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旅行后无不人困马乏,支撑不住,只得各自歇息去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朝
阳初升,明亮的阳光穿透繁密的葡萄叶子,院子里才传来一阵不急不徐的敲门声。
“来了!”清风叫道。
然而那响的不是前门,却是侧壁直通内院的一扇小门。那来的也不是老七,
宝象一开门,便进来个蓝袍灰须的清瞿老者。
这老者倒是熟门熟路,跟宝象只略一点头,便即进来。宝象仓促行了礼,赶
忙三步两步跑去通报:“郑先生,梅先生来了!”那屋子里郑不健素性早起,这
时正坐在翘头案后喝茶,一抬头,便见他师兄百草堂主梅知节袖着双手,慢慢踱
上台阶。
梅知节人如其名,二十多年不见,还跟从前一样,生得梅竹般劲节。可能几
个月前会稍许丰腴一点,如今是越见清瘦了,连颊上皮肤也因为失去肌肉的撑持,
在脸上打了无数的细碎褶子。大概是缺乏睡眠,眼底的褶子尤深,看起来像是眼
眶上镶了道深刻的黑边。一直走进堂屋里来,便朝郑不健微笑道:“师弟一向安
好?”
郑不健搁下茶杯,轻哼一声:“残废一个,好得了么?”
梅知节微觉尴尬,扫了其余人一眼。那堂屋里原本还呆着路无痕跟清风,此
时见师兄弟俩言语参差,哪一个不是识相的,早一溜烟跑开去,却到院子里摘葡
萄玩耍。
宝象顷刻间送上茶来,也立即避开了。梅知节自掇张椅子坐下,揭开盖碗,
徐徐拨弄里面飘浮的茶叶。拨了半天,也没喝上一口,又重新盖起:“我遇上麻
烦了。”
郑不健冷冷道:“关我什么事?”
梅知节并不理会,自顾低声道:“这都好几个月了,我仍然无法从这么多相
同的表征中,找出内里真正的病因。寒热燥火?七情疫疠?痰饮?虫积?都有相
象之处,却又都似是而非。好在病人也多,便每一个,试用一种治法。治了几个
月,结果你也看见了,昨天已经去了一个。而剩下这些,我也肯定没有走对路子。
所以接下来的事,应该就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嘿,行医这么多年来,这还是第
一次觉得如此无力、毫无办法……”
“那就放开手。你是医生,又不真是救生救死的菩萨。”
梅知节长长吐一口气:“帮我一帮!当年在师门,也总是你受师父褒奖。我
知道师父心里,一直都认为你是他最好的弟子。”
“亏你想得出!”郑不健微微一哂:“多远的事了……为了师父的几句夸奖,
病人廉价的感谢,那样卖命,以为正在攫取医者的光荣——嘿嘿,有时候想起来
也好笑,我毕竟也还干过这样的蠢事。”
“所以每次听人说你见死不救,我总是无法相信。”
“你现在总该信了。”
梅知节凝视着他,忽地起立,一把抓住椅背,推着轮椅便往外走。郑不健怒
道:“你做什么?”梅知节并不答应,直将轮椅推下台阶,转向边门。郑不健看
看身不由已,拍着扶手叫道:“清风,快拦住他!”
清风慌忙丢下一串葡萄,赶来救驾。刚刚奔到近前,便被梅知节长眉一掀,
瞪眼道:“我跟你家先生有些话说,不干你小孩子家事!”
清风吓得一缩,哪里还敢再往前去。院子里路无痕跟宝象正是战果丰硕,一
人捧着满满一盆紫晶晶的熟葡萄,看师兄弟俩如此纷争,也不晓得如何是好,眼
睁睁看着梅知节将轮椅推出边门,扬长而去。
半晌,还是宝象先醒过神来,忙抱着葡萄直嚷嚷道:“没关系,没关系!吃
葡萄,吃葡萄!师兄弟俩吵吵架,什么大事呢,什么大事呢!”
虽然不是大事,梅知节这一动粗,两个闹得却未免都有些上火,一路上只是
默不作声。出了边门,外面就是百草堂的药圃,一径里浓阴匝地,碧树参天,藤
萝牵衣,朝花待放,清晨露蝉声声下下,从树叶底下替两人噪出一腔烦闷。只见
轮椅穿花拂柳,顺着卵石小径,曲折转往药圃深处。
不一晌到得一间木屋前面。那屋门从内关着,梅知节上前敲门,里面便传来
喝问。听得回答,那门才吱呀一声,开了。这一开,倒让郑不健吃一惊,只见门
里面贴着两边墙壁,齐刷刷坐了整两排人。
两排人还都不是好相与的。看面相,一个个已经眉横目怒,更不提腰间全实
沉沉挂着兵刃,有刀有剑,有鞭有锏。更有几个披麻戴孝的,也作这番威猛打扮,
不用说,自是昨日出殡的那个什么陇西金刀的亲属了。
这些人见是梅知节,一起恭恭敬敬站起身来。梅知节只是随意一点头,从旁
拿支蜡烛,点燃了,推着郑不健进去。这一进去,才又发现木屋原来并不真是屋
子,只是个地道口,往里一走,便见光线霎时暗了,地面打着螺旋,渐渐沉将下
去。
两人在烛光中顺着地道一直下行,拐了几个弯,抛开后面两排人马,走不多
久,前面又是一扇门。这回门内却只有两个人,也不象前面那些人形容可怖,却
是二十八九岁的一位青年公子,带着个少年小厮。小厮开了门,公子便立起身,
向两人微笑道:“梅先生,这位就是郑先生么?”
梅知节点点头:“有劳六公子。”
“份所当为,”那公子微一躬身,态度温雅地目送两人离开,一柄长剑吊在
腰上,剑柄端头镶着块胭脂宝玉,烛火中光滟滟的,看起来不象凶器,倒似是王
子公孙的贵重玩物。
再往前走,便到了地道尽头的平地上。平地约有四五间房屋大小,触鼻一股
浓郁的辛香味道,应该是百草堂平时放细料的地方。此时也不知是从哪儿采来的
光,这深深地底下,竟豁然明亮起来,可以看出里面深深浅浅,被板壁隔成数间
小屋。
梅知节到这里,便灭了蜡烛,将郑不健推向第一间小屋。小屋里听得声音,
早有人过来开门,这回却是百草堂的弟子,向两人行礼道:“师父,师叔!”
进了屋,便见那屋内陈设极其简单,只是一张被铁柱圈起来的木榻,榻边一
桌一椅。那桌上除了药罐食水,最引人注目的是还放着柄黑黝黝的单刀。病人身
躯长大,躺在榻上,几乎与榻一般长短。出乎郑不健意料,竟是个癫狂患者。两
手两脚都被铁环紧紧锁在铁柱上,腰间也横了一道老粗的铁链,看见生人靠近,
抑不住暴躁起来,便欲跳起,往上连连耸身,被几道铁家伙锁住了,只顾挣扎。
“今天怎么样?”
那弟子道:“比昨天又觉得狂躁些,清晨还叫了一阵。”
梅知节转眼问郑不健:“你看是什么症候?”
郑不健微微一笑:“师兄是天下名医之首的百草堂堂主,何等精深的医术,
还用得着我看?要依我看,也不过就是个疯子罢了。”
梅知节并不管他奚落:“疯子没错。却不是一个,再跟我来。”
木屋用板壁隔开,从侧门穿过,便到了另一间。一眼望去,这间屋子一模一
样,有一名百草堂弟子照料病人,卧榻上也锁着个彪形大汉,正在那里拼命扭动。
如此一连往前穿过七间屋子,便见着七个疯子。前面几个身量跟躁劲都大些,越
往后,肌理消损,躁劲减小,只另有一股慑人的神气,从眼神中透将出来。
梅知节在最后一间屋子停下轮椅,道:“疯子原不奇怪。只是七个人一起疯
了,你说是不是怪事?”
“也不算什么。无非是百草堂生意兴隆,师兄医术高明,所以普天下疯子,
都到你这儿求医。既如此,别说七个,就是七十个撞在一起,也不是没有这种可
能的。”
梅知节苦笑点头:“倒是没错,病人是来自好几个省。不过好好的人,突然
发病,连症状都一模一样,这不奇怪么?而且,身量也比普通人大了一号。要说
这些人都是练家子,原生得魁梧,那也罢了,更绝的是还有一种,七个人也都一
样,你猜?”
“那还用猜,吃喝拉撒总是一样。”
梅知节也无奈他何,只得道:“说来真是咄咄怪事。这七个人,要论武艺,
江湖上都可称得一流高手。这也罢了,更巧的是,连兵刃也竟一样,统使一把单
刀,这可怪不怪?总不至于真是巧合?”
“这样说不是生病,原来是江湖仇杀?”郑不健却还是隔岸观火,且带着些
形容不出的幸灾乐祸:“怪不得这么防卫森严。那呆在地道口的,就是这些人的
家人?守得那么死,想是怕人进来再次加害?至于地道里那位,不用说,更要厉
害了。”
“那便是东方世家的六公子。算来江湖四大世家,东方南宫西门北宫,论名
望论武功,自然都以东方世家为首,有他守在这里……”
“人家守得一时,可守不得你一世,”郑不健微微冷笑:“这样说来,这就
根本治不得了。天知道是什么人跟使单刀的犯了红眼,做下这等手脚,你却把他
治好——那人恼火起来,不要把百草堂一把火烧掉?”
梅知节也不暇去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叹道:“医者父母心,若真能治好,便
被人烧了这几间屋子,倒也罢了。只是几个月过去,哪里有个头绪?所以远迢迢
请你过来,大家可以集思广益。你先看看这人脉象。”
郑不健哪里肯动,却被梅知节捉定右手,放到那人腕上。只这么微微一握,
脸色忽地一变,原本透着浓浓的讥嘲,刹时间翻成一张白纸。
梅知节兴奋起来:“怎么样?”
郑不健并不答应,两只手都切过脉,脸上愈加没有表情。却反转轮椅走回去,
一一取过其余六位病人的脉象,半晌,终于道:“奇怪!”
“确实奇怪,你看出什么了?”
“你以为能看出什么?”郑不健冷笑起来:“我是奇怪象这样的,你也居然
肯治,明摆着都是死人!”
梅知节脸色一黯:“你也这样说?可是古来素有‘起死人,肉白骨’之说,
虽知病情不好,总是希望能够挽回。我先把这几个月的症状、治法以及我的推想
跟你说说。”
郑不健微微冷笑:“这可真是感谢得很!其实呢,你要想不起我时,便从头
至尾想不起来,那也罢了。治了这几个月,治得差一口气,这才想起你师弟,一
古脑塞来七个死人——你是嫌我还不够穷?人家砸了我医馆,你还要砸我招牌?”
“便是砸了招牌,这次也只好强你帮这个忙,”梅知节愁眉苦眼的,长叹一
声:“不是小事,七条人命!再说,还不晓得有完没完。半年来,这已连续发生
九宗,另一例是河南青龙寨的二寨主,黑道上我就不管了。江湖上都管这叫连环
疯魔案,或者干脆就叫单刀案。从案情上看,九个人天南海北互不相识,同遭此
厄,不像是有共同的仇家。假设最不幸的猜想属实,江湖上突然出现奇怪魔头,
专跟单刀作对,那麻烦可就大了,不尽早找出治法来,那还了得么?”
郑不健哂道:“你倒挺会杞人忧天。”
“这怎么是杞人忧天?”
“左右你又不使单刀,想那么多干什么?”郑不健淡然道:“再说,难道江
湖上使单刀的,就都有那么蠢,瞧着势头不对,还不统统改使双刀。”
梅知节气结,一时想不出词儿反驳,只得忍下口气,继续向下介绍病情:
“说正经的,这病怪就怪在,全身上下,找不出半点伤痕。若说是中了毒,八个
人发病时,有一半以上是在亲朋身边。其它人武功不济,倒安然无恙,那这毒究
竟是怎么下的呢?若说是慢性毒,下在饮食中,则他们与家人所食又并无不同。
而且,说到几种厉害的慢性毒药,比如苗疆和湘西的蛊毒……”
正在娓娓叙来,忽见郑不健扳开轮椅扶手,从里面取出针盒。梅知节一喜,
以为他就要放手诊治,却见郑不健从针盒里拈出一根毫针,一回手,竟朝他自己
左手扎了下去。
那扎的地方却是神门穴,医理上主治惊悸、怔忡,极有安神作用。眼见他轻
扎三分,进留搓捻,只把梅知节师徒看得莫名其妙。也不过片刻功夫,郑不健退
出针来,依旧放入针盒,收回扶手之中。
梅知节看不明白他的花样,也不想被这不相干的花样岔开话题,继续道:
“比如苗疆与湘西的蛊毒,中在人身,必有外部症状,皮肤上或青或紫……”正
说到这里,忽被那照料病人的弟子很小心地截断了:“师父……”
“怎么了?”
那弟子也不好说的,只表情尴尬地看了眼郑不健。梅知节顺着他的视线一瞅,
顿时一把无名火,焰腾腾不知打什么地方直窜将起来。只见郑不健靠在椅背上,
微仰着头,双目闭合,呼吸匀静,已经睡得忒煞香甜了。
一觉醒来,已是一天里最为炎热的午后,窗外鸣蝉只争朝夕也似,叫得欢快。
郑不健睁开眼,便见自己躺在卧室的木榻上,一条凉被自脚底直拉至肚皮,将没
有感觉的下身盖得严严实实。
院子里三个少年正在葡萄架下,乘着荫凉谈天。童音未脱的是清风,有些淳
厚的是路无痕,宝象的语调利落明快。三个人不着边际聊了一会,只听清风长长
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宝象笑道。
“我是想着七哥哥,”清风道:“举动尽是骗人!还说到了扬州,带我们玩
这玩那,这倒好,打昨儿去了,直到如今,干脆连面也不照一个!害大家在这里
巴巴守着,吃葡萄吃得牙齿都酸了,也没见什么保障湖一个影子呵?”
宝象失笑:“你还想指靠他?那真是不明白咱这扬州城里,大名鼎鼎的玉七
爷了——那是多忙的一个大忙人!说是有闲了过来,只怕等你离了扬州,他那里
也腾不出半分空闲呢!”
路无痕吃了一惊:“不是吧?他还答应过我,要带我领略这扬州城里最高明
的武功!”
“最高明的武功,你不是已经领略过了么?”
路无痕一怔,下意识摸摸屁股上正在结痂的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