨头都抬不起来,眼皮像碾子一样碾过眼球,她挣扎了几下,每一次都看向那让她紧张的门口。门口什么都没有,村子静得和板子村的夜晚一样。风吹进有缝的窗户,翠儿再没有力气忐忑不安,沉沉地睡去了。
梦里的板子村依旧温暖,梦里的炕头仍然宽阔,梦里的老旦依然不知疲倦,每一次都将她塞得满满的。她怕吵醒了熟睡的有根,咬着被角低低呜咽。她想提醒老旦肚子里真的还有一个,别把孩子鼓捣坏了。可她不舍得这醉入骨髓的快乐,它比恐惧更能令自己一片空白。她渐渐睁开了眼,眼前幻变着五颜六色和一些说不清缘由的闪光。她感到老旦猛地加快了,于是又闭上了眼。可闭上眼却更明亮,她看见无边的麦田上,太阳正发出紫色的光芒。一声长长的吆喝在原野喊着,云彩飞一样掠过,她飞上了云端,听到雨雾嘶嘶作响。她变成了雨水和风,淋漓在干渴的大地,吹拂在光秃的山峦。她还是忍不住地叫起来,世界一下子被这叫声击碎了,也将她的梦击碎了,她猛然又睁开了眼。
身上的人流下火烫的汗,剧烈的喘息像低低的雷鸣。他将她紧紧地压在下面,捏在手里,戳在里面,他稀疏的头发拂着她汗津津的脸,浓重的烟味浸透了夜晚的凉意。她感到一只老鼠在里面突突乱跳,吐出火热的口水,她发觉自己的双臂紧紧抱着他,压得自己都喘不过气。
翠儿眼前一黑,像掉进了冬天的菜窖。她想掀开身上的人,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她唯一的气力能用于流泪,她只眨了下眼,就觉得什么都流了出来,像流干了这辈子所有的泪。
“哭个啥?能活着比啥不好?”翠儿听出了这个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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