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让当时匆匆地离开,不等王飞虎把文姜叫醒,并不是真为了紧急,不管事机多么急迫,那片刻的时间总是能抽出来的,他是为了怕跟文姜告别。
当然,文姜是个奇女子,不会像一般的女子那样,阻止他为智伯身殉以报,而且还会极力地帮助他,成全他,使他那一死轰轰烈烈,惊天动地,而后她会追他于地下,这是他们夫妇早就说好了的。
但预让希望文姜能活下去,所以他一个人悄悄地,急促地走了。
现在他想到了文姜,没有去找她的意思,他知文姜一定还留在晋城的某个地方,那是细心的文姜早就找妥的一所隐密的空屋,离开闹市不远,又不跟别人接邻。
虽然他们的战事节节胜利,但文姜仍然作了万全的准备,她带他去看这地方时,曾经很认真地告诉他:“夫君!我知道你神勇无匹。但我们这一次仍然是以寡敌众的战争,韩魏反复无常,不可信赖,以伯公河东之众,比襄子仍是差了一半,因此,我们随时都可能遭逢到失败,那时我希望你不必作无谓的拼命,留下有用之身,可以做更多的事……万一我不幸而言中,你一定要突围出来,在此地等着跟我会合,我也是一样,只要我们无法顺利地见面时,千万记住,一定要到此地来碰头,然后两个人商量着再该做些什么。”
现在,这不幸果然被言中了,预让知道文姜一定到那儿去了,但是他不去会合。他要单独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他不把文姜也拖在一起。
文姜所开的空屋在城北的郊外,预让却步向了城南,他要做的事是刺杀襄子,现在襄子不在,他要把自己先藏起来,这倒并不困难。
战争,必然会有破坏,也必会造成一些人的家园被毁,在晋城中有着不少流浪的灾民,智伯占领晋城后,对这些人很照顾,因为他们的不幸等于是他直接造成的,他心中充满了歉疚,只有尽力加以补报。
这些人就被安置在城南的几所大庄院中。那些庄院是襄子家臣所有,屋主人跟着襄子一起逃走,屋子空了出来,智伯就用来安插那些难民。
预让想,要藏身,那是最好的地方。
要把一个人藏起来,最好的地方就是藏在一堆人中间。但是预让这个愿望并未能实现,他才找了一间空屋子,随便往地上一躺,闭目养神时就被人推醒了。“起来,来!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方,就随便躺下了!”
预让睁开了眼睛,却见是一个公人打扮的男子,手中执了一把大竹扫帚,像是要打扫的样子。
预让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还装出一脸呆相道:“老哥,你要扫地,那可不敢当,回头我自己来扫好了!”
那个人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冷笑道:“自己来扫?敢情你还以为这是你的地方?”
预让陪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但智伯分配我们暂住在这儿,我自然应该把地方打扫清洁的。”
“智伯?那老小子已经回老家了!”
“什么?他回河东去了?仗打完了?”
“不错,是打完了,是咱们君侯打了回来,砍下了那老小子的脑袋,把他的鬼魂送回河东的老家去了!”
预让显得很平淡地道:“哦,原来是君侯回来了,那么这屋子的主人也跟着回来了!”
“不错,”那个人道:“这是侍卫将军卜大明的家宅,卜将军追随君侯出生入死,建了大功,智伯的脑袋就是他砍下来的,他已升为君候的虎卫大将军,随侍左右,住进宫里去了,这所屋子他已用不着,准备拨给他手下的弟兄们住,所以要让我先来打扫一下。”
预让道:“那我住那儿去呢?”
“你自然也回你的家去,君侯凯旋回宫,大家又可以过从前的日子,怎么你还不打算回去?”
预让苦着脸道:“我是打算回去,可是我的庄稼被水淹坏了,屋子也被水冲倒了,现在回去,没有吃的,住宿露天,怎么过日子?”
“怎么过日子?你问我我去问谁,庄稼坏了可再种,屋子坍了再盖,田地可是冲不走的,瞧你年轻力壮的,总不成要我来养你?”
公门中人,嘴皮子总是有点刻薄的,预让装出一副乡下人的样子,这就更增加他调侃的乐趣了。
预让也是有计划的,继续地装下去。
因此他高兴地道:“你老哥肯暂时养我一阵就太好了,我也不白吃你的,等我田里明年的收成齐了,我加倍还给你,而且我还有个老婆,眼前走散了,过些日子,一定会回来的,她能替你浆洗缝补,也会织帛替你缝制新衣服。”
那公人差点没被气得吐血,冷笑道:“可想得真好,我不但要养你,还得替你养老姿,我成了你的儿子!”
“这又不是白吃你的,我明年就可以还给你。”
“别搅和了,你请回吧,我可没那份闲钱来养你,公门一份钱粮,我还得养个女人呢!”
“只不过一年,明年我就有收成了。”
“我养不起,老哥,你另外想办法吧!”
“我上那儿去想办法?水虽然退了,但是我种的庄稼全完了,连房子都坍了,再起屋子至少要半年,重新种下庄稼,收成也在明年。”
公人冷笑道:“老兄,你的问题还大着呢,盖屋子要砖瓦木料,种庄稼要农具种子,你一样也没着落。”
“说得是啊,那一场大水,把什么都冲走了,什么都没留下,我还忘了那些,幸亏你老兄提出来了。”
“我只是提醒你。”那公人道:“就算养你一年,明年你还是还不了,除非我借钱给你盖房子,买农具、买种子,还得帮着你把屋子盖起来,这么一算,你十年都没法子还清……”
预让道:“要是年成好,倒不要那么久,三五年就行了!”
“五年啊!三五天我都供养不起,你也别做梦了,正经点,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
预让要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道:“是的,这个主意不错,你看看什么地方有活儿,帮帮忙,给我找一个。”
“我给你找活儿?我不给你一顿拳脚就是客气了。你趁早给我滚远点,别耽误我的公务。”
预让嘟着嘴道:“你不肯帮忙就罢了,这么凶干嘛?我到宫里找君侯去,叫他给我想办法。”
“君侯给你想办法?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这是他应该做的,我一个好好的人家,让打仗给毁了,他就得给我设法恢复,至少也得给我解决生活上的困难,连智伯都对我们尽心照顾着,他总不能连智伯都不如。”
那公人瞪着眼道:“好家伙,居然拿君侯跟智伯相比,还对君侯出言不敬……”
预让也大声道:“我也没有对君侯不敬,我说的是道理,我的家毁了,智伯来了,我能有地方住,有口饭吃,君侯回来了,我就得挨饿,住在露天,那还不如不要回来呢!”
“好!这可是你说的!你跟我上衙门去,一个字都别漏,见了官你照样说一遍。”
说完上前抓人,预让挣扎着叫道:“你别拖拖拉拉的,上那儿去我都不怕,见了君侯,我也是这番话……”
挣挣扭扭地出来,预让并没现出功夫,他是希望把事情闹大,能吵到襄子的面前,就有机会出手了。
所以一面挣,一面大声叫吼,让每个人都能听见,也借此引出地位较高的人,使事件扩大。
他在叫嚷中自然语侵襄子,说君侯未尽责任保护百姓,使百姓的家园被毁,倒是敌人还能照到灾民,君侯回来了,反倒要抓他去坐牢。
这话极具煽动性,然而多少也有点道理。此刻四周聚集了不少被驱出的农民,被预让的话引起了共鸣,围起来鼓噪着,几乎就要冲突开了。
忽然几个穿公服的汉子排众而入,领头的居然是个女子。沉声道:“小崔,是怎么回事,叫你来打扫宅子。你怎么跟人闹起来了。”
这个叫小崔的公役已经吓白了脸,而且身上的衣服也被拉破了,正不知如何是好。闻言大喜,如同救星天降,连忙道:“桃姑娘,你来得正好,事情是这样子的……”把原委说了一遍。
那女子听完了才道:“人家说的也是道理,自己不懂却随便抓人,还不把人家放开好好地向人家赔罪!”
小崔一听怔了。自己为了维护君侯的尊严,居然落了不是!正想辩两句,那女子又道:
“小崔!叫你赔罪听见没有。君侯已经有了指示,对受灾的民众感到十分抱歉,要我妥为安顿,你居然作威作福,胡乱加罪于人,若不是我来了,闹到宫中去,君侯不砍你的头才怪!”
小崔这下子不敢倔了,委屈地向预让赔了不是。
那女子又向四周道:“各位乡亲,君候对于各位的家园被毁十分愧疚,他为民之牧,自然要尽到照顾的责任,帮助各位重建家园。这些屋子原有屋主,不能让各位居住,但君侯已经另觅地方安顿各位了,我这就送各位前去。”
经她这么一说,四周的人也不再鼓噪了。预让心中一沉,他已经认出这女子正是朱羽家中见过的小桃。
后来预让也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的父亲是晋城的捕头,因官饷被劫而获罪下狱,她跟姊姊大桃继续乔装追查盗踪而入朱羽家中为婢。
朱羽被杀,他暗中为劫盗的秘密也揭开了,想不到小桃仍在晋城担任公职。
彼此是熟人,预让改了装束,相信对方还没认出来,但是预让却不想跟她多说话,怕一个不小心露出了马脚。
小桃带着一批灾民走的时侯,预让找个空,偷偷地溜进了一条巷子,转了几个弯,他才出来。不想一女子笑哈哈地等在巷口。
“预大侠,别来无恙!”那又是小桃。
预让大感窘迫道:“你……找谁?俺可不认识你。”
小桃失笑道:“预大侠,何必呢?彼此俱为故人,就算你改了形貌,而你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
预让知道赖不掉了,目中已现杀机。他不能让一个知道自己底细的人活着。
小桃已知道了他的心事,笑道:“预大侠,妾身对你绝无恶意,先前妾身已经认出了你,却没有告诉任何人,而且看见预大侠离开也没有声张,特地单身在此等候,大侠千万别对我存有敌意。”
预让只有叹了口气道:“小桃姑娘,你既然找到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你准备怎么样?”
小桃淡然道:“请大侠到下处去小坐片刻。”预让道:“我这算是被捕了?”
小桃笑道:“大侠言重了,妾身只是心慕大侠,请到下处去小坐而已,怎能说是被捕呢?”
预让道:“那也只是说得好点而已,实际上是一样的,小桃姑娘,假如我抗拒不去呢?”
小桃笑道:“大侠!我对你没有恶意。否则也不会一个人回来专候大驾了。此刻晋城兵荒马乱,认识侠驾的人不少,像小妹这样尊敬侠驾的人却不多,念在故谊,大侠也不当拒人于千里之外。”
预让只有一叹道:“你说得不错,你我究竟还是故人,也罢!与其成就别人,倒不如把这一功送给你了,走吧!”
“多谢大侠,小妹敬为前导。”
她转身在前面引路,预让跟在后面,两人默默地走着。
来到一座平房前面,预让感觉很奇怪,这儿并不像是官衙,但小桃却推开了门肃容道:
“大侠请进!”
预让踏进了门,在他的意料中,里面一定埋伏了刀斧手,准备要擒下他的,但进门之后,屋中竟悄无一人,陈设虽简单,却很整洁。
他除去了靴子,从容地跨上了木榻就坐。小桃到后面去,端了一个盘子,盘中是一瓦壶的酒,一方熟肉,以及两个酒碗。她把酒肉放好,斟满了两个碗,自端了一碗笑道:“因为不知侠驾将莅,未及准备,粗肴淡酒,委屈大侠了。”
预让倒是有点莫名其妙,举碗道:“姑娘!预某说过跟你来了,便不会再作抗拒,你要是怕预某不肯就范,想用酒把预某灌醉了再下手,那倒是不必了。”说完一口喝完了碗中的酒。
小桃含笑再为他斟上,再度举碗劝客。
预让也不多说,举碗又尽。小桃再斟,他再喝,一壶尽了,小桃又去灌满一壶。
赵国的酒以烈著称,预让也不知道自己一共喝了多少,终那是他存心求醉,见到了智伯夫妇的尸体后,已经没有主意,心中只感到无限的抱歉。
智伯受到突袭,虽是出乎意外,预让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他归咎于自己的防范不周,更归咎于自己的警觉性不够。晋城原是襄子的地方,虽为智伯所占,但襄子未灭,随时都可以回来的。
他们身在敌阵之中,怎么可以庆功而狂欢饮至醉呢?这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失,也是一个无可挽回的错失。
虽然,狂欢庆功的命令是智伯下的,而预让只是客卿的身份,并不是领军的主帅,但那些庆功的,他却是受祝贺的主宾,对这场失败,他自觉该负完全的责任。
智伯夫妇已死,河东儿郎也大部分被杀,失败的命运也注定是无可挽回了。预让万念俱灰,本来他只想出其不意地刺杀襄子以报智伯的。
但是,他的身份已被发现,这个机会也没有了,他唯有一死以报知己了。
小桃是晋城的捕快世家,现在,她也仍然在担任这个职务,既然被她发现了,自己是无法再隐身了。
当然,预让要想逃走还是有能力的,但是,逃出去又干嘛呢?一个剑手的生命与荣誉都失去了,仅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在活着,他倒是生不如死了。
他曾经轰轰烈烈的生过——以一个江湖游侠的身份,被公侯奉为上宾,委以重任,赋以重兵,率领数万之众,败了一个大国之君——这些事迹足以为傲了。
他不能像一头丧家之犬一样地逃亡求生,更不能默默无闻的死,所以他情甘被捕,被解到赵襄子的面前,他也将慷慨地陈词,表示他不屈的尊严,然后在众目注视下,赴法场,引刀一快。
预让已经为自己的将来作了决定,所以小桃给他斟酒时,他毫不犹豫,他是在甘心求醉。
醉了,好给小桃方便,把他绑了送到襄子那儿去。虽然他已表明了不作抵抗,但他知道小桃是很难相信的,正如小桃仅为倾慕而邀他一叙,同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