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情况,只可能在小说中存在。
作为家族的背叛者,施衙内同时也成了整个社会的背叛者,即使时穿资助他,把海公子留下的财富,全部交给施衙内,那也不行,因为几千年的固有惯性,已经将这个社会上上下下,每一个角落都笼罩起来——没有担保人,施衙内无法购买房产,无法与人经商,而被赶出家族,丢失了姓氏的同时,他也丢失了户籍,丢失了自己的身份。
唯一剩下的出路,似乎是驾船携美元逃海外,但对于一个迷恋诗文,喜欢追求人文之乐的褚姑娘来说,愿意追随他到蛮荒之地吗?
也许,初恋就是用来失去,用来追忆的。
分手才是对施衙内,对褚姑娘最好的选择。
也许,初时的阵痛过去之后,初恋的双方都能寻找到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快乐,所有人都是这样过的,不是吗?
时穿谈了自己的分析结果后,衙内情绪低沉:“不错啊,我只想到自己的苦乐,却没有想到褚姑娘是否愿意陪我度过那些创业的苦难,你说得对,阵痛过去,也许褚姑娘会有更好的生活——谁知道呢,也许对褚姑娘来说,根本就没有阵痛,所谓阵痛,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旁观别人的痛苦,心情是很郁闷的,时穿转移话题:“所以,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万一回去晚了,你嫡母开始动手,那你就要失去‘两次’了:一次是失去褚姑娘,一次是失去你名下的那些财富。”
施衙内神情怏怏:“不怕,我这次来找你,是打着其他旗号来的,来人,把东西拿来。”
衙内回头解释:“我父亲通州水军的任命就快下来了,这次家族搜集到一副蔷薇图,听说你马上要上京,便托你顺便带过去。”
衙内递过来一份卷轴,时穿忍不住好奇心,打开卷轴,展开了画稿,草草的扫了一眼,他禁不住脱口而出:“竟然是白玫瑰。”
衙内有点懒洋洋:“不错,广州那边说,也有人把‘蔷薇’称呼为‘玫瑰’的——前一个词是大食语,从西域传入;后一个词是天竺语,从广南传入。两者说的都是一回事。”
“当然是一回事,拜占庭人把二者统一称为‘露丝’——ro色。”
施衙内意兴阑珊:“哦,还有一份图纸,是广南东路人画的花露蒸馏图,据说是大食人蒸馏玫瑰花露的图纸——听说,这份蒸馏锅炉的设计图纸,曾被沈括修正过。”
时穿笑了:“这份图纸我虽然没有看过,但我听说过,那根本不是大食人蒸馏花露的设备图,纯粹是当地商人根据天竺传闻,私下里推敲而出。”
施衙内懒洋洋的回答:“原来如此,难怪大食胡商卖的玫瑰露,总是比广南东路自己生产的要好。”
时穿摇头:“这不关蒸馏器械的事,是物种的原因,广南东路的白玫瑰,或者称白蔷薇,是从印度传入的,印度传入的这种玫瑰花朵小,种子花托蕴含的花油少,香气也不浓郁。而大食人——我喜欢称他们为波斯人,他们在一千多年前就开始生产花露,千年的栽培,再加上千年的技术探索,使得他们的物种与天竺种完全不一样。”
崔小清赶忙插嘴:“你刚才说要建一座花园,专门种花,难道你也想提炼玫瑰花油?那你能不能搞到波斯的物种?”
时穿点头:“我那里生产香膏香胰,从外面采购来的香料,交货不及时不说,还总不和我的心意,再加上生产香膏,需要大量的杏仁油与葡萄籽油,所以我准备建个三百亩左右的花园,一百亩种葡萄,一百亩种杏子,剩下一百亩种各种香花。”
崔小清想了想:“既然种香花,那就确实需要一个围栏,文人雅士总喜欢沾花惹草,没有围栏围住,人家去采几朵,你总不能上去辱骂人家吧。
海州城有多少士子,虽然一人采一两朵,似乎无伤大雅,可千百人一起采摘,一年的辛苦,全做了雅事,非得把它们围起来,别让那些士子看见才是正理。”
施衙内病怏怏的插嘴:“我要睡了,别在我面前谈花花草草,我心烦。”
时穿站起身来向崔小清告辞:“我送他回去,花园的事情以后再讨论。”
衙内依靠着时穿的肩膀,梦游一般深一脚浅一脚走着,嘴里说:“我一心一意看中一个人,谁知道最后是一场苦难,大郎,你蝶闹蜂忙的,将来未必能够清闲。”
时穿一声长叹:“这不都是因为你么——瞧瞧,在这个时代,谁能做自己?”
衙内反驳:“我跟你不一样,我上有父母,你却自个能做自个的主。”
“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有什么用,我不能做别人的主。”
“那也是,除了你,谁没有父母,有些事情,你能做自己的主没用,一个巴掌拍不响。”
第二天,施衙内神色怏怏的冒雪返程了,他是古人,自然比时穿更能理解,以及适应古代这种婚姻习俗,风雪再大,阻挡不了他焦灼哀伤的心情,而对于他的苦难,时穿也爱莫能助。
有些时候,人力无法回天啊。
匆匆过了几日,海州城城东五通庙,本州约一千多名举人汇集,开始祭奠五通神。
祭酒身披道袍在台上舞蹈着,边舞边歌:“华渚流虹,应生商佳瑞;电绕神枢,当庆绵宗社——”
众举子拈香响应:“喏。”
黄煜与同行的五名举子一边鞠躬,一边东张西望,一名举子低声询问:“伯涛兄,承信郎不会不来吧?”
黄煜自己也心中忐忑:“不会吧,承信郎这人挺实在的,绝不会言而无信。”
高台上,祭酒手持桃木剑,大呼:“脱屣尘凡,游心澹泊,逍遥物外。圣子神孙,祖皇文母,上接三宫,下通五世。至盛难名,亘古今无比。诞节重明,燕乐和气,动普天均被。寿祝南山,尊倾北海——神哉辅吾足,幸及儿女奔。”
中举人拈香鞠躬,祝祷:“一帆风顺,步步登高。”
抬起身来,黄煜瞥见了一行人马走来,正是时穿,他骑了一匹马,带了两辆驴车,领了一名高大的黑人仆妇,一名印度管家,以及一个黑人小童,自己胯下骑一匹马,正坐在马上四处搜寻。
此时,四名解差走上高台,用水火棍顿了顿地面,高呼:“起解!”
众举子齐声大呼:“一帆风顺,步步登高。”
衙役们在台上高声宣读着旅行注意事项:“……十里一歇,二十(里)一食,四十(里)一宿;十人一解,伍十为队,百人为团;各团队需遵从号令,歇止闻令而行……”
黄煜直起身来,把手中的香交给同伴,而后向时穿招了招手,时穿望见黄煜,赶紧顺着人缝走了过来,黄煜指了指台上的祭酒,低声说:“五通神主管旅行,主管道路通畅,时兄也去上柱香吧。”
时穿咧开嘴:“我给他上香,我怕他受不起。”
第210章 惊喜不断
黄煜扬起了眉:“难道时兄信仰的是西方胡教?我听说西方胡教讲究唯一神,泉州海商多信仰之,据说胡教还分两种,一种拒绝偶像崇拜,另一种虽然也拜神,但教中信徒的信物是十字架,时兄信的是哪一种?”
时穿笑了笑,答非所问的说:“这真是一个开放包容的时代啊,随你信仰什么,都被容忍。”
时穿不愿意拜五通神,黄煜也不再勉强,他招手唤过六名举人的同伴,低声介绍:“因为有你在,我们没携带多少仆人,每人只带了一名老仆随身照应。十人一解,另外四人手头没有多少钱,他们的钱我出了,来来来,我替时兄接介绍一下。”
时穿冲印度管家招手,那位头缠大包布的印度管家,提了一摞皮帽,走了过来,黄煜每介绍一名举人,印度管家就发一顶帽子。这皮帽是红色的,不知用什么染料染得很鲜红,这种帽子形状完全是仿制美国国民警卫队的牛仔帽,圆顶,大大的帽檐,两根皮绳垂在帽边,用于固定帽子。
黄煜把帽子拿在手中,好奇地问:“这什么东西?
时穿解释:“我发明的,这圆形尖顶刚好容纳高尖的发髻,此外,红色的帽子显眼,你瞧,这上千号人,万一走散了,彼此不好辨认,那就认准帽子吧。红色帽子扣在头顶,远远地就能看见。另外,宽大的帽檐,既可以挡风挡雨,又可以防止太阳暴晒,防止千里跋涉晒黑了脸。”
黄煜扬了扬帽子:“行朱紫色的,喜庆,就称它为‘一品巾’吧。今后咱大宋现在除了幞头、仙桃巾、幅巾、团巾、道巾、披巾、东坡巾,程子巾、山谷巾……之外,又多了一种巾帽。”
十人一解,这一组十名举人当中,付费要求时穿护送的有六名举人,其中黄煜付的最多,他不仅支付了六十贯保镖钱,还替其他四人支付了四十贯——那四个人纯粹是搭伴行走的,他们没有携带仆人,自己背了个包裹。而其他付费的六个人,则每人携带了一名老仆。这里所谓的老,指的是工龄老,不是年纪老。
第一解出发了,海州城厢军指挥使、团练副使曹熙,一边派出第一队人马前导,一边东张西望的呼喊:“时承信到了吗?过来一下。”
时穿赶紧吩咐印度管家:“给他们每人发一个背囊,让他们整理一下行李,把帽子都带好,那六名家仆跟我们编在一块,等我回来就动身。”
说罢,时穿匆匆而去,印度管家开始分发背囊,他发的是一种用布制作,边边角角镶嵌了小块皮料的野外登山包。刚才时穿跟印度仆人用印度话交谈,十名举人拿到分发的背囊,都有点纳闷,紧着问:“这怎么回事。”
官家分发背囊的时候,时穿寸步不离的跟着,他目光灼灼的观察了自己名下的每一位举子,最终,时穿的态度很古怪,似乎是失望,也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
黄煜翻看了一下拿到手里的东西,这背囊依旧是时穿风格,底下衬着薄木板,带两只铁轮,却没有拉杆。背囊用厚厚的布料制作而成,前方侧方还缝了很多小口袋……
端详了一会,黄煜看明白了,赶忙招呼自家仆人:“把我们的随身小物品放到这里面,嗯,笔墨纸砚可以分门别类放进不同的兜里,银钱与铜钱也可以单另放。”
数名举子醒悟过来,赶紧蹲在地下,整理着背囊。你别说,这种背囊确实方便,东西装好后,双肩背上,腰带再扎紧,感觉整个背囊的重量不止落在双肩上,胸部腰部也在受力……对于其余举子所属的六名仆人来说,甩掉布包裹,背上这样的背囊简直是一种享受了。他们原地跳跃了几下,彼此兴奋的夸赞着。
黄煜对左右笑着说:“这一百贯花的值啊,但愿一路上,时承信能给我们惊喜不断。”
另一名付费的举人跟着附和:“没错啊,光是一品巾与背囊,大约也能值七八贯吧,还有一条围巾……时承信这个人情大了。”
那位举人的意思是说:咱几个就不说了,那几个没付费的举人,虽然由黄公子代为支付了十贯费用,但光领取这几件东西,已经算回本了。此去东京数千里,路上要花五十天的工夫,仅仅是吃住这块,两三贯挡在不住,时穿捎带上那四人,等于赔本了。
海州厢军指挥使、团练副使曹熙已经跟时穿交代完毕,他牵着马与时穿走到黄煜跟前,亲切地说:“解元公,你跟着我们本队走,本官带领中军亲自护送你们。”
解差们的催促声传来,时穿召唤仆人拿来了十杆抢,这枪杆细细的,但枪头很尖锐,枪头尾部都带一个套筒,一个金属钩。时穿将两杆枪拼接在一起,成了一个四米多长的加长枪,枪头绑上一个三角形的红旗,让六名仆人人人手持一杆旗,而后吩咐:“拿着,这东西相当于拐棍,你们一路拄着走,队伍不要走散了,一定要跟着红旗,万一落后,就向红旗所在部位赶路。”
家丁们接过了时穿递上的拼接枪,此时,时穿带来的两辆驴车,有一辆驴车上的货物已经分发完毕,另一辆驴车则堆放十二支方形的拉杆旅行箱,印度管家指挥黑人小童晃着鞭子,催动驴车,曹熙跟过来望着驴车感慨:“没经验啊没经验,你过去从没有长途旅行过,是吧?”
时穿禁不住反问:“有什么不对吗?”
曹熙叹着气,语重心长:“承信郎,跟上官说话要口称大人,称呼自己要句句本官,你是傻子,海州城都知道,本官原谅你,但出了海州城,你可不能这样,小心外面的官员给你难堪。”
时穿咧了咧嘴:“我说的是驴子。”
曹熙气的仰倒,黄煜赶忙过来解释:“大郎,指挥使大人也是一片好心,你不知道吧,水土不服这毛病,不仅人容易患上,骡马也容易患上,本地的骡马出城百十里倒是不用怕,再长远一点的路程,一时疏忽,骡马就容易拉稀,饮食紊乱,所以长途旅行,没有人赶着自家的骡马行进的,这太耗费精力,也用不起啊。”
时穿点了点头,恍然:“原来是这样,那么这问题怎么解决的呢?”
黄煜一指前几队出发的举人,提醒时穿注意那些赶骡车的人:“瞧见没,咱大宋那么多骡马店,就是为着出行方便设置的,你可以先在本城雇用车夫与骡马,如果你自己有车子,那只雇牲口就行了,赶车的人会牵着牲口与你随行,出了本县县境你再到下一个县雇用骡夫,如此一段接一段,就能将你一直送到汴梁城。”
时穿想了想:“可惜已经这样了,走吧,等到了本县边境,如果能够雇上驮马,那我就打发自家的马回去……”
轮到时穿这一队人上路了,此时,大多数送行的人已转身向家里走,唯有远处的城墙上,一些不适合出头露面的送行者,依旧站在城墙上眺望下面的队伍,依依惜别。在那西门城墙上、魁星庙旁,一位戴着帷帽的女子靠在女墙边,看着下面的举人队列,低声轻吟:“梅萼知春,见南枝向暖,一朵初芳。冰清玉丽,自然赋得幽香。烟庭水榭,更无花、争染春光。休谩说、桃夭杏冶,年年蝶闹蜂忙。
立马伫、凝情久,念兹人此别,鳞羽茫茫。临岐记伊,尚带宿酒残妆。云疏雨阔,怎知人千里。”
当诗句尾音渺渺的时候,禁军指挥使曹熙一声吆喝,催促队伍进发,时穿拍马走到曹熙身边,曹熙看了看时穿胯下的马,抬眼望望一眼望不到头的举人队伍,感慨:“真是壮观啊。”
时穿咧嘴一笑,一边催马行路一边搭腔说:“大人,我