锄月垂着茶盘站着,见南宫情动了气,哪敢答腔。倒是珠儿冷不丁慌了,
“呀”的一声:“原来掬烟恼我,你看我这有口无心的!”一边慌又埋怨宝檀宝
麝两个:“知道你掬烟姐姐恼我,怎么就不告我一声儿?”
宝檀揪着个汗巾子,并不答应。宝麝却一地里直抱起屈来:“姑娘你也想想
儿,掬烟姐姐要是真个恼了,我们怎么知道?哪有个她恼姑娘,倒跟我们说的道
理?”
珠儿也不暇再问,撩起裙子便往轩外直走:“我看看她去。”
“又看她作什么?”南宫情皱眉道:“丫头们子,没得惯坏了她,无法无天,
看把那几两骨头给轻的!”
珠儿早已走出轩外,听见这句话,忽又回头,直打量他半晌,方才往前拐过
山子石去。慌得宝麝连忙跟来,宝檀却是懒洋洋的,一甩那块汗巾,慢吞吞挪着
脚步,也跟得去了。
轩子里众人眼见前面吵得那等厉害,南宫怡的声音已经拔得够高,被那些天
南海北的杂乱口音层层围住,左冲右突,只是打不开局面,南宫情却只管在这里
慢条斯理训丫头,未免都是莫名其妙。
南宫情却是有条不紊的,依旧叫了凤翥:“你再走一趟,去问问云影儿,这
乐清城里哪一家酒楼最大气光彩?顺便告诉你九爷,我也好,什么凶手也好,除
却费余,总要教大家见着。便是今晚,我做东,酒楼上给大家洗尘,城里同道也
请一聚,大家一起,吃个便饭。”
凤翥答应着去了。北宫夏这才松一口气:“好四哥,这等沉得住气!”
老七却直是摇头:“要说沉得住气,不是老四,倒是你——你看你那治下,
燕京镖局杨锦林,被北绿林从京城一路追截,丢失得车马细软统统不见,跑到这
街上来卖艺过活——看在人眼里,都什么模样!我叫清野园跟了一路,碍着你的
面子,没有插手。你到底管不管?叫同道上说一声,我们扛不住那姓燕的,你不
怕装你的幌子,我还要这张脸皮呢!”
北宫夏不听则已,一听顿时紫涨了面皮:“他从北边一路跑来,我不知道?
我倒是想管!你教我怎么管?干脆连个面儿也不照,一径里就过去了!我倒还在
庄子上巴巴地等他,真是天地良心!气得那个我!立时就是一个誓,今后要再插
手他姓杨的这狗皮倒灶破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我管他哪里卖艺呢,过活呢,
烂到东海里,与我什么相干!”
“行了行了,”老七一摆手:“有本事,这一腔子火,你跟那姓杨的发去,
我可不耐烦听。嗯,跟你介绍个人儿。”
北宫夏火势腾得急,散得倒也快,吼了一嗓子,听得这样说,却把眼打量路
无痕,看见腰上那把怪剑:“这便是……”
“这便是所谓凶手了,”老七道:“无痕剑路无痕,新认了我兄弟,你多照
管照管。”
北宫夏喷地一笑:“七哥的兄弟!那是五湖四海遍天下,我哪里照管得过来?
听说会使剑意,哪里学的?”
老七见他问得直白,又没了好气:“你管人家哪里学,人家天生就会,石头
缝里磞出来,你管得着么!”
北宫夏惊咦一声:“真是世界变了!连七哥也自相矛盾起来,才刚还教我照
管,我不过才问问师承,怎么就这么躁皮起来?”
路无痕这回却学了乖觉,见老七前面堵着他话,只道:“没什么师承,师父
死得早,我已不大记得了。也不晓得这就是剑意,自己闲时多,瞎捉摸来。”
“倒是捉摸得好。”
老七仔细瞅路无痕一眼,这才道:“这便是我说过的北宫牧主。你若嫌见外,
叫一声‘夏二哥’,也就是了。”
路无痕果然叫道:“夏二哥!”
“不敢!”北宫夏连忙还礼。
几个人正这边叙礼,小径外脚步声响,却是前厅里的人好容易散了,南宫怡
带着凤翥、云影儿过来,手上拿着把泥金扇子,一路上只顾搧,还没进来,老远
便直是嚷嚷起来:“你们几个倒是凉快,既回来了,怎么不去帮我一把?”
“正是呢,”北宫夏道:“我倒是要帮你,先使凤翥去看,不料这两人就已
到了,在这里叽哩咕噜直说到如今。”
南宫怡“呸”的一口:“你帮我!那前面就你地头上人最多,四家子围着我,
叫得不比谁凶,你还敢露个头呢!只是七哥怎么也不来?”
北宫夏让他说得讪讪的,只是白不承认,一边又看老七怎么说,却见他微微
一笑,瞟了眼南宫情:“老四如今出山,正要粉墨登场,咱们才不抢他这个风头。
便是今晚,也只是他一个,带了路兄弟去,最好。”
当晚果然便只是南宫情带了路无痕,还是坐着车,往县城里最豪华的碧霄楼
主持晚宴。南宫怡一早便过去照顾打点了,马车上这时便只是他两个人,冒着些
微雨,轱辘辘往城里驶。
这一番却比不得早晨赶集。路无痕没见过场面的人,想着前面便有那许多陌
生而凶猛的江湖豪杰,为了他这个其实根本见不得人的误会,正在那里专等,心
里那七上八下,越走近,越觉得那颗心直揪成一团,带得那骨头躲在肉里头,禁
不住都是瑟瑟地抖。
“怕什么?”半晌,南宫情忽道。
路无痕好容易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怕……要是我解释不好……解释不好
……”
“解释什么?”南宫情淡淡道:“谁要你解释了?”
路无痕一怔,却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见他不说,又不好问的,马车便于
一片静默中进了城,一路驰往碧霄楼。
那楼坐落在市中心西街路口,高达三层,硬歇山顶,飞檐翘角,碧瓦红椽,
雕花门窗都用桐油涂得清亮,雨天的暮色里,依旧十分晃眼,此时早自一楼前檐
拐往长街,张起长长一道油碧色遮雨篷。马车自篷下直驶到大门前停稳,早有外
面侍侯着的南宫世家家人,上前揭开车帘。
仿佛是有一种奇异的魔力,随着这一揭,忽地就泄漏出来,刹那之间,控制
了全楼。那碧霄楼上下三层,本来已经盛设灯烛,坐满了应召而来的江湖豪杰—
—江湖汉子们,也不必说,闹腾得直如油锅起火,这时节,忽然就静了。静得可
以听见周围烛火轻轻摇曳的声音。众人屏住气息,便见那两扇大敞的楠木门中,
一片颜色宛如天光云影,纯净得近乎不祥,时光般注定了不可挽留,便并紧了指,
握紧了拳,依旧难阻难扼,只能任其从指缝间,丝丝流逝。
南宫情穿一袭素绫起暗花的袍子,系着同色丝绦,只从佩玉上透出一点古褐,
呼应着腰间松纹古剑,将白色的佻脱轻浮压得纹丝不见,徐徐走入。
底楼的人一时鸦雀无声,都立将起来。这里坐的,尽是南宫世家治下人物,
乐清本地的武林人物倒不多,那情形,跟西江十七刀都差不远,由于南宫情在此
隐居,这才特意不远千里,迢迢而来,哪怕是见不到,多少是个参拜的意思。五
年之中,这浙、闽、两广境内,正是此等人物你来我往,不知换了多少辈,才带
得乐清经济腾腾而上,旅店也好,百货也好,无不生意兴隆。可笑乡民们稀里糊
涂,却把这一笔帐,统统算在四太子头上——说一句闲话,倒是也没算错。
既是这等心情,此时见到隐居五年的牧主——那美仑美奂的烟雨流花不象武
功,倒更象是一种不朽的神话,五年中光彩烁烁,罩在这位四大世家有史以来最
年轻的家主身上,如今一旦神龙见首,众人的那种激动,也不用提。其实都不象
是自己起立,倒象是提线木偶,在那看不见的半空中,被一只大手猛可里一拽,
揪着大家的后领口,一把提将起来,连个板凳响都没听见。
南宫情双手一按,示意安坐,自带着路无痕,径上二楼。那二楼的情形,也
是一样。到了三楼,这楼上会集的,才是这次晚宴中最具份量的人物,九例单刀
案的案中家属。见他们转上楼梯,西江十六刀三人先一步站起,余下众人天南海
北,却没有东南武林对于牧主的特有崇拜,只是礼节相关,慢了一步,这才从座
位边纷纷起立。
路无痕跟在南宫情背后,一眼望去,便见这一层的布局却与底下不同。整楼
上被楼梯一隔,平整分成两半。东边已经坐满群雄,而西边又是两半,朝南十数
张方桌,早坐满了人,北头偌大一片空地上,靠北围着一幅松鹤延年三折围屏,
却只放着三张单人食案。一张坐北朝南,自然是南宫情的主位。另两张斜侧里摆
在两下。再底下还有几个锦墩。
正看之间,耳边一声雷鸣,原来这一楼层的江湖人士,先前已推出陇西金刀
王什的师叔霍起厚作为代表,这时便由他打头向南宫情见礼:“在下霍起厚等,
参见南宫牧主!”
“大家一路风尘辛苦,”南宫情两下里一扫,早跟满楼豪杰打个照面:“情
四忝为地主,今日聊备水酒,仓促屈致大家,菲薄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岂敢!”三楼上同声谦逊,到底人多说话不便,最后还是霍起厚代为答道
:“在下等今日却来得巧了,四公子五年一开关,那是江湖上何等的幸事!原该
大家一起出力,以兹庆贺,今日颠倒搅扰,甚觉惭愧。”
两下里客气已毕,南宫情到座,将路无痕往下首朝东那张案上一让。路无痕
看那案上除了一个尺许高的烛台,一无遮挡,也只得坐了,一时只觉着满楼里千
丝万缕,数不清的眼光只是射在他脸上。低头看看那案上菜肴餐具,倒是精致,
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总算南宫怡跟脚到了,一路招呼着坐回座位,恰是在他
对面,挡住半边视线,这才多少安心了些。
南宫情却顾不得他这般杂碎心事,一落座,自管端起面前盛满酒的青花高足
酒杯,一口干了,向众人一照杯底:“先干为敬。”
群雄那里,江湖汉子大多善饮,一律是大一号的圈足杯,见南宫情先已干了,
哪里还来计较杯盏大小,也都忙乱着一饮而尽。南宫情也不管他们,由小厮倒上
酒,转眼干了三杯,才道:“情四量浅,不胜酒力,这三杯是个意思,大家从此
不必拘束,只管尽兴,”说着朝南宫怡一瞅:“你便帮我劝劝大家,总要兴浓意
尽,不醉无归。”
南宫怡得不的这一声,立即长身而起,笑道:“要行酒还不容易?历来有酒
无歌不尽欢,大家这向来都忒辛苦了,权当是散个闷吧。”一壁说,一壁就“啪
啪”拍了两掌。
只见楼上一间阁儿里,那阁门便吱呀一声开了,走出四个娇娇娆娆的姑娘来。
都是半门子里唱的,个个搽抹得油头粉面,带着香风习习,捧着琵琶筝管,迈着
小碎步儿,先往四方席上行礼,这才走到锦墩上坐下。便有一个领头的道:“不
知爷们要听什么?”
南宫怡便先问霍起厚:“霍前辈点一个吧?”
霍起厚四面看看,却是有些为难。要说此来并不为歌舞欢娱,酒宴刚开,立
刻就说正事,倒显得自己这边量浅存不住事。况且凶手既已到了,便多呆一会,
飞也飞不掉。再说既是酒宴,原少不了轻歌曼舞,更何况楼底下丝弦隐然,已经
唱将起来。稍一权衡,只得道:“在下哪里敢僭四公子?况且是北人,也不熟悉
这边的时调。”
南宫怡便又让南宫情。南宫情身份在此,并不客气,随点了《琵琶记》里下
半套[梁州序]‘向晚来雨过南轩’。几个唱的便一个弹琵琶,一个弹筝,一个
吹箫,一个打着檀板,顿起喉音:“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
隐隐,雨收云散。但闻得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
残,深院黄昏懒去眠。(合)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能
有几人见?”
这曲子倒是当景,几个姑娘又是乐清城里有数的乐户人家,一时弹唱起来,
飞珠溅玉,绕梁裂石。只是曲调曲词都未免元音大雅,不太对这些江湖汉子们的
胃口。这实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南宫怡见要冷场,一时只得满楼乱转,找人拼
酒,好容易挨到后半段:“清霄思爽然,好凉天。瑶台月下清虚殿。神仙眷,开
玳筵,重欢宴。任教玉漏催银箭,水晶宫里把笙歌按。(合)只恐西风又惊秋,
不觉暗中流年换。
[尾声]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
便忙替霍起厚代点了个时下流行的[挂枝儿],只听姑娘们唱道:“娇滴滴
玉人儿,我十分在意,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在肚里。
日日想,日日捱,终须不济。
大着胆,上前亲个嘴,谢天谢地,她也不推辞。
早知你不推辞也,何待今日方如此。“
这才将气氛搞得十分活跃。群雄虽然一肚肠心事,到底是玩刀耍剑的粗卤人,
几杯酒下肚,或者胡吹乱侃,或者猜拳行令,几个月来绷成弦也似的神经,也就
松弛下来。这是楼上,那底下两层既无家人陷入单刀案,又没有本家牧主戳在眼
前,一样有南宫世家的子弟来往照应,粉头弹唱侑酒,自然玩得更是尽兴。
南宫情见众人渐渐活动开来,也便离了席,自提把执壶,掇着酒杯,走到围
屏背后,倚着窗,品玩夜色。这下丢得路无痕一个在座上,自然也坐不住,捱不
得一刻,跟脚儿过来。却见南宫情倒了杯酒,却又不饮,手腕微侧,把一杯酒倾
在半空,穿过三层楼的灯影,落到地下去了。
“这又在做什么?”路无痕对于南宫情,说不上来却有些怵,难得大着胆子
问了声。
南宫情见他过来,微微一哂:“祭奠一位故人罢了。说来说去,其实也还是
那句话,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正说着,身后脚步声响,有几个人走过来。路无痕回头一看,顿时吓了一跳,
原来竟是在大龙湫时,被他当作从水里跳出来的虾兵蟹将,胡斗过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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