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七点点头:“道长艰难如此,所以这三十六两银子,在下还是要作成你的。
这么着,你再帮这位路兄弟看看。从哪里看起呢?先推个八字?”
路无痕吓一跳,忙道:“我没有八字。”
张老三皱眉道:“世人皆是父母生养,但凡下世,总有个时间在那里,怎会
没有八字?可见这位小哥打一出世,父母就毫不关心,连个生辰也没记下,真乃
生就的倒霉,既然如此,又何必向相内奢求?”
“道长这话就不通了,”老七微笑道:“想世事转轮,在下一场大家业,都
可以镜花水月,翻成魔障。路兄弟虽然生就晦气,怎么就转动不了?转过眼前坎
坷,自然就是鸿运当头。所以算还是要算的,既没有八字,看个相,占个卦,总
没得推故?”
张老三无奈,只得掀开一个古旧的褪漆藤箱,拿出两个占卦木爻。正要往案
上抛去,老七又微微摇头:“三十六两银子呢,自然也要个精细算法。还是揲蓍
演卦,来得古奥妥当些。”
张老三却也不傻,到如今渐渐瞧出找茬的苗头。细看这公子眉目,与先前那
眼神厉害的,竟依稀有几分相似。虽然如此,生意人家,又没有推却主顾的道理,
只得向箱内再拿出一把干瘪的蓍草来。论到这种起卦方法,据说是从伏羲老祖那
里传将下来,精细是精细,古奥是古奥,琐碎也实在琐碎得死人。要用蓍草五十
根起卦。这五十之数,乃是太极、两仪、日月、四季、五行、十二月、二十四节
气这几种数字之和。起卦之时,先从这五十根蓍草里,抽出一根不用,以象征天
地之初的太极。
剩下四十九根蓍草,随意分成两把,握于两手。左手象天,右手象地。再从
右手中取出一根,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象的是人。再以四为一组,除去
左手蓍草,所余四或四根以下蓍草,夹在左手无名指与中指间,象征闰月。然后,
一样以四除去右手蓍草,所余四或四以下蓍草,夹在左手中指与食指之间。
这时,再将左手中所有蓍草相加,其和必为九或五,至此为第一变。然后将
第一变九或五根蓍草放在一边不用,而以剩下四十或四十四根蓍草按上述方法再
次演算,其和必为八或四,至此为第二变。再将第二变所余三十二或三十六根蓍
草依法演算,其和也是八或四,这是第三变。
三变之后,得出三个数字。九、八为大,五、四为小。设使三个数字中,两
大一小,如九八五、八四八,便是少阳;两小一大,便是少阴;三个都是小数,
是老阳;都是大数,为老阴;如此便画出一爻。由于一卦六爻,便需反复演算六
次,每次三变,前后共计一十八变,方才能得出一卦。
张老三被老七言语抵住,不得已摆出架势,来对付这卦行的老祖宗,心里到
底知道所谓三十六两银子,也只是空花虚话,终久到不了手,哪能有多健旺的精
神。勉强算完第一变,左手小指上象征人的那一根蓍草,加上左手除剩的三根蓍
草,再加上右手除剩的也是三根蓍草,得出一个数字,却也奇了,既不是九,也
不是五,竟是一个七!
这却是从所未见的事。张老三吓了一跳,只道是自己懒怠,一不小心出了岔
子,下意识用手一掩,朝老七看去,却见那张脸上微笑得玄妙:“这数字倒也奇
怪。”
看来蒙混过关,是不用想。张老三也就只好推翻重来,这一次打点了精神,
除得格外仔细,最后再一统计数字,倒是进步了,误差由二缩小为一,只比五大
了一个数,总和得六。
如此看来,应该是蓍草长时间不用,数目已经不对。重新再一数,却又不多
不少,明明五十根整数。这就让人莫名其妙。张老三使劲抓一抓头,头上那顶铁
冠被他一挠,愈发松动,看那摇摇欲坠的势态,显然已经镇不住头顶心异样活跃
的灵气。这灵气如来佛都含糊,果然非同小可,稍一漏泄出来,问题就迎刃而解,
再重来一遍,恰恰好得出一个五来。
张老三大松一口气,继续往下算去,却又不对。三个数加起来,不是四,也
不是八,每个指缝夹了一根蓍草,却是个三!如此循环往复,六爻十八变,这回
却变了怕不有孙猴子七十二变之多,还刚只凑出三爻。初秋的阴凉天气里,忙出
一身大汗,待再要算第四爻,“咕”的一声,腹中忽然雷鸣大作。原来不知不觉,
辰光过去,已经是午饭时候了。
这一察觉出来,四周围看看,左右四邻有的已经撤了摊子,回家吃饭;更多
的却要趁这个集市赚钱,便由家中送进饭来,就摊位上吃毕。但见满院里一片热
气腾腾,白的饭,绿的菜,黑的肉,红的辣酱,无一不吃得喷香有味。张老三看
在眼里,馋虫大作,肚子里免不了又是响亮的一声“咕噜”。
老七笑道:“道长饿了,想来今日并不辟谷?”
张老三灵机一动,顺势道:“正是呢,贫道今日并不辟谷。看来这位小哥的
卦象颇为艰难,一时半刻也难以得出。这样吧,两位不妨先去用过了饭,再来等
候结果?”
老七一笑,看看捉弄得他也够了,也就不为已甚,自往说书摊上去寻珠儿跟
南宫情。珠儿见他过来,灿然放出一脸春色,喜滋滋道:“还是哥哥厉害!我就
知道跟哥哥在一起,总是吃不了亏!”
老七轻哼一声:“我就不懂得你,叫你出门吧,不跟生人一道,死犟着不来。
到这里呢,偏又能放下身段,跟这些市井人物如此纠缠。他们不会武功,你打又
打不得,骂又骂不过,这次若我不在,总不成为了维护你,还让老四这么个闲淡
人物,去跟他吵架?”
“受教了!”珠儿一吐舌尖,笑道:“其实我倒真想看看,四哥哥跟人吵架
的模样。不过说真的,这道人倒也奇怪,这样狮子大开口,看的卦又如此古怪,
似乎又不是为了骗钱……”
路无痕也点头道:“好象也是有几分准头,瞧七哥拆的字……”
珠儿大摇其头:“拆字倒不稀奇。咱们春风玉七交游遍天下,江湖上人,十
个倒有九个认识。能拆出他的字,又有什么奇怪?他要是能拆出四哥的字,那我
才真是服了他!”
四公子微微一笑,却朝老七看一眼:“七哥方才在茶楼上,又遇见谁了?”
老七眉头微锁,却不答话,径自走出集市,来到马车边上,掀帘进去。后面
三人跟着进来,那马车便得儿一声,起动回家。这回倒也算是一得一失了,回去
路上,四人经了这场事,相互间居然熟络了许多。珠儿便拿出采购回来的玩物,
向大家献宝。最当先自然就是那个黄杨木雕的面具,拿在手上,一时童心忽起,
便往坐在身边的南宫情脸上扣去。
路无痕笑着看他们戏耍,只见南宫情优雅的微笑被面具一遮,变戏法也似,
突然气质一改,竟彻头彻尾换了个人,一下子变得狞恶非常。仿佛一位金甲战神,
在饮足天上人间的美酒之后,一洗慵懒风流,重又披起战袍,露出狰狞残厉的本
相,挥动冷焰燃烧的长剑,要将世间一切,卷入万劫不复。
车厢里说不上来,忽地就是一冷。老七皱着眉头,朝这边闪了一眼。南宫情
似乎也感觉到什么,轻轻推开珠儿的手。珠儿眼看着这张脸温柔淡静,又从狰狞
背后露将出来,一时真是无限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古人征战,为什么会得戴个
面具。”
路无痕努力咽口唾液,干巴巴道:“为什么会买这样凶恶东西?”
珠儿一笑:“这就叫凶恶了么?你哪里知道,四哥还有样心尖儿上的宝贝,
那才真叫是凶恶到家呢!”
“那是什么?”
“说出来怕不吓坏你,”珠儿笑道:“还是说你们这一上午,都干了些什么
吧?”
话题自此便转为闲谈。但那种和谐欢快的气氛,无论说上几马车的废话,再
也唤不回来。路无痕一边极力敷衍,一边就忍不住时常觑一眼南宫情,只见依旧
是那么安闲淡定,半倚着厢壁,时而跟珠儿侧头低语,恰如一朵仙葩在幽深的车
厢里静静绽开,华贵不可方物。看得久了,真要以为方才的那个变象,只是他一
时眼花。
若只是一时眼花,倒也罢了,不幸抵达凤仪小筑,那眼花得更甚。雨已停了,
天还阴着,随意往玻璃窗外一瞅,可不是作怪!昨日还寂无人迹的那一片幽深竹
林,今日竟怎么马嘶人啸,热闹翻了天。只见那一条青石大路上挤满了车马,离
庄门还差着数十丈,马车就已过不去了。
老七往外一瞅:“想是扬州那拨人到了。咱们走后门。”
谁知走到后门,结果也是一样。远远便见那并不常走的小道上挤了数十匹马,
直围得水泄不通,把门都给壅塞住了。老七不觉皱眉:“这算是前后包抄?这伙
人今日可是来意不善。”
南宫情也看了一眼,并不言语。路无痕一时忐忑起来:“都是为的我那个误
会?我这就去跟他们解释。”
“怎么解释?”老七一哂:“这些人大老远的奔来,个个跑红了眼,你还没
张嘴呢,一人上来挝一把,就是个尸骨无存。我们避他避。”
于是教车夫绕着竹林,走到僻静地方,几个人下了车,轻手轻脚潜进去,到
了围墙边上,一跃而入。却好是揾翠轩外的围墙,这一跳进去,便惊动了轩内的
人,转头朝这边看来。共是三个丫环,宝檀、宝麝、锄月,一个路无痕不认得的
小厮,陪着个贵介公子在轩内喝茶说话。
那公子坐在石桌边上,却是好一副齐整打扮。头上戴着束发金冠,冠侧一朵
绛绒球儿跳脱扑簌,底下是大红销金缀明珠抹额,大红销金团花箭袖,腰间勒一
根通天犀角带,脚上粉底皂靴。不过二十三四年纪,只朝这边一看,便把路无痕
给嚇了一跳,原来那眉眼竟是黑得发亮,灼灼射将来,仿佛能够透人眼眸,好不
惊心动魄。
“原来是二哥哥到了,”珠儿一眼看见,脱却南宫情的掌握,笑嘻嘻往前走
来。
北宫世家的新任家主北宫夏站起身,半带迎上来,朝这边行了一礼:“七哥、
四哥安!”那小厮也赶过来施礼:“鹤鸣给二位爷、珠姑娘请安!”
老七笑着挥手:“老二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宽宽衣,穿得这等齐整!”
“我宽衣!”北宫夏向轩外一指:“你听听这外面,就快要打进来了。老九
一个人支持不住,还不快去帮帮手呢!”
“那你现坐着,怎么不去帮手?”
北宫夏语塞,忙道:“我已叫凤翥打探去了,如果风势不好,自然……”刚
说到这里,就有那么巧,但听池塘外脚步声响,一个人影儿自拐弯处一闪,看见
这边热闹,三两步奔到面前,往下便是一欠身:“凤翥给爷们、姑娘请安了!”
北宫夏一举手:“外面到底怎么样了?”
“是这样子,”凤翥直起身,口齿却是十分伶俐,只是不慌不忙的:“扬州
来的那拨人要见四爷,恰好四爷不在;要见犯案的凶手,凶手也没有;再要见一
见出了事的费余费大爷,倒是在了,九爷又不准见——所以在外面吵闹得凶。”
“费余怎么不准见?”
“是我嘱咐的,”南宫情淡淡道:“你不知道那大夫,性格儿有些罕异,若
都去瞅一眼,搅得他烦了,撒手撂挑子,与大家没有好处。”
北宫夏纳罕道:“有这等事!说脾气,难道脾气比我还大?那总该医术好得
很了——难道比百草堂梅先生还好?”
老七斜他一眼:“再没见这样的。自家毛病不知道改,倒这般宝贝起来,莫
不真是个招牌,擦得锃亮,挂将出去,能多卖几分银子不成?”
凤翥笑着,接上道:“脾气么就不跟二爷比了,论起医术,倒象是比梅先生
还强着些。方才我悄悄去溜一眼,正好碰见宝象,听他说,梅先生治下,那些人
再没清醒过;这位费大爷,脑门上扎了几针,偶尔一激灵,还知道叫一个人的名
字呢。”
众人精神一振:“什么名字?难道就是凶手?记得这么深,或者是他房下?”
“不是凶手,”凤翥却只管卖弄关子:“可也不是他老婆,倒是……”
轩内一起凝神去听,却见凤翥笑了笑,眼光向诸人逐一掠去。恰好锄月方才
出去,如今用一个红漆茶盘子,托着几钟茶进来。南宫情坐得朝外,先拿了一杯。
凤翥一笑:“他叫的是——”忽然放软了喉咙,又再逼紧,模仿着费余的南方声
腔,大叫一声——“四公子!”
满轩里被他怪声怪气,这么一喝,顿时静了。众人拿茶在手上,一时也忘了
喝。良久,老七道:“怪不得!我说他怎么会划自己一刀,前几例里,统没这种
情状。想是南人精细些,那天劈了神像,心里就有个影子了,所以在这里磨蹭许
久。等到那天真正不对,可劲儿来这么一刀,才好留着最后一分清醒,一路跑到
大龙湫——跑得那远!他心里倒是看得老四重,以为一定就能救他,偏老四那天
又不在。”
南宫情却不作声,揭开盏盖,吹开浮叶,低头只喝了一口,把杯子又搁回去
:“这茶不对。火候老了,谁煮的?”
锄月慌道:“是我煮的。掬烟姐姐今儿不大舒服,所以……”
“不舒服?早上不还好好的么?哪里不舒服?”
锄月嗫嚅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儿犯胃疼……”
“胃疼?”南宫情轻哼一声:“从前怎么没见疼过?莫不就是昨儿一番话,
被珠姑娘气得胃疼吧?”
锄月不敢吭声。南宫情冷笑道:“这都是我平日忒纵着你们了,什么大事!
你去告诉她,平日在家里怎么样,都由着你们,而今客人来了,一个个都给我放
规矩些。姑娘高兴,才跟你说两句笑话儿,还使起性子来了,什么张致!”
锄月垂着茶盘站着,见南宫情动了气,哪敢答腔。倒是珠儿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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