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桃放心了,她知道这是可靠答复,一个丈夫或许会骗他妻小,但是剑客预让绝不会骗一个女子的。
预让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做了件很奇怪的事,也抚了一下她光滑而袒露的肚子。落手很轻,就像是父亲在抚着孩子的头顶,他脸上的神情也是充满了慈祥。
预让的脸上很难有表情,而且从来也没有显露过慈和的表情,这是一种亲情,是父母对子女所专有的神情。预让没有孩子,他何来此等神情呢?
难道他是在向那尚未成形出世的孩子打招呼吗?
小桃一直想不透他这个举动与这个神情的意义,他为什么要抚摸一下她的肚子呢?
是表示情爱的抚摸吗?不可能,因为她此刻还是裸露的,她的脸、她的唇、她的胸、她的腰,甚至她的臀,都比肚子上更能表达情意,小桃是背向预让,伸手来抚摸肚子是很难的一个动作。
当她真正地想透预让的心意的时候,她忍不住流下了眼泪,预让是在诀别,向他向未出世的孩子诀别,意味着他将见不到这孩子的出世了。
预让急急披上衣服,冲出了门外,待小桃穿好衣服赶出,蹄声已远,朦胧的朝雾中早已失去了他的影子。
小桃没有追上去,因为预让说过不要她去的。
回到屋里看看,她意外地发现已经被整理过了。昨夜,吃过的碗皿原本是狼藉地堆放着的,都已收得干干净净地放在一边的竹筐中,而且还洗过了。
连地上的残屑也都扫过,屋里没有第三个人,这一定是预让做的。
难道他昨夜一夜没睡,又起来做了这些家务吗?
在决斗的片刻,他居然还有闲情来帮忙做家务,难道他对那场决斗果真是如此的有把握而不在乎吗?
小桃实在是不懂了。但她知道预让的内心中绝不会那样轻松,他所表现的一切从容太反常了,也许他是籍此来掩饰或排除内心中极端的紧张。
他果真是如此紧张吗?
这个答案恐怕谁也说不出来,连骑在马上的预让也同样的无法回答。他的身子坐在马上,心里却汹涌着千百头思绪,无法整理出一条来。
他说不出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满心的烦躁,却没有一点原因,他心里很焦急,但没有催马急赶,由着它高兴,以小碎步在清晨的林子里慢跑着。
他似乎要去赶做一件事情,但却是一件不急的事情,他只想快点做完了而已。
预让知道这不是好的现象,也不是应有的态度,他从来没有像这样的无聊过。
在生死决斗前的片刻,会有无聊的感觉,这是件可笑而难以令人相信的事,但这是真实的感觉。
无聊,无所事事,又不知如何是好。他忽然想起一个待决的死囚在绑赴刑场前的一段时间,是不是跟他此刻一样?他想应该是差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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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来到了约定决斗的地方,他又是一震。他发现这儿早已聚满了人,密密重重地围成了一个圈子。
本来还是在嗡嗡地低语,当他的影子突然出现时,一下子,静了下来,几千个人,突地变得鸦雀无声。
那是一种令人很难过的气氛。预让看看那些人,一半是身着甲衣的赵国士卒,另一半是河东的百姓,甲胄鲜明的战士们空着双手,但布衣的百姓们反而执着刀戈,这也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王飞虎恭谨的走过来,施了一礼,亲手接过他的马匹说道:“大哥,您来了,昨夜安好?”
“很好。饱睡了一夜,小桃还没起来呢。”
“小桃?”王飞虎现出了疑惑之色。
预让道:“是啊!我已经找到了小桃。难道你还不知道?”
“小弟不知道。她还好吧?”
“好得很,她就在那栋农舍里,你知道那地方吗?”
王飞虎的答复是令预让颇为吃惊,他居然不知道那所农舍的事。不过他又继续解释道:
“这都是文姜夫人安排的?她安排的事,小弟从不过问。”
“那所屋子经营已很久了,看情形她是准备辟来跟我一起隐居的,你怎会不知道?”
王飞虎道:“那小弟就不会知道了。文姜夫人说过,她自己看好了一个地方,待大哥由赵国回来后,可以共偕隐居,远避尘世。她不让小弟知道那地方,就是怕小弟日后会去打扰。她说住那儿后,至少要隔离尘世十来年!”
预让笑道:“那个地方虽然僻静,也不能说是隔避人世,何况人也不能隔绝人世而生活。”
“夫人对那些都有安排,有一些真心崇拜追随她的人会去帮她的,这次送小桃,她就挑了那几个人,小弟心想,可能就是那个地方了。那儿很好吗?”
预让笑道:“好极了,林木森森,土地肥沃,原野广阔,水源充足,林中有鸟兽,河中有鱼虾,是居家耕作最好的地方,只是人烟太稀,而且来往不便,骑马还要走上半天呢!”
“这都不成问题,只要把日常生计的必需之物多带一点去就行了。那儿没遭到破坏吧?”
“没有。”预让道:“而且姚开山也被我驱走了,送小桃去的三个人都还好好的。以后小桃若是有什么所需,她会出去找你,希望你能照顾她一下。”
“兄长,”王飞虎道:“这个毋劳吩咐,这是小弟应尽的责任。”
“我说的照顾不是物质所需。那儿不缺生计,而且贮备极丰,我说是别让人去打扰她……”
“那更没问题。四周边境都是智伯的私邑地,小弟在河东,对那些土地有绝对的主权,没人会去干扰。”
“你在河东是没问题,万一要离开河东,你必须把你那儿作个完善的处置。”
“大哥放心好了,智伯生前,已经署券划界,把一块土地赠给了大哥,大概就是那一片地区,那已是您的产业,没有人再能夺走了。”
“什么?那是我土地,我怎么不知道?”
“是文姜夫人经手的,她或许是想给大哥一个惊喜。”
“这……无功不受禄,我未立寸功,何颜受赏?”
“兄长,这就是你太矫情了,文姜夫人却不这么想。她说你们夫妇为智伯也好,为河东也好,所作的牺牲都大,要求寸土为后人立足栖身之处,可受之而无愧。”
预让终于长叹了一声:“飞虎,文姜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甚至于连死后的一切,包括子孙再年生计,都作了妥善的安排。”
“夫人是当世无二的奇女子,但凡听过她名字的人,无不景仰称赞。”
预让又是一叹道:“我却不知道娶了这样的一个妻子是幸运呢,还是不幸。”
王飞虎愕然道:“大哥怎么这样想呢?得妇如此,举世所羡,您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没有不满足的地方,她全安排得好好的。她的安排,既不容人推拒,也不让人选择……”
王飞虎终于有点懂了:“大哥可是认为她太专擅了?”
预让摇头道:“我没有这个感觉。她的每一件安排都是合情合理,没有能比她所想的更周到了,所以我才说她不让人拒绝……”
“但她对大哥却是绝对尊重,一切都是以大哥的意念为主,从不曾对大哥的决定有所执拗。”
预让苦笑道:“是的,她的确是这样的。她没有违拗过我的意思,因为那本是她自己意思,她只是巧妙地运用情势,使我顺着她的意愿,演变为我的意愿而已。”
王飞虎愕然道:“兄弟实在不明白兄长的话。”
预让一声长叹道:“别说你难以明白,我也是今天清晨要出发前才想通了这个问题。今天清晨在林中,鸟语、花香,芳草茂盛,狐兔徜徉,一片平和的气象,而我无法停下来欣赏,因为我要来决斗。那时,我就忍不住想,我这一斗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飞虎道:“是啊!小弟也曾想劝阻大哥的,可是大哥说为了一个剑士的信守和承诺,小弟就无以为言了。”
预让道:“我过了一天的农夫生活,觉得很平静,也很快乐。若是以前,我可以放下了剑,放弃了剑客这个身份,忘掉了剑士的荣誉和信条,平平实实的做一个农夫。”
“现在也可以,没有人逼着大哥。”
“不行,文姜逼着我。她唯恐我会改变,抢先一步仰药以殉,逼着我非贯澈到底不可。
假如我在这时侯撒手,我将成为天下人不齿的对象,普天之下无我立足之地。”
王飞虎怔住了。站在预让的地位上看,的确是如此的。当然,他若不在乎别人的笑骂,也可以那样做,但预让却不可能那样子活着。
一个成了名的剑手,必须要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没没以终,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突破了,绝不可能屈辱地活下去,他们已受惯了人们的尊敬。
预让又是一叹道:“文姜跟赵侯没有私仇,她跟智伯之间,也没有我这样过命的交情。
她之所以对这件事如此热切,是要我以一个剑客的身份,刺杀一个大国的诸侯,在史册上留下千秋万世不朽的一页,如是而已。”
王飞虎顿了顿才道:“生前彪炳的霸业身后不朽的盛名,这不是一个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吗?”
预让道:“这是一些人的目标,他们当然是一些很特出的人,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机会,故而也不是人人都有这种思想。”
“但大哥有了这个机会。”
预让苦笑道:“我的机会是人为的,是刻意造成的,我并没有这种雄心,已欲罢不能,因为我有了一个好老婆。兄弟,我在这世界上走一趟,只学到了一件事,就是你想成名,就去娶一个文姜那样的老婆,她会像一条鞭子,不管你是一匹多劣的马,她也会鞭得你拼命奔驰,跟那些骏马并驾齐躯。”
王飞虎不禁默然。本来他没有那种思想的,现在经预让提出后,在他的心中,居然也引起了共鸣,因为他自己的一生,也可以说是在文姜的控制与安排中。除了追随预让夫妇来到河东是出之于他的自愿外,此后的一切,也差不多是文姜为他安排的。智伯战败被杀,文姜安排他率领残众退回河东,保持了尚堪自卫的力量,也正因为如此,才勉强保持了河东的自主,没有被诸侯并吞。更因为如此,才使赵侯襄子重视王飞虎的地位。
这个女人实在很了不起,她造就了两个男人,一个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与刺客;一个是由平民游侠而成为独当一面的将军。
尽管心中如此想,王飞虎对文姜仍是十分尊敬,因此他以肃然的口吻道:“大哥。兄弟以为您跟文姜夫人伉俪情深,以共生死……”
预让笑道:“是啊!我并没有说不爱她呀,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绝世,天下恐怕很难找到一个可相与匹比的,得妻如此,夫复何憾。”
王飞虎道:“可是大哥似乎并不以此为幸福……”
预让苦笑一声道:“这话也没错,娶了这样一个老婆,个人是谈不上幸福了,但不幸并不表示我不爱她。尽管她给我所作的安排已不由我选择,但她仍是一个十分可爱的女人,而且,她使我成功了。”
王飞虎不知如何接下去了。他感到自己很卑微,不够资格说任何话。
预让笑着继续道:“夏桀因妹喜而亡天下,商纣因妲己而不保杜稷,这两个女人的本事不能说不大,但是文姜若早生几百年,活在那个时代,她一定比她们更为轰动。”
王飞虎只能恭敬地道:“是的,大哥。妹喜、妲己仅只是祸国,而夫人却是成就男人,这两者是不能比的,何况那二人以帝后之尊才为世所传,而夫人却以布衣平民而名动天下,品格上比她们高出不知多少了。”
预让哈哈大笑道:“那都是一样的,反正做她们的丈夫总不是件容易的事。好了,废话不说了,我要去参加决斗了,赵侯已经出来等候了。”
赵襄子果然已经在对面等着了。他的精神焕发,身披轻装,手中执着一支长剑,光芒辉射,一望而知是宝剑。他的脸上也充满自信,毫无紧张之状。
这正是一个高明的剑手在决斗前最佳的态度,从容、沉着,斗志高昂,使精神处于最佳的状态。
相形之下,预让倒是显得有点委靡了。他的衣着破旧,乱虬绕颊,精神也不太振作。但那不过是刹那间的样子。当两人相距三丈站立对峙时,预让神态已经变为庄严了,一支平凡的剑握在手中,也有了生命。他站立的姿势很自然,却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他虽是一个平民,但是在剑道的王国中,他是王,至高无上的君王。
但是他的气势也没有把襄子压下去,好像这两人都是无敌的王。
凝视片刻,他们的目光中流露出对敌手的尊敬与激赏,更有着一种难抑的兴奋。
双方都没有敌意,但也都没有退缩之意,不需要任何其他的原因,就为了互相在心目中的地位。
他们也觉得必须一战。
片刻后,预让才道:“对不起,我来晚了一点。”
赵襄子笑了一下道:“不晚,就是先生来早了,我也要在这个时候才能准备好。”
决斗有什么好准备的呢?束整衣冠?磨利兵刃?这些在昨夜就已准备妥善了。剑手只要充分的休息,养足体力就是了。但是预让却不这样想,他明白襄子的话,知道所谓的准备是一种心理的控制,情绪的培养。
那关系也许很少,但是在两个旗鼓相当的对手之间,这些微的影响往往就是胜负生死之机。
襄子又问道:“预先生昨夜睡得还好?”
“很好,姚开山他们没有再来骚扰。”
“尊夫人的伤势呢?不碍事吧。”
“多谢君侯关怀,君侯赐下的药极为灵验,不仅不再流血,也没听她叫过一声疼。”
“对尊夫人断腕的事,我十分不安。”
“没什么,这是她自取的。我之所以伤她,不是为了君侯,而是为了她的行为该受惩罚。”
襄子很上路,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不再继续下去了。他说:“先生是否也准备好了?”
预让道:“早就好了。我是一名江湖剑客,跟君侯在宫廷中所学的剑术略有不同,就是我们随时都在准备接受战斗,不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