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去了。真个是千变万化,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比世面上见着的那西洋万
花筒,还好看着不知多少。
掬烟见他看得入神,笑道:“时间过得快,转眼就要秋深了。这不给四爷做
衣服?爷们又不怕冷,这夹纩棉衣大毛小毛的,统用不上,什么春夏秋冬,除了
纱绢绸缎,也只好在花样上区别区别罢了。”
路无痕正赞叹不置,席上已经开了泥头,早是一股酒香喷鼻而来,浓郁醇厚,
却是老七家里自制的碧华春。那荷气酒则是用新鲜荷叶制成,本来香气就清微淡
远,被这味道一冲,几乎分辨不出。这是小酌,席间各人都乱坐了,老七跟路无
痕各是一只钧窑玫瑰紫方盏,只南宫情特别,用一个汝窑月白高足小杯,拿着把
同色的玉壶春执瓶,自斟自饮。
路无痕跟老七喝的都是碧华春。这酒名字虽然青碧碧的,倒出来,出人意料,
却是一团血也似艳红,惊心动魄,夺人眼眸。也不象是酒水,倒象是榨出来的果
汁,从坛口挂下来,浓浓的一绺一绺,就那么直旋堆在方盏里。被盏上的玫瑰釉
色一冲,这才变得紫沉沉的,不那么刺眼了。
看看堆满一盏,老七也不让客,先自饮干。这武林第一世家的精酿,比起街
市村醪,自然别是一番风味。这酒入口绵甜,毫无辛辣之感,后劲却是极足,不
比烧刀子之类看似十分冲劲,不一晌,醉劲也就过去了。路无痕除去年节,平时
并不喝酒,哪里懂得其中巧妙,眼见老七一口干掉,反正觉着也不难喝,依样画
葫芦,也就灌将下去。
这一盏下去,南宫情拿着执壶,又替他斟满一盏荷气酒:“也尝尝,夏天的
新鲜荷叶,过季就没了。”
路无痕不懂推却,眼看那酒淡淡的,虽被玫瑰紫的釉色夺去颜色,在那月白
杯里却看得清爽,浅浅地带抹悠远的淡绿,一时新奇,也就喝了。这酒味却是清
寒的,也不辣,衬着浓稠的碧华春,十分爽口。这样掺杂着,连续干了几盏,忽
觉身子飘浮起来,要待说话,连舌头都不听使唤,僵直得什么似的,一时头晕目
眩,不能自主。
眼见着南宫情提着那碧华春的坛子,又替他倒满。路无痕摇摇头,摆着手,
努力推辞:“不……不……”话未说完,那身子从头至脚,铅也似重,只是往下
直坠。
“路少侠原来量浅,”南宫情仔细看看他的醉态:“如此不能多饮了。掬烟,
你扶路少侠惠风亭歇着去吧。”
掬烟抿着嘴,却不动手,自往外叫了两个小厮,一路扶将去了。看看几人走
得不见,才一直走进里间,一手撩开斑竹帘子,斜倚着雕花槅子只是笑:“好个
四爷!这可不是你平素的性格儿。平白的怎么作弄人家?谁不知道碧华春兑荷气,
最是醉人?连七爷都受不住,何况……”
南宫情笑着唤她坐下:“这也就是你,要是锄月,一百个穿帮了。来,过来
也喝一杯。”
掬烟却不起动,一瞟老七,朝南宫情使个眼色:“七爷也不对劲,今儿个到
底是怎么了?”
南宫情摇摇头:“只怕也要醉了,你去房子里收拾一下,喷上香,醒酒汤也
要……”
话未说完,院子里一阵脚步声响,却是轩子里那干人看看路无痕去了,没了
顾忌,直窜将来。打头的便是珠儿,听不得一声,还在外面便道:“什么?哥哥
又醉了?”一溜烟进了门,撞开湘帘闯进去,果见老七喝得沉酣,一张脸儿红彤
彤的,武庙里关公相似。再往桌上一看,顿时叫唤起来:“呵也!我早说过,多
管是四哥使奸!”劈手夺过老七手中方盏,再拿起南宫情面前的高足小杯,两下
里一比,真个是大巫见小巫,把一屋子人都看得忍笑不住:“你们看,你们看,
这个……”
掬烟笑道:“姑娘莫恼,那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今儿却特别,”南宫情正色道:“七哥也是恼得很了,不提防早晨比剑,
输了一招给我,所以呢……”
“原来哥哥输了?”珠儿闻言,放下酒具,却往老七背上一趴,紧搂着他脖
子,安慰道:“呸!却又有什么打紧?还不是每日家东忙西忙……大不了你也闭
关五年,等出来,看不把四哥打得落花流水!”
老七酒沉的人,哪里禁得她这样一压,顿时摇晃起来,勉强道:“你听他胡
说……”
“实话说,”南宫情道:“是两柄剑一起打折在湫潭里,再也寻不出来,七
哥心疼。”
珠儿哪里肯信,放开老七,直起身来:“不要紧,看我来替你报仇!”却拿
了那只方盏,满满倒了一盏的碧华春,直送到南宫情唇边。
南宫情笑着避开:“好妹妹,七哥自己乐意,也关我事?”
珠儿不理,一手掐住他后颈,让他躲闪不得,一手便往前送:“你喝不喝?”
掬烟看看不对,慌得又倒一盏荷气酒,来跟她换:“难怪姑娘生气,四爷使
奸,本来活该——他喝的却是这个。”
珠儿却只朝着南宫情,皮笑不笑:“四哥哥,你丫头倒是知疼知热。这样着
吧,两碗酒,总要喝一碗。一碗我的,一碗掬烟的,看你喝哪一碗?”
南宫情抬眼一瞥,审时度势,这时节无可奈何,哪里还敢再去看那荷气酒一
眼。只得一口一口,就着珠儿的手,把整一大盏碧华春喝将下去。此时作茧自缚,
悔不当初,种种心理,也不必一一细表。
当日醉倒三个。还好一日无事,到第二天,逢十,却又是乐清县的集市。单
刀案的线索眼看又断了,水灾等等一切事务自有南宫怡料理,扬州府那拨人也还
没有赶到,南宫情刚出山,一时并没什么可做,老七又是客边,路无痕的除妖大
业自不必再提,一行人便结了伙,一起遂了珠儿的意,往集上玩耍去。
共是四个人,这回都撇了丫头小厮,坐一辆车进城。凤仪小筑的马车,隐居
中未免一切从简,自比不得先前往扬州去时那辆马车的奢华。虽然如此,车中多
了女客,却比一切奢华更足以让人手足无措。路无痕跟老七坐一边,恰恰与珠儿
对着脸,自然避不开的,时而要望她一望。哪知这姑娘的心思直是难以捉摸,先
前在扬州,明明也曾搭过腔儿,说过几句笑话的,而今矜持得什么也似,统不理
他一理。
那几个对的他尴尬模样,却是视而不见。老七扭着头,只顾看一路上水情。
除了民房坍塌,那街市水深一尺,淹得忒也可怜了。平常人群如织的闹市,如今
冷冷清清,扔出竹杆儿去,八竿子打不着一个人。南宫情则跟珠儿并坐,从头至
尾,只是笑吟吟逗她说话,一会儿跟她讨论她腕上玉镯的光泽,一会儿又研究她
指甲上凤仙花汁的颜色。珠儿只是爱理不理,偶尔答一两句,句句带着刺儿,只
道:“哟,而今出关的人了,还顾得这上头!四哥你也省省儿,那也就是家族之
幸、武林之幸、天下之幸了!”
这样子同车异梦,参商错失,挨了会,居然也就到了。这乐清县的集市,素
来与时俱进,什么地方热闹什么地方跑,四年前也就挪到东街头龙王庙外。而龙
王庙地势高敞,几年中一再扩建,规模早是十分宏伟,台基高筑,不是十分大水,
寻常淹不过来。马车走到这里,从窗口望出去,便看见一片官府搭建的简易棚屋。
粥厂也就设在这里,一片乱轰轰的,灾民们扶老携幼,只穿衣打扮倒还齐楚,人
人手中拿着食碗,歪溜溜排了几大串的队。
珠儿一眼瞅见,微微叹口气:“倒还算得整齐,比不得上次我在北边,看得
那黄河决口,那些破衣烂衫,可怜见儿的。”
老七接口道:“南边到底富庶,就回劲也容易,哪里象北边那烂家底儿?两
年一旱,三年一水的。”
四人说着话,转进头山门下车,这里却又另一番景象。但见照壁后便是好一
片集市场地,不同于一路上的冷清光景,场地上早已搭起整片的遮雨篷子,熙熙
攘攘,挤满了货物摊子。有花鸟虫鱼、书画笔墨、文物玉器、民间工艺、衣服鞋
帽、日常用品、西洋玩物,等等等等,可谓无所不有,无所不备。此时辰光尚早,
那市集上,也早有好多平民百姓,或者中产人家、贵介公子,或者独自蹓跶,或
者带着家人小厮,在摊子上逛荡着,选拣物品。
珠儿到底是少年人,看见灾民虽然伤感,被这样热闹场景一烘,一时那情绪
也就沉下去了,只在心底留下个影响儿,穿着油靴,直往人堆里挤。南宫情怕她
走丢,只是牢牢牵着她手。两个人东看西看,一路蹓去,到了工艺摊点上,看见
一片里木雕、竹雕摆得琳琅满目,停将下来。
珠儿兴致盎然,在一家最大的摊点上打量一阵,便被一个黄杨木雕的傩戏面
具吸引过去。这面具乍一看,跟其它那些神怪面具大差不差,无非是绘得极其狞
恶,红发朱须,青面獠牙,鼻翼翕张,双睛怒突。稍一打量,却觉得另有股说不
上来的邪气,从眼白中流露出来。那眼白圆滚滚的,还没点上眼珠,却总觉得左
左右右,有一缕眼神瞟来瞟去,缠绕着人。
珠儿便要去拿这东西,微一抬臂,这才发现那手竟是被南宫情一直握住。转
眼去看,却见南宫情也在看那面具,一时浑没在意她的动作,玉白的脸上,现出
种少见的凝思神情。可能是因为专注,竟微微向外放出光来,乍一看,仿佛最美
丽的和阗玉自内而外,透出来的羊脂般的神秘光泽。珠儿心中一动,偷眼往下一
瞥,只见握着她的那只手也是玉白的,却又有种丝绸般的质感,被他这么握着,
竟宛如整匹的华缎慢慢从手心滑过的感觉,冰冷,而高贵。
这两个自采买货物,心中七上八下不提,老七却哪是这等蝎蝎螫螫的人,甫
下车,径穿过人丛,就带着路无痕,越过集市,打二山门直接踱往前殿。前殿上
祭祀的便是过气龙王东海敖广,其实只是个大的穿堂,走过去,还没到大殿,便
是一东一西两个跨院。东院里挑着酒望茶招,不经意中,听见噼里啪啦几下梨花
板的脆响,又有几番细乐随风飘送,小旦憋声憋气唱着水磨腔,看来是那些跑江
湖卖艺的文行当聚集之处。
东院是文行当,西院自然就是武行了。在往常,这时节也早咚咚锵、咚咚锵
地大锣大鼓敲开了。路无痕寻常来时,便见得有翻跟斗、走绳、旋盘、舞流星种
种杂技,又有吞刀吐火、大卸活人、搬运、藏挟等等戏法,还有同属武林一脉的
枪棒表演,更有他最爱看的猴戏。如今闹水荒,眼见着这里不好赚钱,走江湖的
四海为家,流动频繁,早走得星散。只剩下零星几个摊点还支着遮雨篷,在院子
里吆喝卖艺。
最靠院门边的是一个枪棒摊。人群围裹中,但见圈内那人耍一柄雪亮的长穗
剑,把式好不花哨鲜亮,剑花乱绕,一个接着一个,舞到兴浓时,但见红色的长
穗子满场飞舞,一团红影绮霞也似,夹着道白练般的剑光,流转飞扬,裹着那人
一条颀长身影,衬得他如同剑仙,直要破空飞去。场外人看到这里,便止不住一
起喝彩:“好剑法!”
那舞剑的身随剑转,彩声中又一轮剑花直舞出来。半晌,红霞漫天中忽一收
势,也不喘,也不晃,握着剑柄当胸一抱,红色的剑穗受这一扯,尾端散开,炸
成脸盆大一朵红花,自半空中飘然洒落,又赢得好大一阵彩声。
路无痕跟老七踱到这里,见这人停下来,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时看
清面目,忍不住轻“咦”一声:“这个……不是……”
老七却不答话,只见那人抱着剑,往四周团团一揖:“在家靠父母,出门靠
朋友。在下今日途经宝地,盘缠欠缺,闻说贵地地灵人杰,慷慨好义,不得已在
这里献丑,还请诸位朋友大量海涵。要是觉着在下耍得还略微可看,还请有钱的
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这里多多致谢了!”
那遮雨篷子深处,背向众人,还坐着个妇人,看模样是在做针线,身边倚着
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听到这里,那女孩子便托着铜盘,出来收钱。想天下道理,
每每到这时便见分晓,总是大致一般,捧人场的多,捧钱场的少,更何况此时还
正水患当头?眼见女孩沿场转来,铜钱落盘之声,叮当数下,寥若晨星。看客们
见她过来,大多走散了。及至到得老七跟路无痕这边,老七也不伸手,却朝她微
微一笑。
女孩愣了下,这才觉出两张脸有些面熟,转头往她爹看去。那舞剑的早是看
到,快步往这边走来,朝两人一拱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位少侠箭创已
经好了么?”
路无痕脸一红:“多谢赐药,已经好了。”
老七也跟着还礼,一拱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兄台不弃,便请借步一
叙?”
那人却有些犹豫,回头看看家中妻小。老七察颜观色,早又道:“嫂夫人自
然一并过来,年荒水乱的,难道抛在这里?”
“只是萍水相逢,不当过扰。”
老七微微一笑:“百世修得同船渡,兄台说哪里话。”
几个人客气已毕,便收拾了家生。也不见了从前那些车马,都是些不值钱的
随身物品,一个箱子收拾毕了,一起过东院来。这东院里文戏而今也不多了,不
过是零星几个戏班子加上打鼓唱词的。逢灾遇难,那医卜星相倒是大为聚集,高
挑着铁板神算、麻衣神相等等布招,满满的挤了一院子。茶楼便在院内东厢,红
椽绿瓦,布置得还算雅致,只滴水檐边挑着的茶望子被雨水淋得湿答答的,未免
颜色败褪,暗黄兮兮。
五人走到二楼雅坐,靠窗坐下,点过了茶,店家送上茶食,眼看寂静了,那
人才道:“上回去的匆忙,却没有请教两位高姓大名。”
老七便先替路无痕撑场面:“这位路兄弟,新近出山,在江湖上初露头角。
因为惯使剑意,触物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