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这太不真实了,像是故意做给人看的。”
“不是!你记得我们刚到时,他正在进食吗?他的嘴上还带着一些碎屑,那是高粱粒子。可见他吃的粗粮不是做给我们看的。”
“可是庆筵时,他跟伯夫人都吃得很多。”
“这正足以证明他们平时吃得很苦,所以遇有好菜,忍不住就多吃了。我注意看了,他们吃得最多的是肥肉,这是粗犷食物吃多了,才会如此,若是他们平时都是吃的鱼肉,便不会有这么好的胃口了。”
文姜道:“还是郎君观察仔细,妾身毕竟不如。”
预让道:“但是你观察得也不错,至少他是有点在做作,他究竟是个领袖牧民的贵族,民之疾苦不可不知,但那样子的做法,给人总有一点不实之感。”
“是啊!我就有这个感觉,我认为他做得过份了。”
“倒也不过份,他要争取的是人心归向,而且那是一大批朴素无辜的农民,思想单纯头脑简单,道理说不通,只有用事实使他们心向过来,那是唯一的方法。”
“郎君,他是懂得用人,也善于收服人心,像他对王飞虎,只几句话,就把王飞虎的心收了过来。”
“对你我还不是一样?我的人还没有到,他已经把聘娶的金子送给了范中行,虽然少一点,却的确是他仅有的了,假如他有十万两,他也会不吝啬的拿出来。”
“偌大的河东,仅只有千两黄金,倒是难以叫人相信。”
“不难相信。因为他还要养活一万多的军队。军士的生活待遇很好,家中尚可免赋,少了一万多个壮丁耕作,多了万余个大汉食用,他的钱的确很紧,因此他拿出一千镒来娶,比范中行的万金尤重。”
文姜笑道:“他既然没钱了,为什么还要花那种冤枉钱呢?范中行绝不会为此而满足的。”
“当然,范中行舍得以万金来觅你回去,自然不会把这千金看在眼中。但是这表示了智伯以全力支持我们。要范中行公开承认放弃你,否则就是跟他智伯过不去了。范中行会吃这一套的。”
文姜道:“不,老范会迫于势而罢手。智伯可以不花一钱而达到目的,他又干嘛要花呢?千镒黄金也不是一个小数字。”
“那是花在我身上的,范邑的使者已到,我却没见踪影,他以为我真的带着你私奔了,所以才花下了这笔钱,目的在叫我出头,因为他知道我是不会欠人债的。”
“他的心机还是很深”
“当然了,他雄心勃勃,不甘屈居河东一地,他的一切作为,都在为未来作本,这样的一个人,怎会无心机呢?”
文姜默然片刻才道:“他对我们的礼遇之隆,也超过了所有的人,由此观之,他求之于我们的必奢。”
“这还用说吗?智伯不是个随便花钱的人,河东也不是一个有钱的地方,他花费每一个钱,都有代价的。”
“他对我们所要求的是什么代价呢?”
“不知道,但不管他要什么,我都已经准备把整个人,整个生命都交给他了。”
“郎君,”文姜道:“你考虑过了?值得吗?”
“值得。”预让道:“在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一个人肯花这么高的代价来雇用我,为此,我也值得以死相报了。”
文姜不解地道:“郎君,你说智伯只是雇用你?”
“是的,智伯的食邑得之于赵,位不及侯,无以设朝,不能以公卿为辅佐,也无由请到天子的禅封,他的斗客都是他私人雇用的。”
“可是郎君并没有受取他的代价呀!”
“在这儿衣食供奉不逊王侯,根本就无须用钱,智伯自奉虽俭,对门中的客卿却十分礼遇,而且绝不小气,只不过他还付出代价给我的,那代价十分昂贵,不是金钱可以计价的。”
“那是什么呢?”
“是他自己。他冒死闯入许远的大营助我突围,他待我如上宾,视我如手足,这些代价超出了金玉珠宝。”
文姜默然道:“受之厚则报之隆,看来我们只有拿一辈子去报答他了?”
“是的,他以自己为代价,我也只有以自己来报答他了。我们之间没有任何的契约,也没谈过条件;但我们都知道,这份默契是无须以言语来说明的!”
文姜又想了一下:“智伯的确是个很精于算计的人,他没有说要你做什么,事实上却是要你做任何的事。”
“不错,他提出任何一个请求,我都无法拒绝,不过他也不会轻易地提出要求。”
“当他提出时,一定是件十分困难的事,寻常人绝对无法完成!”
“是的……而且那必然也是十分危险的事,我就是拼了一死,恐怕也无法保证必能完成。”
文姜叹道:“这么说来,他等于是买下了你的生命。”
“是的,因为他付出的代价也是他的生命。他到许远大军中去时,明知是十分危险的,在此之前他没有见过我,但他仍然冒险去了,正因为他先付了代价,使得我没有还价的余地了。”
文姜默然。
预让又道:“娘子,我知道你跟我说这些的意思,所以我也对你解释明白,智伯是个贵族,他没有江湖游侠间所具有的道义,他们讲究的是利害,他之所以如此拉拢我,只是为了要利用我。”
文姜笑了道:“郎君知道就好,我只耽心你是为道义所拘,那就太勉强了。”
“平民与贵族之间,不可能有道义的,智伯与范中行其实是一类的人,只不过智伯比范中行高明而已。”
文姜一声长叹道:“智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用到你,也不知道如何地去用你。”
“时间不知道,但性质却可以想像得到,他要我当刺客,行刺的对象多半是赵襄子,因为智伯的雄心是拥有赵氏的天下,襄子却是赵侯的正统继承人,襄子不除,智伯始终只能屈居河东。”
文姜道:“这一去不管成与不成,你都很难回来了。”
“嗯!是的,赵襄子不比许远。他所居的晋城宫中防备森严,高手如云,生还的机会极少。”
“你得手的机会大不大呢?”
预让一笑道:“那倒有一半的可能!”
“赵襄子是一国之君侯,你居然能有五分的把握刺杀他?”
“是的!我的剑术究竟是下过一番苦练的,再者我有必死之心去从事,机会就大得多,一个剑手如果能不以自己的生死而去刺杀一个人时,很少会失败的。”
文姜想了一下道:“依朝律,杀诸侯者族灭。”
“是的!我知道有这条律令,不过我的家道已经衰微,族中已经没有人了,唯一受到牵连的就是你了。”
“别耽心我,从决定嫁你之日开始,我已经决定了,你生,我也活着;你死,我相伴于泉下。”
预让吻了她一下:“我们也不能有孩子。”
“我知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有孩子的,从小我就生了一种病,不能生育。”
“文姜,是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所以我才选定了一个剑手作为我终身的归宿,因此我不会使你有所顾虑。”
预让一把抱了她起来,大笑道:“文姜,那太好了,我可以放心地,好好地爱你,我们成婚已有两个月,我一直推说创伤未愈,不敢接近你,就是耽心这个。”
“郎君,你真傻,你既然娶了我,却又不接近我,那怎么可能呢?难道说我今天不告诉你,你也永远不近我吗?”
“那当然不是,但是我会想个法子先安顿好你,然后再去爱你,那当然要等来到此地后,看情形再说,现在却不必等了。”
文姜温婉地偎着他,接受他的爱抚,这两个人间奇男奇女,终于真正地结合了。
他们双方都很贪婪,一度又一度地缠绵,似乎没有休止的时侯,因为他们也都知道,一个剑手的生命如同一颗天际的流星,是极其短促。那美丽的光芒一闪后,便永远地消逝了,趁他们还活着,他们要尽情地享受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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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九 章
但是他们的估计也有了错误,智伯对他们的尊敬丝毫无减,却并没有央求他们去做什么。他每天都会来看看他们,有时也陪他们一起跑跑马,或是入山射虎打猎。
在打猎时,各人是分别计获的,智伯所获往往比他们夫妇加起来都要多,证明智伯的射技很高。
遇有庆典,预让夫妇的座位,一定是最受尊重的,甚至于河东的百姓父老们,也是对预让夫妇尊敬异常。
如是过了半年,预让实在忍不住了,自动去向智伯提出了一询问:“伯公,这半年来备受盛待,却未曾出过半点力,这使预让很不安,预让可不是来享福的。”
“先生,你别心急,马上就有事情来麻烦你了,而且先生会很忙,那时先生就不大有空了,故而在半年中我尽量不来麻烦先生。”
预让喔了一声道:“但不知是什么事情?”
智伯笑道:“这事对别人尚是秘密,但是绝对不能瞒先生的。先生知道,我荀瑶不想以此河东为满足,同时更答应过河东的父老,要改善他们的生活,这可不能骗人的,而河东地瘠,物产不丰,要想改变生活,势非要向外求拓展不可,因此荀瑶的第一个目标是谋取赵国之地。”
预让不置可否,智伯又道:“襄子虽为赵国正统,但他并不是赵侯亲出,而是以侄子入继的,依宗法祖言,大家俱是小宗,我却比他长一辈,比他更够资格。”
预让道:“伯公必也知道,封建宗法,定于朝廷,而今天子失势,诸国各自为政,王权不张,那已经不足为法了,而今是以实力为主。”
智伯笑道:“先生能见于此,我倒是不必再多解说了,但我也是向先生表明了我是师出有名,这一点非常重要,师直为壮,曲为老。”
“预让不想与闻太多,只想知道伯公要我做什么。”
“我由河东子弟中,挑选了两千名精壮子弟,身手也特别矫捷,想请先生教练率领他们。”
这个请求使预让大感意外地道:“伯公,你是要把他们都训成剑客?”
“这个倒不敢奢望。我知道一个剑客的养成,不是旦夕间事,至少也要三五载的苦练,我没有这么长的时间去慢慢造就他们。我只要他们能习得一点近身肉搏之术,渡河夺城时,能够不假云梯木筏……”
预让道:“这倒是可以的,但是训练他们干什么呢?”
智伯道:“我如果要同晋城用兵,势非要渡过重重坚关不可,我的兵少,粮草后备不多,利于速战,对方如闭城坚守,我就拖不下去了,因此必须要出奇致胜。”
“伯公要用他们来拔坚攻城?”
智伯摇头叹道:“不,那样牺牲太大,我河东子弟不能轻受巨大损失的。我用他们来奇袭拔城,趁着黑夜,潜入敌城,尽量减少伤亡。”
预让想了道:“可以,但是我不能保证这两千人都有那样的能力,那要看各人的禀赋、内潜、体质、智慧等各种条件而取决,而且也要一段时间。”
“这当然,那两千人我是请王飞虎壮士先作初步的挑选工作,最后还是要由先生来决定。”
“喔!王飞虎处理这方面的事务是专才,经过他选的人,大概总不会错的,人呢?”
“已选就月余,由王壮士带着他们作初步根基的训练,他说这些工作他可以胜任,就不必麻烦先生了。”
“这倒是真情,在范邑,我也是作深入的精战教授,初步训练都是由他担任的。”
“正因为有那些前例,所以我就请他先辛苦了,兔得来扰乱贤伉俪的燕居。”
“伯公太体恤我们了,闲居无所事事,那才是最令人厌烦的呢,我早就请求伯公赏点事情做做了。”
智伯忙道:“预先生这一说,荀瑶就不敢当了。我绝不是一个独占的人,苟能得遂吾志,异日富贵,定与先生共有之。”
预让哈哈大笑道:“伯公,你若是有这个意思,不是抬举预让,而是在磨难我了。预让不过一介武夫,出身于草莽之间,生无食肉之相,亦无飞黄之命。”
“先生不必太谦,将相无种,男儿贵在自强,像我赵氏之先祖,也是出身行伍为先晋之家臣。”
预让道:“伯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自愧出身平民,怕登不上贵族之途,而是我不感兴趣,我是个剑客,我只想在这一生中,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能在一夕之间,使我名扬天下!”
“先生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剑术名家了。”
“我要扬的不是这种名,而是指我的作为要能惊天地,千百年后,犹能活在后人口传简册之中!”
智伯肃然起敬道:“先生的志向果然不同于常人,荀瑶虽是平庸之身,也不自甘菲薄,我的生活很朴素,也已养成习惯于淡泊,再说,我要图口腹之欲,也是极其简单的事,我若是只求平平安安的过这一生,我可以享受逾过帝王,富贵对我,也没有一点的引诱了。我所追求的,跟先生一样,也是不朽的功业,所以我才找题目来难自已。”
预让暗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所求,跟智伯完全不同。即使是同样求名垂朽,目的、手段、途径也不一样,但是他不想去解说,因为智伯正在高兴头上,他因为与预让志愿相同,更为起劲了,滔滔不绝地向预让陈述他为雄天下而作的计划与准备。
一直等他说得告一段落,预让才道:“伯公,预让同意夺天下必先围赵,但不同意赵必须假之征伐,太费时耗事,有个最简捷的方法,你为什么不用呢?”
智伯道:“先生请指教。”
“是最简单的一个方法,流血五步,只一人,就可以解决了。”
“先生是说刺杀襄子?不行,这一个办法行不通。”
“为什么呢?在赵国,伯公是最具人望的,而且也是赵侯的宗裔,襄子一死,再也没有别人承袭君侯之位了。”
智伯苦笑道:“赵襄子十岁即从名师击剑之术,他终日以此为乐,技艺日进,门下座客侍卫,无一不是高手,同时他很谨慎,没有人能接近他。”
“预让不才。愿为伯公除此人。”
“先生?这是有去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