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同时点头,然后一人说道:“是的,我们都跟他学过剑,不能算是他的弟子。这老儿太势利,我们是用钱向他买技艺的,他授徒以三个月为一季,入门先缴足一季的贽敬,他才开始教授,以后也是按季计算,哪一季不缴,他就不再教我们了。”
预让笑道:“他也要养家吃饭过日子的。”
“可是他太势利了,我们只学了两年,到了第九季上恰好因为蝗灾,田中禾麦欠收,我们向他恳求,请他暂缓一下,等季末新麦收成了再补交贽敬,他硬是不答应,把我们赶了出来。他的剑法要分十年才能学得小成,我们只学了两年,仅得一点皮毛而已,所以也不算他的门下。”
“刚才他是否已经过去了?”
“是的,我们已有同伴跟下去了,他带了八九个人,由东方匆匆过去。”
“那八九个人是否都是二位同门?”
“不是。我们已经不算是他的门下了。不过那些人我们都不认识,后来几年,他极少在晋城,所以近年来跟着他的人,都没有赵国的子弟了。”
“好吧!我想麻烦二位指点一下他的去向。”
“他是往东边去的,不过我们指点也没有用,他若是在前面一换方向,就找不到了。君侯命令我们在此等候,带领大侠去追踪的,前程有我们的同伴跟着,但只有我们才能连续询问。”
预让淡淡地道:“有劳了。”
两个人在前引路,他们的长剑已断,只有拿半截剑,一直向前行去。走的是一条小径,蜿蜒曲折,而且逐渐通向山中。预让心中略动,那批人早已藏身山中,难怪突如其来,事前毫无迹象了。
走了一阵后,又到了一处岔路口,那两人仔细地找了一下,才找到留在路旁的记号,折向西行,如是再三曲折而行,忽而折向大路,然后又拐入小径,可见姚开山这一批人颇有心计,他们所行的路程迂迥,不易为人跟踪,而襄子派遣出去追踪的人也是高手,居然能一直追踪到这么远而不被发觉。
天色渐曙,眼看着远处一片浓林,有三条岔路,记号没有了,地上有几滴鲜血,以及一片凌乱打斗的痕迹。
预让略一判断说:“这儿在不久之前,刚经一阵杀伐,八成是跟踪者被人发现而被杀了。”
一名剑士道:“不可能呀!那两人的剑技尚佳,行动敏捷,小心谨慎,于理不可能被人发现。”
预让微微一笑,折入一边的草丛中,拖出了一具尸体道:“这人是你们的伙伴吗?”
那人仔细地看了一下:“不是。”
“哦?不是的?那是他们把对方的人杀死了,假如是如此的话,他们该留下标志才对。”
“这倒也是,他们怎么会不留记号呢?”
预让想了一下道:“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被对方发现掳劫而去,这个则是被他们在打斗中杀死的人。”
“一定是这样。不过这样一来,追踪就断了线了。”
预让又把尸体仔细地看了一下才道:“断不了。据我的想法,对方的巢穴就在附近,多半是在前面的林子里。”
那剑手诚恳地道:“预大侠,我们相信你的判断绝不会错,只是请教一下,你所以如此判断的根据好吗?”
“姚开山所带的人都穿着黑色劲装,而此人是穿寻常衣着,可知不是由姚开山带着,而是在此留守的,可知他们的巢穴必在离此不远的地方,所以才有逻守之举。”
他们对预让的尊敬又增加了一分,并且开始了解到一个成名的剑客,不仅是要剑技高人一等,还需要其他的条件配合,这都是他们望尘莫及的。
现在变成预让在前领路了,利用长草掩护,匍匐向前推进。行出约有三十多丈,接近密林边缘,预让在草丛中居然又找到了一具尸体,也是新死不久,尸体尚未僵硬,喉间的创口仍在冒着血水。
那两名剑土看了一下道:“这个也不是我们的同伴。”
预让道:“我看也不大像。这人也是派在外面守卫的,被人突然杀死,下手的人剑法极快,一剑穿喉,死者连呼救都没有。”
“这一定是我们的同伴下的手。”一人兴奋地道。
但预让摇摇头:“我没见过贵同伴,但可以肯定不是他们。下手的人是个绝顶高手!”
“我们那两个同伴剑法都很精熟!”
“相信他们再高也不会比二位高出很多,但是这个下手的人剑技沉稳凝辣,高出二位一大截。”
“顶大侠,你怎么知道杀人者武艺的高低呢?”
“由死者的伤口判断,正面突然发剑,一剑穿喉,而被杀死的也是高手,这必须要绝顶高手才能做到。”
那剑手又虚心地讨教:“死者武功深浅又何由得知?”
“看手掌。他的掌心及指节都有老茧,那是长时间握剑的关系,另外,从他的肌肉、骨节上也可以了解。那就只能体会,不易言喻了。”
那剑手已经感到获益匪浅,因此献殷勤地道:“预大侠,我们的同伴的确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但是若被杀,显然是有人下手,莫非是你的朋友?”
预让落寞地摇摇头:“不可能,我没有朋友。”
“没有朋友?预大侠,别开玩笑了。你是天下闻名公誉为第一的名剑客,相识满天下。”
“相认满天下却未必是朋友,一个剑手只有敌人没有朋友,尤其是不可能有另一剑手朋友。”
在剑手的圈子其实是非常寂寞的,两个剑手之间,只有高下之分,而没有感情。他们也许会互相尊敬,互相推崇,但是不免一战,所以不可能结成朋友。
三个人都默然了。
预让沉思了片刻又道:“照此人的造诣看,只有一人有可。”
“那一个?预大侠,你认为是那一个?”
“贵上,赵侯襄子。”
“什么?会是我们的君侯?这不太可能吧?他是一国之君,千金之体,怎么会来冒险呢?”
预让叹了口气,他心中已认定是襄子了,但是这两个剑士不会相信的,他们显然地对襄子不了解。
襄子虽实为国君,也是一个剑士。一个侠者,天性之中,就禀赋着一种侠客的气质,他会以千金之体来冒这种危险,追求这种刺激。
而且,襄子也向他保证过,掳劫小桃为人质绝不是他的手下所为,但姚开山曾是他的老师,姚开山的行为他难辞其责,何况姚开山又假借襄子的名义,他更应该负责到底,救回人质。从现在起,就以救人为第一要务,决斗的事,不妨暂缓一下。
预让则表示,小桃失踪没有什么影响。
襄子说对他有影响。他若败了倒也罢了,如若得胜,一定会有人以为他是主谋,用这件事来打击预让的斗志。他对这一项决斗非常重视,不论胜负,都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公平的进行,因此,不能有一点影响双方的原因存在。
这是一个剑手对剑道的尊敬,要求一次完美无缺的的、公平的比斗,预让是个重剑道尊严的人,所以他无法拒绝襄子的要求,同时也与襄子约定好,由预让回来放走姚开山,由襄子派人潜行跟踪,通知预让。
当时并没有说要襄子参加。在一般人的想法,他是一国之君,也不会参与这种事的。这应该是他门下侍卫们的事。
现在看起来,他也偷偷地抢前一步跟到了,而且还是一个人单独前来。
为了自己的事,襄子竟是如此热心,这使预让很感劫。但也只是感动而已,预让不会改变自己的心意。
继续向前潜行过去,进入了密林,有一条羊肠小径,那是樵子们提柴走出来的路,路不太明显,可见这条路很少有人行走。河东地广人稀,野草芦苇漫野遍地,居民们以此为炊,已经足敷使用了,很少有人入山樵柴,因此,这一片林木才会如此之密。
又潜进了里许,终于可以看见有几间木屋,散落在林间,这倒是个极端隐密的地方。
预让在接近屋子的地方,看到了第三具尸体。这仍然是个穿着寻常衣服的汉子,也是一剑穿喉,死得很快,只不过这汉子死了没多久,尸体是温的。
这说明了下手的人刚过去不久,但是预让一声长叹道:“赵侯究竟经验太欠缺,入了对方的陷阱。”
“预大侠,你确定是君侯吗?”
“我现在可以确定了。若是其他江湖上的高手,早就可以看出这是个陷阱,不会深入了。”
“这怎么会是个陷阱呢?”
“姚开山带了大批的人回来,还有几个受伤的,这会儿也是刚回来不久,—定是乱哄哄的,怎么会如此安静呢?这分明是他们有所待,埋伏在附近了。”
“那怎么办呢?”一名剑士焦急地问道。
“没关系,”预让道:“等一下,先瞧瞧好了。屋子里很静,证明侵入者虽已入陷阱,但是埋伏的人也还没行动。”
“那我们正好趁机前去支援,万一是君侯……”
“不能莽撞。赵侯如果只有一人,孤军深入,对方一定不会太重视,会设法加以生擒,如果我们冲了过去,对方一看事急,不顾一切,就会以伤人为主了。”
他压住了两名剑手,静静地埋伏在数丈外等待君侯。
没多久,果然看见一个人执着剑,拉小桃由门里悄悄地出来,不是襄子又是谁来?
一名剑士兴奋地道:“果然是君侯,他没有中埋伏。”
预让轻叹:“别急,这就来了。屋子里地方小,人多不见得有用,一剑在手,可御万敌,他们在等他出来。”。
果然,襄子拉着小桃才走了五六步,旁边的树上一阵哈哈大笑,姚开山率着十几个黑衣武士从枝叶间跳了下来,原来他们是隐身到树上去了。
襄子倒是很镇定,长剑横胸,保护着自己与身后的小桃,沉着地道:“姚先生,寡人对你一向很尊敬,想不到你对寡人如此。”
姚开山笑道:“你对老夫只是客气,却不够优遇,老夫要的不是恭敬,而是实权。”
襄子叹道:“姚先生,你是替韩侯效力的吧?”
“韩侯是个没用的活宝,大权俱操以五叔韩傀之手,老夫现为韩相门客。”
襄子道:“也不过仅是客卿而已。”
“客卿也分很多等级,老夫这个客卿以权限而言,比公卿还要大呢。率领卿甲武士,掌全国生杀之权。”
“韩相傀太跋扈了,迟早必将罹祸,这且不去说了,先生在那儿的工作虽然有权,只是一时而已。韩傀什么时候解除先生的职务,先生还不两手空空?”
“老夫又岂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这些金甲武士俱是老夫弟子亲信,与老夫同进退!”
襄子叹了口气道:“姚先生,你的剑技虽尚有可观,但是其他方面的才具却实在不足以借重,否则孤家早就前来敦请出山,何致于要为韩相所用?”
“住口!君侯,你不重视老夫,韩相却能见信,今天老夫就叫你见识一下老夫的手段!”
赵襄子表现出了王者的尊严,虽是身入重围,面对顽敌,但依旧十分从容地道:“姚先生,你已经抓去了我的两名部属,他们一路上都留下了记号,我派人去通知预让,等他来到,你就很不妙了。因此,我劝你在没铸成大错之前快些住手,我相信可以劝说他不追究你的行为。”
姚开山哈哈大笑道:“君侯,你知道老夫这次率众前来的目的是什么?”
赵襄子道:“韩傀奸诈贪鄙,不讲信义,他派遣你们前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一定是在打河东的主意。”
姚开山道:“这次君侯可猜错了。老夫此次来的目的,不在河东,而在君侯。”
“哦?在我的身上?”
“是的,相爷的指示是生擒最好,死者亦佳,而在河东行事,较为方便。河东百姓对君侯心中仍存恨意,一定会乐意见到我们成事的。”
赵襄子道:“这次我只带了一千人马前来,即便我死了,赵国也根本不受影响。”
“这个韩相知道,但他认为赵国没有了君侯,就不会有多大的作为了,慢慢蚕食鲸吞,迟早必在掌握之中。”
襄子微笑道:“他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了。我虽死了,武有悍将,文有谋臣,世子虽然年幼,但有良甫为佐,他们会继续把赵国治理得很好,我在出来之前,即已考虑到此行可能会有危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姚开山笑道:“那些事与老夫无关,老夫的任务只是把你不论死活,带到韩国去。”
“那你为什么不见行动,反而找上了预让呢?”
姚开山笑道:“老夫来到之后,知道预让也要对你下手,乐得由他来替老夫出力了。”
“既是如此,你更该悄悄地在一边等着,看我们决斗,干嘛要插上一手呢?”
姚开山道:“老夫看得很明白。预让虽有行刺之心,却不够坚决。可能是你放过他一次,他在下手时,心中总是有点犹豫,往往会放过最好的时机。”
襄子点头道:“你看得倒很仔细,预让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他即使要杀死我,也必定会在光天化日下进行,不会使弄阴谋鬼计的。”
姚开山忍不住道:“这家伙太固执,他的剑术虽佳,但是毕竟只得一个人,以一人一剑之力,杀死你已是不易,更何况他的杀机不浓,决心不定,成功机会更少,老夫只好在一旁为他加把力,他只要能坚决意志,待机一击,必有得手之望。”
襄子道:“是的,预让在胸中充满杀机时,天下无人能阻挡他,昨天我手下十几个侍卫,都在他神剑一发之下,或死或伤,当者立踣。”
姚开山道:“可是他在面对君侯时完全施展不出那股凌厉的气势。这倒不是他不尽心,而是他胸中杀机不盛,此人为剑中之天才,他的成就也是得之天赋,所以老夫只要激起他胸中的杀机……”
赵襄子一叹道:“姚先生,你既然对预让的观察加此透澈,怎么会做这种傻事?你把预让的妻子掳来就能使他俯首听命吗?”
姚开山道:“这一点老夫自承察事未明,不过现在倒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君侯居然会孤身深入,实在是老夫的运气太好了。”
赵襄子道:“姚先生,我向你学剑是早些年的事,这几年来,我在剑术上又加以钻研,已非前时可语!”
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