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匹难得的好马。蹋在道路上,蹄声利落干脆,只如飞燕也似,在地面上一路轻
点,倏忽间直掠过来。转眼奔到店前,也没放缓速度,陡地便停住了。跟着便有
个人在店前下马,一掀帘子,大踏步走进来。
路无痕被他唱得醒转,从桌上揉揉眼睛,扭头去看。只见那马就歇在窗外,
连缰都没系,双耳尖翘,浑身枣红,毛色只如缎子般滑亮,毫毛尖上映着阳光,
串珠也似,灿然生光,十分雄俊。心里赞叹了下,这才回头来看那马主人,还没
看得十分清楚,先就吓了一跳。只见那人走进店来,腰间晃荡荡的,有什么东西
跟店里的桌椅磕碰了下,凝神一看——赫然是柄单刀!
此时据碧宵楼上颁下解刀令,算来已有十数日。而扬州与乐清邻省,这等消
息由四大世家飞鸽传布,较他处更是十分便捷。路无痕这一路过来,江湖人士也
见了不少,而单刀这种最最普及的兵器,却从此再没入眼。不想……
心下计较着,这时也不作声,抬眼向那人看去,倒见是凛凛一条大汉。全身
上下,再没什么浮华装饰,只是一袭半新不旧的青布短靠,头上戴了顶彩青色荷
叶檐范阳毡笠,刚一进店,便即取下,露出一张威仪棱棱的四方脸来。那脸上一
双眼睛也仿佛生了棱角,神光炯炯的,刚只进店,四下里一扫,电转一般,顿时
在店堂里打个来回。
路无痕也让他扫到一眼,浑身上下,顿时都透着不那么自在,觉着比揾翠轩
里北宫夏那眼神,还厉害着些。一时禁不住低下眼去。不想这一低头,却又看到
那汉子的单刀。手掌宽的粗牛皮腰带上,一根牛皮绳子吊着单刀,黑黝黝的刀柄,
为了握着不打滑,缠了层黑色的绒布。刀身上套着黄褐色的粗牛皮鞘,因为随身
佩戴,磨得锃亮——这样一把刀,在平时,要不起眼,有多不起眼;到如今,却
又是怎么看,怎么透着惊心动魄。
那汉子一手提着毡笠,一手微微按着单刀,不让它跟桌角乱撞,径自走向店
堂深处,找个僻静角落,坐下来。离路无痕其实还有十万八千里,却有种奇特的
气势,从那宽阔的两肩上直射出来,逼得人坐不安席。路无痕勉强又呆了会,终
于坐不住,反正睡过一觉,精神也足了,饭也吃过了,索性起身,结了帐,便又
匆匆出门,去追前面的镖队。
那镖队的脚程虽然伶俐,到底比不得路无痕。这一追去,何消一个时辰,早
听见前面那一串镖号喊得拖声曳气:“金豹——合吾——金豹——合吾——金豹
——”
只是追虽追上,苏北地势开阔平坦,恰又当着洪泽湖畔,右手边良田弥望,
左手洪泽湖中渔帆点点,一片祥和中倒映着天光云影,正是好不热闹的一个鱼米
之乡。光天化日之下,官道上更是人来人往,却不比他素常呆的浙中,尽是曲曲
拐拐的山道,要等寻个僻静地方找回那二两银子,不免还要大费周章。
遥遥跟了一回,却是有力无处使。寻思半晌,从小路岔往前去,好容易找到
个狭窄些的道路,看看行人渐少,将就在路边寻棵枝叶浓密的老槐树,跳上去藏
起身来。如此呆不得一晌,前面喊镖的声音已经渐次传来:“合吾——金豹——
合吾——金豹——合吾——”
路无痕咽口唾液,看看四下没人,正是取回银子的大好时机,那心口却止不
住做贼也似,扑通扑通就是一径里直跳将起来。连连吸了几口长气,还是压不下
去,看看镖车渐到,号子声中,每辆车都承重不堪,吱吱呀呀从官道上推近,蓦
地一咬牙,却豁出去了,腾地从树上跳将下来,当路站定,大叫一声——“抢劫!”
这一声大叫,委实勇气可佳,可惜了就是中气有些不足。那押车的两个镖头
看见是他,不由互视一眼,先前跟他搭话的那个便拍马上来,就鞍上一拱手:
“不敢请教这位小哥尊姓大名?行走江湖,招子可要放亮一点了,这里是金豹镖
局,在下柳劲、郭庄诚,多多拜上。”
路无痕一跳下来,左右是豁出去,心倒不那么扑腾了,学着郭庄诚的模样也
是一拱手:“在下路无痕,其实这一次也不是抢劫。只因你们货主欠钱不还,人
又躲得不见影子,只得出此下策。我只拿了我的银子便走,你们到时告诉他一声
就是,他自家做下的事,自家心里清楚。”
柳劲、郭庄诚一听“路无痕”这名字,猛可里却是吓了一跳。再一看他腰间,
先前还没曾注意,如今这一凝神,只见挂的那玩意不丁不八,也没个鞘,也没个
刃,怪模怪样的,可不就是这几日正在沸沸传说的“无痕剑”?
这才慌忙滚鞍下马。还是郭庄诚道:“原来是路少侠,久仰大名,倒是在下
等眼拙了。只是欠债还钱,固是天经地义;我们镖局得人钱财,与人消灾,也是
地义天经的事。倘是货主欠少侠银子,少侠该找他去,如何来找我们?一来我们
并不知往来钱数;二来若是由你拿去,失镖之责,哪个承担?”
“不就是找不到他?”路无痕道:“要不我跟着你们,总之货到的地方,该
是他家,他总跑不了去?”
“跟着我们?”两个镖头一起失惊:“这如何使得?生意面上,每一趟镖,
货主也好,货到之处也好,那都是镖局子概不外泄的秘……”
“说来说去,那么还是只有得罪了,”路无痕一摇头,拔出剑来,便朝镖车
奔去。柳郭两人自然不肯放他过去,“呛啷”两声,抽开三般兵刃,一个是剑,
一个是两支短戟,一左一右,顿时截断路面。
路无痕身形却是奇快,又占了先机,无痕剑迎面一晃,剑意绵绵,往剑戟上
只是稍稍一带,便自剑影戟缝里穿插过去。略略闪得两下,早已脱缚而出,径奔
后面镖车。柳郭二人大吃一惊,此时也不及多想,撒开两腿,三般兵器伸得笔直,
顺着他后心直追过去。
路无痕奔至第一辆镖车边上,还没来得及打量一眼银鞘,那辆车的趟子手早
抡起哨棒,拦腰横扫过来。堪堪让过这一棒,后面兵器破风声已到,只得回身再
战,霎时间卷入一场混战的战团。两位镖师剑戟光寒,四下缭绕,而那些趟子手
们,原先大多用的是刀,如今却都换成枪棒,虎视眈眈站在外圈,一遇空隙,抢
上便是或戳或抡。
这一来路无痕的处境便不甚佳妙。说起他的功夫,还是那句话,除去翻山越
岭的轻功及独具风格的剑意,灰衣人要隐蔽来历,在拳剑套路上未免人云亦云,
教得粗糙。当初跟西江十六刀相斗,也只是仗着剑意之利,上来便纵横削掉他们
的兵刃,此时跟这些镖师却是无怨无仇,况且武林中最重兵器,又岂能故伎重演,
只因鹿骰子一番纠葛,平白惹下别的冤家?
话说回来,柳劲郭庄诚要赢路无痕,自然也不容易。那剑意无形无影,吞吐
闪烁,并不比寻常兵刃有迹可循。虽说看起来是从剑柄端头射出,其实无形之物,
流转全身,既可从虎口射出,练到极处,自然也可随心运转,毛发甲爪,无处不
作剑意。两人都是惯走江湖,这番道理不至于不懂,隐隐觉得路无痕未出全力,
也不敢过于相逼。
这样相互忌惮提防,战不得一刻,道路虽然偏僻些,到底也渐渐聚了行人,
探头见这边强盗劫镖,激战方酣,哪敢造次,纷纷又都缩将回去。路无痕一眼瞥
见,也觉得不大雅相,思量着速战速决,内力一催,手上剑意忽地变浓。
这一来战局顿时改观。柳郭二人一左一右,使着三件兵器上下卷至,跟剑意
一缠,手臂巨震,手上便是一轻。只见眼前白光乱闪,平日里稍不离身的兵器被
那股大力一挣,蓦地脱出虎口,冲天飞出。
路无痕一举卷飞兵刃,略不停留,再一剑逼开趟子手,往镖车里只是一掌,
拍开一段银鞘。便有五十两一锭的细丝银子咕噜噜滚出来,随手拣了一块,正欲
夹二两下来,身后一声弦响,霎时风声劲急,却有一支羽箭破空射来。
那时也不及闪身,回剑急削。无痕剑的剑意却是锋钝随心,顿时刀切豆腐般,
拦腰将那箭剖成两半,却是去势未衰,夺夺两声,都插在他先前藏身的那棵大槐
树上,直震得枝叶乱响,希簌簌一阵风飘落叶,竟震下数十片未在枝头抓稳的绿
叶子来。掸眼一看,只见那箭羽色作纯白,因为去势之急,几乎连羽毛都没入树
干中去了。
路无痕乍吃一惊,不料那箭却是连珠箭,才刚第一射过去,后面又是一箭衔
尾飞来,听那风声,力道却又更狠了许多,兜心直射。路无痕挥剑再削,那箭剖
成两半,划地又过去了。这后面又是一箭。三箭一箭狠似一箭,直到最后一箭,
那半抱的槐树,竟承不住这一击的力道,霎时间被射穿了,只见箭头又向前激射
数丈,才落了地,正正儿插着。
三箭过去,路无痕一扭头,这才见湖面上一只小舟飞也似划来,一个瘦精精
汉子绰着儿臂粗的一只铁弓,也不待小船停稳,凌空便跳上岸来,大叫道:“是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洪泽水寨放肆?”
路无痕见那弓气势雄伟,与持弓的瘦子完全不成比例,倒愣了下。五十两银
子拿在手中,便听金豹镖局那两位镖师齐声唤道:“宁二哥,别来安好?小弟两
个途经宝地,有失拜望!”
那瘦子跳上岸,把那弓往随从怀中一丢,只随身带柄分水峨嵋刺,大踏步走
过来。见两人跟他见礼,呵呵笑道:“托福托福,你祖宗倒是好得很,只是两个
灰孙子,看起来不象很妙呵。先前听孩儿们说,你们打这里过来了,我还想着,
是不是孝敬你家爷爷来了,谁知道却在这里跟人打架。”
柳劲郭庄诚两人一起笑骂。柳劲骂道:“谁不知你尽日家穷得,只是饿肚子,
头晕眼花,没日夜想着孝敬,瘦得这干巴!爷这里早晨剩下,恰还有两个冷馒头,
不孝敬你,难道喂狗去?”
郭庄诚笑道:“二哥总没个正经气。今日这却是正经事,小弟两个打此路过,
不想就撞见这位路无痕路少侠,跟货主有些嫌隙……”
那瘦子虽然说笑,见路无痕一口气破了他连珠三箭,一壁也早在打量他,看
见那兵器,正在狐疑,一听这话,顿时跳将起来:“什么!这就是姓路的那小贼?
好呀!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进来!姓路的,我今日便要替老吴报仇!”
路无痕这才知道,他这一路北上,到如今已经进入江北绿林界的地盘。原来
这个瘦子,便是北绿林第二大寨洪泽水寨的二当家宁湖山,听喽罗们报告说有人
在他们地盘上劫镖,这真是从所未闻的稀奇事,特地驾了船,飞奔来看。谁知便
有这么巧,误打误撞,就撞见他们正在追捕的大仇家。
路无痕趁着这几个人说话,早从那五十两银锭上,夹下二两银子来,算是债
务偿清。本来这就已经可以拍屁股走路,听见宁湖山这一说,却由不住勾起杨锦
林那桩事来。有心要替他出口恶气,这回倒不忙走了,冷笑道:“就凭你?别让
我揪住了,打个稀烂,一脚踢到这湖里喂鱼!”
宁湖山大怒,一反手,从背后拔出精光闪闪的三棱峨嵋刺来。路无痕这一回,
却是有心找茬,自比不得前面那两场相斗的缩手缩脚,此时仗着无痕剑之利,哪
里将他放在眼里?自思出道以来,时间虽短,遇合却多,所遇见的顶尖高手,无
过于四大牧主中的东方明玉与南宫情,论到武功之高,已非人间境界。其余诸人,
就不提西江十七刀,甚至那般声势的色魔鹿骰子,功夫虽高,比起自己也还有些
逊色。谅这一个北绿林的区区寨主,又能有什么作为?
却不知这洪泽水寨实是绿林道中一个异数。论到实力之强,北绿林之中,除
去燕无双的华山大寨,也就得数到她了。尤其寨主钱起立,却是半路出家,斥革
的秀才入了强盗伙,江湖上号称智珠在握,更是允文允武的奇才人物。宁湖山在
他手下讨生活,正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一身武艺,寻常山寨的大当家还要逊他
三分,哪会将这乳臭未干的路无痕放在眼里?
两人这一交手,正是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好一场丝丝入扣的激战。路
无痕一起手,便要借剑意去削宁湖山兵刃,谁知宁湖山内劲完足,结果便如大龙
湫那日与老七一战,虽以剑意对寻常兵刃,竟伤不得对方半分。而宁湖山纵横半
生,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兵器,正所谓知已知彼,百战不殆,这剑意却是来无影
去无踪,要待寻踪蹑迹,早已倏忽不见。
由此一场大战,起始之时,便是路无痕胜在剑意无形,来去无踪;再往下打,
宁湖山毕竟经验老到,摸清对手剑路粗糙,招式上不外如是,不免以已之灵变,
攻敌之短拙,顿时扳回平局;再打下去,路无痕渐成守势,好在他的招式虽则精
妙不足,大拙即巧,用于自保却是有余,宁湖山再也攻不进去,战况遂又变成胶
着局面;再到后来,攻者费力多,守者耗力少,再加上路无痕年纪虽小,打小儿
练就的无痕剑,催动剑意早成习惯,宁湖山外路出家,却没这等雄厚底子,激战
中内劲稍有松懈,局面便又重新逆转,峨嵋刺遇上无痕剑,一不小心,便会崩开
一个寸许大小的缺口。
路无痕却是内劲正足,无痕剑酣然使开,手上差不多就是拿了把无坚不摧的
干将莫邪,正是当者披靡。眼看这一局再无翻转的可能,打了半天,却又未免有
些相惜之意,朗声道:“宁寨主,大家半斤八两,也不必再打下去了。实跟你说,
青龙寨吴正道不干我事,白道上,南宫牧主已经代我解释过了。大家既然无冤无
仇,还是两下里罢手罢。”
话音未落,忽听得一声冷哼。声音不大,却重锤也似,震得耳膜一紧。路无
痕一惊,抽空子回头,却见方才栖身的那株大槐树下,不知什么时候,倚了一人
一马。马是枣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