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旋转,带回来。
倏落倏起,其实只是一刹间事。那女人吃这一惊,却不免骇得唇都白了,那
梳子早不知抛在什么地方,一头枯发乱纷纷掩在脸侧,只露出中间两只眼睛,也
是憔悴枯损的,看去犹如两口幽深的黑洞。燕无双只扫一眼,便避开去,松手放
了她,一壁挂回单刀:“这样天气,弟妹怎么出门来了?小心吹坏了身子。”
那女人约摸二十四五年纪,定定神,没了梳子,便用几根手指将撩乱的头发
约略梳拢,往脑后随意打了个慵妆髻子,露出一张瓜子脸来。原来虽然瘦得走形,
也还略存几分姿色,这时站稳了,勉强挣出笑容,低声道:“原来是燕大哥,好
久不见。”
燕无双说着话,人已往木屋走去:“吴兄弟还好?”
这女人却是单刀案中第一例——青龙寨二当家力劈千家吴正道的妻室,听燕
无双这样问,只是苦笑笑:“有什么好不好。”
燕无双当此境地,却也没什么话可以安慰,只道:“弟妹放心。单刀案的凶
手如今已被拿到,正由洪泽水寨的弟兄们押解过来,总要在他身上,找到吴兄弟
的治法。”
吴夫人勉强一笑:“全凭燕大哥作主。”
燕无双听她说得婉弱任命,微觉恻然,咳嗽一声:“虽说吴兄弟病了,这是
没法子的事,弟妹还该自己保重才是。”
吴夫人忽而抬头,黑洞洞的眼睛睃了他一下,却不作声,双手提着裙裾,先
一步进屋去了。那木屋一明两暗,明间里烧着火炉,炉上炖着褐黑的药罐子,烧
得“卟噜噜”响,满屋子药气腾腾的。一个中年儒生带着药童,正在那里看火,
看见燕无双进来,顿时“哟”了一声:“原来总寨主来了!这一阵子好忙?打总
不见了。”
“有劳安先生挂记,”燕无双道:“老吴吃了药,可见些好?”
“这药不是他的,”那儒生名唤安济世,却是怀庆府的秀才,学文不成,改
行学医,不合挣了些声名,就此被青龙寨强掠上来,作了众强盗们的看护:“他
还用得着吃药?倒是嫂子这模样,看着熬不下去了。我所以弄点补血养气的方子
——可也不见好。”
燕无双听他这样说,便往东屋里去看吴正道。几个月没见,瘦成了一把骨头,
被厚厚的棉被一遮,只象底下没盖着人,平平的,并没个起伏。只看一眼,就知
道只是苟延残喘,剩下那半口气儿,也只是风中之烛,保不准得很。虽说如此,
到底还是问了声:“原来如今没再锁起了。”
安济世见他问得无聊,却没答理,只向药童道:“差不多了,端下来,给夫
人送一碗去。”
燕无双没得搭话,只得道:“这吃的是什么药?怎地弟妹也这等瘦了?”
安济世觑他一眼:“总寨主也清减了。敢是这一阵子,忙着抓贼——可抓到
没有?”
“拿到了,洪泽水寨正带着过来呢。”
“拿到了?”安济世倒起了几分好奇:“那是什么人?又用的什么法子?我
倒罢了,连百草堂也诊不出来,这就透着奇怪。”
“这还得再问,”燕无双道:“那厮好小年纪,只十七八岁,所以后面有没
人指使,还要一总问个清楚呢。”
“十七八岁?”
“正是了,这等年纪,下得这等毒手,我总是饶不了他去。”
安济世默然。停半晌,却踱到吴夫人那房里去,看她喝药。那药放了这一会,
天冷凉得快,已经可以入口了,吴夫人却只是出神,见他进来,才慌得拿起药碗
来,赶忙喝了一口。
安济世微微摇头:“这又在想什么?一个女人家,偏就有那么多心思!不是
我说,朝廷家是有朝廷家的礼法,你索性殉夫死了,还有个烈女牌坊——这山寨
里面,难不成也有牌坊不成?自然也有山寨的过法,到时候自有总寨主、秦寨主
给你作主,再觅一段姻缘。人活一世,图得什么?饮食男女!只要两样儿都是全
的,有什么好想不开?”
吴夫人勉强一笑:“安先生就单会替别人说漂亮话儿。你自己……我只后悔,
男人好时,没跟他好好说的,好歹打发了先生下山去吧——只是现在后悔,也是
晚了。”
燕无双在堂屋里,听见这段说话,却是不对胃口得很。要待插腔,这两人自
管聊他们的天,他总不好硬生搭上。只得倚着条案,看那药童又在炉上烧起一壶
白水。正百无聊赖,门前脚步声响,便是一个人急匆匆撞将进来,刚一进门,就
直笑道:“今天刮得哪阵神风,却把这稀客给吹得来了?”
那来的却是青龙寨大当家的秦千龙,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好精明利落
的个汉子,一阵风卷进来,双手一张,就去搂燕无双的腰子,被燕无双倚定几案,
伸长了腿,一脚踢开,冷笑道:“什么风?西北风。来了这会子,连盏茶也没喝
上,就是你青龙寨的规矩?”
“活该!”秦千龙看火炉上正烧着水,笑道:“让你闻闻水汽就赏脸了。谁
让一拍屁股,半年没个影子,把大伙儿放在这里干晾?”
燕无双冷笑道:“你得了吧!也不看看你那自已,一屁股屎,不是我一路替
你揩着,你这青龙寨还见得人么?出了恁大个事,只顾一路追着杨锦林那软棉球
杂碎,往死里直捏,可见着凶手的半根毫毛没有?”
“行了行了,”秦千龙笑道:“不就是大哥能干,横刀跃马,手到擒来?洪
泽水寨传书过来,我已知道了。”
燕无双只是冷笑。秦千龙一扫东屋,却朝他使个眼色,低声道:“看过了?”
燕无双情知要说正事,当着吴夫人却不好开口的。两人心领神会,一时慢慢踱出
屋来,沿着松林小径,往山上闲走。一直走上山顶,便看见远处青龙峰上巍峨的
寨墙。
青龙寨号称北绿林第三大坚城,那寨墙筑起在半山腰,全用重达千斤的青石
块块堆垒,从这边山顶上看去,几乎像是山体上浑然生成,坚不可摧。两人看了
一会,燕无双道:“看情形,老吴也只在这几天,你敢也准备好了。”
“东西是都备办好了。山脚下有个冷洞,一旦有事,在各寨赶到之前,放一
阵子绝没问题,”秦千龙说着,见燕无双脸色似乎有些郁闷,抽手便在他肩上一
拍:“我说老大,你不是这么看不开的人吧?大家伙儿刀口上舔血,干得就是这
没本钱的生意,象老吴这样,躺在老婆怀里死了,硬还撑得上个善终。象咱俩,
说一句难听的,苦汉条子哈哈,不知将来倒那条阴沟里呢!”
燕无双轻哼一声:“你嫌苦汉条子,山底下抱一个就是。”
“强扭的瓜不甜,”秦千龙笑道:“左右有的是银子,哪里买不到笑,却抢
回人家婆娘来,看那鼻涕眼泪一把!”
燕无双不作声,站在山崖尖上,一伸脚,往崖下踢落一枚石子,破着风坠下
去,便见那山崖峭壁高峻,一时竟落不到底。
“说实在的,”秦千龙见他不说话,又道:“见多了事,我这心里如今也冷
淡了。正要跟你告个假,等这事一了,你把孟老三提上来吧,我也不要再做这寨
主,回家种田去。”
燕无双忽而转头:“见多了事?你见多了什么?”
秦千龙只是看着崖底。被燕无双两道眼神凌凌厉厉,直盯将过来,半晌,终
于挨不过,一咬牙,道:“有句话,老早就想跟大哥说。别看这三山六寨好汉子
多,不是拔山扛鼎,就是机关精明,看去一个赛似一个,只这句话,但凡我不说,
也没人再有那个见识,会跟大哥提起。”
燕无双侧着耳,便听秦千龙道:“大哥是聪明太过。也是,象这样年纪轻轻,
白手创业,一把刀镇服五省,算来江湖上这几百年中,几人能够?所以竟会一直
看不出来,象咱们这样,其实终非久长之计。”
燕无双淡淡道:“原来你是怯了。”
“我不是怯,”秦千龙缓缓道:“我是心眼明亮。这江湖大势,大家都一样
看在眼里,四大世家百多年了,正是根深叶茂,当时得势。想十五年前追风教何
等势头?还不是被东方飞鹰振臂一呼,夹着尾巴就逃到西域?象咱们,也就是鹤
蚌相争,瞅着这空子挣挫起来,原本侥幸,等人家抽出手来,照样一棒子打死。
别的不说,只看那东方明玉,如今江湖上这春风玉七叫得那热!比起当年他伯父,
高不止一筹去了!他做牧主,这可才三年。”
燕无双倒让他说得冷笑了,伸手往前一指:“你看那寨墙,七十二寨,就数
它高!不就是你当年,早防着这一着,亲率着垒起来的?记得当年你筑墙时,可
不是这等说。”
“当年是年轻,”秦千龙苦笑道:“到如今也总该知道,这世上兴衰,哪有
个高厚一点的寨墙就挡得住的?”
“说得好!”燕无双顿时道:“人要兴衰,天王老子都拦不住!咱们的寨墙
既挡不住,他四大世家的奇门遁甲就挡得住了?凭什么就是我们衰,他们一定兴
起来?”
“可是我们拿什么跟人家比?”秦千龙直是苦笑:“人家百多年了,干干净
净的起家,那大产业!五湖四海哪里没他们的庄园?就说这远洋近海,又哪条河
里,不跑他们的商船?一逢荒年,比官府还起兴,又是搭篷,又是施粥,就是捐
衣服给银子,不在话下。平常时节,修桥补路,恤幼怜贫——咱们却拿什么跟他
们比?咱们这双手,自小是打血路里杀出来,哪个身上不带着几条冤魂?就是老
天没眼,阎王只睁了条眼缝儿,也不该偏是咱们兴,人家衰。人家财有财势,人
有人势,凭什么……”
燕无双倒笑将起来:“这等话,说来也只好骗骗孩子家。想天下财货,又不
是这山上花草,掉一颗种籽,来年又是一棵。大钱还真能生小钱了?其实统不过
这么多,不是他们都赚得去了,就弄得咱这等穷?咱也不过是要回咱们那一份罢
了。合着咱也肥起来,修桥补路,哪个又不会从身上拔一根羊毛出来?还能就拔
得瘦了?”
秦千龙叹一口气:“这是大哥的识见。兄弟眼前看不过,是想不到那许多了。
就象老吴这事,人家杨锦林既已陪了不是,依我看,大家顺坡儿赶驴,得放手时
且放手,也就罢了。偏又叫孟老三那等儿赶逼,纯是吃饱了撑。不惹道上笑话?
就镖行里朋友,看着也让人心冷。”
燕无双掠他一眼,半笑不笑道:“半年不见,不想倒长了一肚子知识。只可
惜这一双手呵,便是现在忙着洗,也是个洗不净。”
“谁又想洗净来着?”秦千龙勉强道:“不过图个良心安稳。大哥既听不进,
算了,我也不说,且说要紧的,到底这半年里,连个鬼影子都不见,却跑哪里鬼
混去了?便是大寨里弟兄们,一问三不知,好不诡秘得紧。”
“无非是尽有你这样的人,说出来话,干出来事,都堵得人心慌,我且避着
些。”
秦千龙笑道:“好个孩子!真是可怜生生的,这就堵着了?不打紧,待你爹
替你揉一揉。”就势舒过掌来,往燕无双胸口探去。燕无双一声笑骂,伸手便挡。
两人一推一拒,都用了真力,不提防燕无双站的那块石头突出在断崖之外,看起
来坚实,这一受力,原来年深日久,早已不能承重,但听“咔嚓”一声,塌将下
去,连带着秦千龙脚下的土地也顿时松动。
秦千龙吃了一惊,慌忙稳住,再探头看时,只见燕无双跌在半腰,被掌力冲
得远了,前后左右靠不着边,空空荡荡,再够不着半片山壁,站在断下来的石块
上,正伸手去拉从崖壁侧生出来的一根枯树。那枯树自然更经不起这种力道,干
脆连个声音都没有,从根部被拉成两截。燕无双“呸”地一口,抱着那树,继续
下落。
那崖高峻已极,秦千龙往下只一看,头晕眼花,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贴着
崖壁就是一跳。千斤坠身法去势快极,不多久便赶上去,左手往壁上一插,右手
便从腰间掣出长鞭,刷地卷住枯树梢头,向内横拉。那树腐朽不堪,堪堪往内横
移一尺,着鞭处便自断了。燕无双又往下跌。
秦千龙跟着下跃,长鞭又卷,枯树再移,又再断了。如此拉得数十下,好容
易才将燕无双拉近数丈。燕无双度量着离那山壁,这回正是一跃可及的距离,趁
着长鞭又再卷来,在大石上猛一借力,两下里一凑,饿虎般跳起,在鞭梢上只一
拽,往前猛扑在崖壁上。
秦千龙让他这一拽,险险扣不住崖壁,五指向内死劲一抓,顿有痛感从指尖
陡地传来,侧头一看,原来他指力上本来平常,那崖壁又都是坚石,五根手指一
路插下来,早插得指头溃烂。崖壁上五个指孔,都见着红了。喘息一口,仰头看
去,只见山顶高在半天之上,再一低头,谷底事物只如蚂蚁一般大小。右手紧捏
着长鞭,这才觉着冷汗如水,从背上汹涌透出,霎时之间,湿了重衣。
燕无双也自骇得不轻,挂在壁上,定神半晌,这才拔出单刀,一刀砍入峭壁,
剩下一只手提起秦千龙的腰带,便往上爬。这当儿两人腿弯都有些发软,却不再
施展轻动,一路上骂骂咧咧、拖拖拉拉,直爬了半天,这才将就爬近山顶。燕无
双看看到了,伸手将单刀在山顶平地上一插,借力翻转,这才一把将秦千龙拽将
上来。
秦千龙跌在地上,单手一撑,要待爬起,这才发现燕无双还牢牢抓着他腰带,
不觉诧异:“放手!到顶啦!”
燕无双却不放手,恶狠狠剜他一眼,反手往里就是一带。秦千龙心里一凉,
一个踉跄,霎时往前倾跌过来,堪堪跌到燕无双面前,“啪”的一响,耳朵就是
一闷,早被燕无双鼓足全身力气,着着实实,在脸上扫了个漏风巴掌,闷沉沉地,
直把那一段结实身子,扫得横飞出去,“叭哒”一声,撞在一棵松树上,落将下
来。
惊惶中抬头,便见燕无双眼都红了,眼珠儿瞪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